每个人都有秘密。
所谓鱼多水就浑,人多是非多。
有时自以为拆穿了秘密。
殊不知秘密之下,还有秘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武职正卫一席空置多年的防御部,而今,终于迎来了它的一等阶。
气派的卫所内,一干成员散漫地围坐在二道院子里,嗑着瓜子闲磨牙——
“盼星星盼月亮的。这新任的正卫好像不怎么靠谱呢。”甲道。
“瞎说八道。什么叫好像不靠谱,是根本不靠谱!这来中枢报到几日了?到现在,愣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乙道。
“人家是正卫嘛!哪像咱们这些劳碌命的小鱼小虾,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丁道。
“敢情俺们就是一帮禽兽啊。”甲又道。
话音落,甲被众人一顿乱捶。
“打我干什么?我还有新鲜出炉的消息没扩散呢!”甲委屈地抹了一把鼻血,“你们不知道,咱们这位新任正卫之所以这么牛气,是因为人家的来头不小!这不,刚抵达北平的头一天,就被北营的将官们邀请到春风得意楼吃席去了!”
大伙儿闻言面面相觑。
“难怪一直没来卫所点卯,原来是吃席喝高了?”丁道。
“听说春风得意楼很贵的!”戊道。
“菜品好像也是以辣的为主,”乙砸了砸嘴,“我猜这个白正卫是来自川菜之乡。”
“川菜,川菜好啊!”丁的眼睛一亮。
“鱼香肉丝。”
“东坡肘子!”
“粉蒸牛肉。”
“石锅肥泥鳅!”
……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热火朝天,也就此离题万里。
实在怨不得他们,近来东厨不知怎么搞的,偷工减料得厉害,不仅每顿伙食都少烧了一道菜,且顿顿是白菜豆腐、茄子土豆,吃得大家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眼下乍一说起川地名肴,人人吞咽口水,又羡又妒,恨不能自己变成新任正卫,被请去春风得意楼吃珍馐宴。
于是乎,某种不满和隐约敌视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弥漫开了。
未尝接触过的陌生人,到底欠缺着一层亲近感。尤其防御部自初具规模以来,一干新老成员,还从未见过除了大镇抚、薛博仁以外,有其他主事儿的一把手。部内的人因而一直觉得自己比其他部的同僚高着一等。
——无论是划归到北营大帐的迎战部,抑或举重若轻号称“独一份”的细作部,以及能安置在藩邸地位超然的“清理者”,谁敢不遵守等级森严的层次下达制度?唯独防御部,多数的二等阶、三等阶,都有权直接向大镇抚负责。
野心就是这样慢慢滋生出来。也因此,表面上一团和气的防御部卫所,私底下拉帮结派,谁也不服谁。那些有劲儿没处宣泄的旺盛精力,那些不安于现状的企图心:力士们巴望着取代校尉,校尉窥伺着副卫的位置,一众人又雄心勃勃地妄想问鼎正卫。在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欲望的催化下,武职卫所里,日渐形成一种彼此争功邀宠、互相攀比的习气。
直到上面突然颁布了正式调令——正斗得不亦乐乎的众人,彻底傻眼了。
这是什么情况?!
居然来了个外派?!
居然不是我?!
武职的成员们大多也心知肚明,没有白沉,有朝一旵也会有张沉、王沉、刘沉……毕竟正卫高职独一无二,非是佼佼者不可居之。
但曾离目标一步之遥的几大副卫、校尉,一定不甘心吧?面对着即将屈居人下的局面,他们会不会做点儿什么呢?
防御部的一干人,表面上毕恭毕敬翘首以盼,实际上,各个持有看好戏的心态。这其中,还有少部分人咬牙切齿地悲愤着。他们大多是秦玖的手下,在秦玖无缘无故丧命后,在上面交代的五日查案期限眼看过去一多半,新任正卫却连个面都没露的情况下,所有人的悲愤化为怒火,紧绷到了某个临界点。
对抗,几乎是一触即发。
防御部内的气氛如此微妙而紧张。众矢之的之人,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里晒太阳——
城北,藩邸。
点景轩。
“你说你怎么就脑袋发热,让一个不过数面之缘的外男,待在你居住的院落里呢?”
“而且还一连三日!天大亮就来,直到天黑才走。”
“不对,昨儿个他是晌午来的。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要不是离远就闻到一股酒气,还以为他被人下毒了呢!”
户牖半开的屋子里,顾烟雨手托着腮坐在炕桌前,面朝着炕桌上的一大堆糕点,自言自语。
一只黄鹂轻巧落在窗棂上,啾啾几声,又扑棱棱地飞走。
“不过这人带来的糕点委实是不错。”顾烟雨用手指头戳了戳一个尚未拆封的油纸包,“明明是初来乍到,却比我这个老人儿还清楚北平城里的点心铺子。他在中枢真的没有熟识的同僚吗?”
“你猜呢?”
一道含笑的慵懒话音儿,倏地闯入了耳畔。
顾烟雨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
就见隔着一道薄薄的窗纱,站在屋外的男子用手肘撑着窗棂,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顾烟雨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
“怎么走路没动静的!吓死人不用偿命……”她稍侧过身,小声碎碎念。
也不知道被他听去多少。
男子清俊得仿佛阳光一样的颜容,面庞修皙,眼眸皎皎,眉如墨染。而他嘴角噙着笑,有些倦懒的模样,好像怎么也睡不醒,眼神却是柔软而清明的。
“外面天气这么好,待在屋里不闷吗。出来透透气?”
白沉指了指头顶的蓝天白云。
顾烟雨轻轻摇头:“不了。”
“听说,晴天和云片糕更配哦!”
顾烟雨抿唇:“云片糕,已经吃完了……”她很老实地、又有些局促地道。
白沉怔了一下,透过窗纱往炕桌上瞧。
原本摆得满满当当的瓷盘,果然其中一个空了。但其余的依旧满满当当。
原来这姑娘的习惯是单挑一种吃。
倒是……
很专情。
白沉眼底浮着一抹笑纹:“云片糕吃完了,还有莲花酥、金钱饼……”
金钱饼又称豆斋饼,用白雀豇豆制成的金黄色小食。外皮炸得极脆,饼内是猪腿肉、虾仁儿斩成的茸,再加笋末、绍酒、姜汁、精盐、白糖等,调和而成馅儿。咸香适中,鲜脆可口。
莲花酥则是由皮面和酥心面裹起来的,用擀面杖擀成长方形片,卷成卷,捏扁,包入豆沙馅,掐成花状……下油锅里一炸,噼里啪啦,花瓣完全炸放;再用桂花汁点缀花蕊。香香甜甜,好吃又好看。
“不了,我饱了。吃不下了。”顾烟雨摇头道。
“可我还没吃呢……”白沉摸了摸肚子,露出苦闷的神情,“这眼看到了晌午,小厨房肯定没给我带份儿。”
谁让你一直赖在点景轩不走的!
顾烟雨在心里面控诉。
她起身将窗纱掀起来,端着两盘糕点到窗前:“请你吃。不够的话,可以再来取。”说罢,又塞给他一壶花果茶。
这好像是他专程买给她的……
“一个人吃东西太无趣,要不你也来亭子里坐坐。我们还能分析分析案情。”白沉提议道。
“这不好。”
白沉不解地看她。
“男女授受不亲。”
亲军都尉府里的女性成员不在少数,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的,也就是小顾姑娘了。
白沉哭笑不得地道:“顾襄佐,顾同僚……我们这是分析案情!很严肃,很正经的。”
“你昨天也是这样说啊。”顾烟雨道,“结果没一会儿,你就在亭子里睡着了。”
白沉:“……”
昨天是他宿醉刚醒,头昏脑胀,迷迷糊糊。而她的嗓音绵软,实在有很好的助眠效果。
“那个,”白沉轻咳两声,“今天不会了。”
顾烟雨想了想,大镇抚之前将秦校尉的命案交给面前这人来侦办,也吩咐过其他几大部的成员都须照应着。既然是这样……
“真是要分析案情?”
白沉一手托着一盘糕点,怀里还夹着个大茶壶,讨好地点头。
点景轩坐落在西厢的最僻静处,院外是爬满了蘅芜的层叠假山,两侧有垂柳间着桃树。二道垂花门内,是一色青石板路面,水磨石的砖墙。再往里,五间青厦连着卷棚,中有凉亭,四面出廊,绿窗油碧,整体院落明亮而清雅。
缤纷馥郁的花木掩映之中,是正房三间,一明两暗,均是花窗绣帘,墙上粉彩涂饰。次梢又有两间小小的退步,清瓦花堵,清凉瓦舍。院墙根有细流潺潺入清水,绕至后院,盘旋千百竿翠修竹而出。因正逢春暖,一院子的花红柳绿,生机勃勃。
这日的天气也实在很好,风和日丽,云卷云舒。清清静静的小院里,洒满了阳光,映衬得无一处不明丽,无一处不灿烂。风中氤氲着恬淡的细芬,是院中开得正盛的桐花。紫、白两色,花型硕大,覆满树冠,绚烂至极。
白沉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对着糕点盘子,大快朵颐。
顾烟雨则倚靠在栏杆前,望着亭外的垂杨紫陌,以及不时飘坠风中的花瓣。
亲军都尉府是不乏美人的,特别出挑亮眼的也有。譬如宝珠,像极一朵带刺的芍药花,娇憨冶艳,芬芳撩人。旁者多是爱她的尽态极妍,少有能从她那双顾盼神飞的眸子里,察觉出狡黠的玄机,因此栽在她手里的糊涂鬼不计其数。
“清理者”小顾妹子却很纯然。她自也是生得美,一张圆润秀丽的面颊,胭脂微透,眸光盈盈,总似局促,又似毫不知机。此刻她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纯白、浅紫的花瓣一片片飞落,停在她的发间、肩膀。而她侧脸香匀,整个人纯澈得宛若朝露一般,使得那满树的繁花俏枝都成了背景。
白沉这边厢看着,不禁想起一句应景儿的诗:
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难怪他昨日会不设防地睡着,这姑娘就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与她待在一处,好似时光都舒心起来。
两盘糕点很快被风卷残云,又灌了几大口花果茶,白沉擦拭嘴角,然后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我们接着昨天的说。昨天说到……”
“高大哥的嫌疑。”
“没错。”
白沉含笑道。
顾烟雨瞟了他一眼:“昨日说的是杀人动机……压根没提高大哥这茬儿。”
“那么……现在说说他的嫌疑也不迟。”白沉面不改色地微笑,“也该给迎战部和聂正卫一个交代了。”
顾烟雨抿唇道:“白正卫光想着跟高大哥和聂大哥交代,没想过还有大镇抚呢……”
以新晋的身份在中枢例行调查,本就十分棘手。五日期限转眼在即,新任正卫既不抓紧时间张罗搜证,也不去卫所与本部的人培养感情,反而终日待在点景轩里晒太阳。
不懂,不懂!
“是了,顾同僚要是不说,我差点忘了。”白沉挠了挠头,“今日已是四月十四,后天下午就要向大镇抚交差。”
顾烟雨附和地点点头。
“不过既然说到了高副卫的嫌疑,还是分析一下吧,反正不差这点时间。”
这点时间……
新来的正卫真是很乐观啊。
“大凡是人命案,总共那么几个关键点。一是昨天我们讨论的……嗯,是顾同僚你自己跟自己讨论的,杀人动机:仇杀,情杀,财杀,抑或误杀。二是,为什么在那个地点,为什么在那个时间,以及为什么用那种杀人手法。”
懒洋洋的白正卫,一霎时,化身为精专的老刑名。
“先说杀人动机——”他拿起一个茶碗,摆在上首,“如仵作、杜衡那日所言,人犯是从高副卫的执法堂走脱的,高副卫险些因此废了前程。当他得知上面释放叛徒的命令,心有不甘,追踪过去杀人,却碰巧被秦校尉撞见了,于是被灭口。”
“就是仇杀之外的故意杀人。”顾烟雨道,“但如果是这样,为何只有秦校尉一具尸体?而没有王大哥的……”她小声改口道,“而没有叛徒的尸体。”
“所以这是杀人动机中的疑点。以此去反向推杀人地点和杀人时间——”白沉端起一个瓷盘,摆到茶杯边上,“秦校尉曝尸于城西平则门外的官道上,辰时三刻左右被发现。如果是第一案发现场,假设不是高副卫先杀王冒,再杀秦校尉。那么,秦校尉的尸体怎么会在那么敏感的时间,出现在那么敏感的地点?”
“或者说,即使高大哥是凶犯。那个时候,高大哥去城西外官道,是要追杀王冒,秦校尉是去做什么的。”
白沉又拿了个茶碗扣过去:“接下来是杀人手法——秦校尉从背后被人袭击,杜衡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尸身上除了多处被木锥扎入的致命伤,并无其他明显的反抗痕迹,这说明对方的身手远在秦校尉之上。”
“秦校尉也是留守成员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顾烟雨补充道。
“所以,出现了两种可能——秦校尉当时是无力反抗,或是无意识反抗。”白沉道,“如果是前者,凶犯就不止一个人,应是两人或以上的高手。但即便寡不敌众,秦校尉也不该半点招架之力也没有。因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顾烟雨抿唇道:“如果是后者,无意识反抗——凶犯事先在秦校尉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对他下药,让他失去反抗的意识或能力,再动手。岂不是证明……凶犿是秦校尉的熟人?”
“抑或是秦校尉很信任的人。”白沉道,“而高副卫与秦校尉在私交方面……”
“他二人大抵是不太熟络的。”
顾烟雨说的很客气。
暗卫营三大部:迎战部、隐者部、防御部,成员多数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壮年。往日里,彼此间有个小打小闹,好勇斗狠,稀松平常。又尤其防御部,处处眼高于顶,跟另两大部更不对付。现在防御部的新任正卫,问她本部的老人儿与迎战部的老人儿之间有没有私交?还不如问她有没有私仇呢。
顾烟雨想到这儿,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熟人,还是很信任的熟人。
不就意味着,凶犯很可能是防御部的自己人?
难怪了!之前大镇抚曾有暗示:杀害秦校尉的是中枢的成员……
“可是,杜衡在尸检后说过,并未在秦校尉的尸体中发现任何毒物残留。”顾烟雨迟疑地道。
“顾同僚啊,你是‘清理者’,该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温性的毒药、致幻药,无味无色无痕,尸检也查不出来。”白沉耸肩道。
话是这样说没错。
顾烟雨还是不太相信,几大部中会有谁对自己的同僚痛下杀手。
“我倒宁愿秦校尉是死于叛徒之手了……”
“人家好像也没有杀秦校尉的理由。除非,秦校尉当时是要挡他的路。”白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