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雨摇头道:“释放叛徒出城前,上面早已经向各处武职守备发出了命令,不得携私报复,不得进行阻拦。秦校尉有什么原因抗命呢?”
这就要问秦玖自己了。
白沉在心里暗道。
“这番分析下来,嗯,高副卫的嫌疑基本上就排除了。”白沉很轻松地总结道。
“以此反推的话,自然能将高大哥的嫌疑排除。但是……”
但是别人不会信的吧。
况且光耍嘴皮子,未进行取证就下结论,不会有些草率吗?
那些等着给秦校尉报仇雪恨的人,那些正盼着高大哥被定罪,打算将他拉下副卫之职的人,也没谁会接受这个结论吧!
“其实说到这儿了,白正卫何不一鼓作气,揪出元凶?这才能真正还高大哥一个清白。”
顾烟雨提议道。
白沉轻笑着望过来,裙衫如雪的女子侧坐在凭栏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凉亭的玫瑰色的翘角上,又投射在她的脸庞。半是明媚半是阴翳,衬得她肌肤莹透,眼眸盈盈,明澈得仿佛一眼见底。
不是每一次查案都要挖出真相,穷追猛打。
也不是每一个真凶都要被当即捉拿,诛尽杀绝。
比给死去的人报仇、给活着的人洗冤,更重要的是借力打力,以图将来。
白沉看着这姑娘纯净的目光,突然不想把这些说给她听。
“好吧,看在顾同僚这么积极的份上。”白沉满脸无奈地道,“我就勉为其难,对着一本完全陌生的花名册,分析分析。”
“这也是白正卫熟悉本部成员的好机会哪!”
“所以,还需顾同僚多多翊赞。”白沉笑着道。
见顾烟雨习惯性地蹙眉,白沉赶紧道:“明日双份云片糕,双份莲花酥!”说着,他还很认真地伸出两根手指。
顾烟雨咬唇瞥了他一眼。
幸好四下里无人……
否则叫谁听了去,还以为她一个姑娘家多爱吃似的!
小顾姑娘施施然站起身,再不理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凉亭。
于是待到翌日,清晨,顾烟雨走到花厅,推开户牖时,就见窗纱外挂着好几个鼓囊囊的果饼包,晃晃悠悠。窗棂上还插着一枝海棠花,新摘的,粉红花瓣上坠着露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
顾烟雨抬头看去,见到一抹颀长身影伫立在凉亭的台阶前。而他身后就是开满枝桠的繁花,和漫天如雪的柳絮。
四目随之相对,男子拱手一礼,俨然是作揖状。
小顾姑娘昨日的恼意,便尽作烟云散了。
白沉今日当真带来了防御部的花名册。两人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桌上还有几盘新出笼的糕点,以及用海棠花沏的一壶花茶。
轻暖的阳光洒遍了小院的每处角落。
两名躲在院外负责看守的暗卫,不时探头看来,瞧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凉亭里的俩人,一个在很矜持地吃东西,一个在很正经地发呆。偶尔地还有翻页的沙沙声。
这般对坐,相映成辉,画面美得竟是让人很心动。
“白正卫,有人求见您。”
叫“不二”的暗卫,走到台阶下,低声禀告道。
白沉发呆得太专注,竟然没听到。
于是顾烟雨也发现了,石桌上的花名册被他拿倒了。
她轻轻咳嗽一声。
白沉回过神来:“怎么了?茶不够喝……”
他刚想问“要不要再添点儿”,就看到不二站在凉亭下,笑得一脸揶揄。
顾烟雨低头扯了扯帕子。
“白正卫,有人想求见您。”不二恭敬地重复道。
白沉道:“是什么人,防御部的?”
不二点点头。
白沉与顾烟雨打了个招呼,起身出了凉亭。
顾烟雨发现他把花名册落下了,拿着追过去。到了月洞门才发现,来找白沉的几人都是熟面孔:两男一女。
脸庞白净、高高瘦瘦,长得很斯文的男子,名唤孙文莲。站在中间的一袭流苏黑裙,身段同样高瘦的女子,名唤凤朝阳。像个冰锥似的杵在两人身后,面容精致的男子,名唤重水华。
不得了!
防御部的现任三位副卫,全员到齐了。
顾烟雨拿着花名册躲在灌木丛后面,偷偷瞄了白沉的背影一眼。心道,你至今未去防御部的卫所报到,现在连这仨人的脸也还认不全吧!
三大副卫特地来点景轩,自是冲着白沉这个到任的新官。
但他们既不是催他去卫所点卯,也不是为了秦玖的命案,而是卫所里出事了——
一个名叫“楚卅”的校尉官死了!
死因是斗殴。
这是继秦玖死于非命之后,又一名横死的校尉。防御部的武职里,总共有六名校尉,前后不过六七日,接连死了两个,防御部里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白沉跟着三名副卫赶到的时候,杜衡正在现场查看尸首。
“呦,我说咱们的新任正卫怎的见天看不到人影儿呢。原来甫一到任,就忙着追小顾妹子去了。”
“你怎么知道?你亲眼看见啦?”
“还用亲眼么,你们瞧咱们头儿的肩膀上,落的那是桐花吧。谁不知道只有殿下的藩邸里才栽种桐花。亲军都尉府又谁有资格安置在藩邸?不就是‘清理者’的现任最高级别,顾襄佐!”
“也许人家是从姚公的小书房来呢?”
“姚公的小书房在河畔,处处泥土,处处潮湿,今早上又下了一场雨,肯定打落了不少花叶。要说咱们头儿是从姚公的小书房来的,我还信,因为你们看头儿的鞋底,又是泥又是烂草叶。你们再看人家新正卫的鞋底,多干净啊,说明这一路走的是青石板路面。藩邸外院那种地方我没去过,但我听说,西厢几处,原是用来待娇客用的,院里院外,铺的一水的青石板、水磨砖。顾襄佐的点景轩就在西厢呵!”
这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啧啧点头。
白沉看过来。
身侧立刻有人耳语介绍——
发表这些高谈阔论的男子,名叫鲁壹。
防御部的武职:校尉。孙文莲的下属。
“胡咧咧什么!嘴上还有把门的没有?”孙文莲这时发话了,“看好了!这就是咱们的新任正卫。一个个别傻愣着,赶紧过来列队恭迎!”
话音落,众人纷纷上前站好。
与其说这是给白沉见礼,不如说是在给孙文莲这个中枢的老资历、防御部的无冕之王,撑场面。因为此时所有人的眼睛一致注视着孙文莲,像是专等他给指示。
于是孙文莲慢条斯理地道:“揖礼啊!都瞅着我作甚?”
众人齐刷刷地拱手打军礼。
白沉笑了笑没说话。
旁边有人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是同为副卫的凤朝阳。
美艳的面庞,瘦高的身姿,足以让一干站在她身边的男子有压力。
哼完,她还追加一句:“上级长官都到任了,春秋大梦还没醒呢。摆什么谱,给谁看?”
孙文莲的面子功夫是极好的,他闻言也不恼,慢悠悠地道:“凤妹子刚死了手下,心里不痛快,我知道,也理解。但这怎么能是摆谱呢?部里面接连出了命案,难道不该端正态度,稍微紧张一些吗?否则,上面的尸位素餐,只顾自己享清福,下面人还不得有样学样,一并坏了规矩!”
这话说的就有些含沙射影了。
在场的人都看好戏似的憋笑。
白沉道:“孙副卫是颇有与我诉苦的意思。不过,本部出了命案,除了请召衙门的仵作,其余人等皆须避嫌,不应逗留在案发现场。现在这是……”
孙文莲笑呵呵道:“正卫有所不知,这些臭小子都是人证。”
“哦?”白沉露出不解的神色,“可是你等方才呈禀时说,楚校尉是死于斗殴。失手杀人的,是部内的另一名校尉官、乾伍。二人系单挑。”
楚卅。
防御部的武职:校尉。凤朝阳的下属。
乾伍。
防御部的武职:校尉。重水华的下属。
“是这样。”孙文莲点头。
“此处是东厨的后巷吧。”白沉环视一下四周。
孙文莲一愣:“是。”
“与此隔着半条街,西南角,是执法堂和烧毁的隐者部公署。自不久前的祸乱后,两个地方都戒了严,鲜少人进出。斗殴发生的时辰,是午膳刚过,正值午休,卫所的成员回防的回防、休憩的休憩,东厨也应该锁了门。那么,楚、乾二人约在此处较量,就是有意避开同僚们的视线。除非那时还有第三名当事人,否则,不该有这么多目击者。”
“额,这个……”
孙文莲一下子有些懵。
这位从未留守过的上任新官,怎会对北平的情形如此了解?
“正卫的话是没错……不过,那俩小子打起来时,动静太大,引来不少人围观。”孙文莲指了指站成两排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