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校尉,你是否听清楚马校尉对你的指控?”
不知道是否重水华的部下,都与他一样性子。这个乾伍垂眼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也没反应,俨然也是冰疙瘩。
“乾校尉。”
白沉又唤了一声。
“正卫说什么就是什么,属下无异议。”乾伍冷硬地道。
“说你与马校尉合谋杀害同僚,你也认?”
“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不,你得留着你的命。因为我的话还没问完呢。”白沉好整以暇地道,“这样吧,咱们暂且抛开那些合谋杀人的事,说说别的?”
乾伍不吭声。
“就从……马校尉刚才提到的,楚校尉等人克扣军需日用,搜刮东厨之事讲起好了。对了,还有那个‘每月分发的米粮’……乾校尉,我很想听听你的说法。”
乾伍的手一颤。
须臾,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但他发现白沉并没有在看他!却是面带着微笑,望向了孙文莲、凤朝阳、重水华……
而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每一个人都变了脸色。
乱了,乱了!
全乱了!
由一场斗殴事件引发的盘问,使得防御部卫所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混乱。
此时此刻,所有的知情人,都不约而同地对这位初来乍到、孤军奋战的白正卫,感到惊讶。同时也为防御部的一干老人儿,捏了把汗。
“所以说,我们的新贵能将防御部的这些糟事儿,尽在掌握,是因为有你这个幕后黑手?”
隐者部的武斗场,两个刚刚比试过的男子,大汗淋淋地坐在台阶上。
“什么幕后黑手,说这么难听。再者,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想帮你早日洗脱嫌疑,才拿防御部的情报用作交换!”
聂朗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道。
“多谢你这份心。”
“客气呢。自己人,应该的!”
聂朗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拍了拍高良姜的肩膀。
“但你怎么会知道防御部的内幕?”
高良姜问完,自己就先恍然了——
“是你新收的那个校尉官。”
聂朗扭了扭脖子,笑着道:“孙文莲、重水华那帮人,自以为在新任长官到来之前,安排好一切,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还没伸爪子呢,败家手下兄弟阋墙,愣是将那么出色的自己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来投奔我。”
既是投奔,总得有本钱。
当然,马蔺再对不起马勃,马勃也不会伤害马蔺。关于马蔺买通乾伍,对付楚卅的事,白沉是从另一处得知的。马勃只跟聂朗讲了一些防御部的日常,比如,东厨的伙食变差了,西南两处城门换班的次数突然减少。再比如,两个月来,按例分发的米粮缺斤少两,且有人从中发现了霉米……
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乍一看,相互之间无甚关联。擅长见微知著的聂朗,却一下子听出来,这是三大副卫在对新来的长官出招呢——
“别看马勃那黑小子平时闷不吭气儿的,其实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知道。”聂朗道,“就拿霉米这件事来说,掺一点发霉的米、陈大米在最底下,吃到最后才能看出来。而且,也不是人人分到有霉米的米袋,只是少数。很多人因此自认倒霉,没有声张。马勃没分到霉米,但他从同僚们私下里的抱怨中察觉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负责内勤的楚卅和李拾,结果,还真让他发现,身为凤朝阳的部下,不知从何时起,李拾竟然跟孙文莲的部下、鲁壹,走得很近。而重水华的部下,那个一直与楚卅关系不睦的乾伍,也跟李拾打得火热。”
底下人就好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主子们的影儿。
李拾、鲁壹、乾伍。
背后的人就是凤朝阳、孙文莲、重水华。
向来阵营分明、互不来往的三大副卫,居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一起!?尚不知新正卫调令的马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上面正式颁布委任,马勃一拊掌,恍然大悟了。
过惯了呼风唤雨、顺风顺水的日子,孙副卫等人再无法容忍一个外派凌驾于头上。尤其一朝天子一朝臣,防御部多年来拉帮结伙、各自为政,是出了名的,谁知道新任长官一来,会不会搞个什么内部小团结,以“正风”之名,行“清理”之实……高位坐久了,哪能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又哪没个阴私,没个短处!以前三大副卫并驾齐驱,互不干涉,盆子不嫌罐子黑。倘若真个追究起来……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或者说:做贼心虚。
三大副卫坐立难安,他们害怕即使不立刻追究,上面多出个婆婆管着,以前的很多事儿也就纸包不住火了。当然,更多的还是不甘心,不想就此大权旁落。
怎么办?
万幸还有时间。趁着新任长官没到,三大副卫合起伙来,准备先下手为强!
“先是军需日用上的克扣,然后是东厨膳食的苛待——那时,大家伙儿隐约感觉到不对劲,却都不知道内情。接下来,是分发的霉米、陈大米,城楼值守和城内巡视的轮班时辰,也相应延长了——吃不饱、干活多,苦不堪言。弟兄们凑到一处,没少发牢骚编排上面的人。”马勃道。
“三大副卫也不傻,不会当真逼反了手下人。同一时间,出任务的犒赏变多了;小恩小惠,以及变相的福利,也时时有。钱财上的厚待,弥补了日常的那些克扣,众人的心反倒跟直属上级更贴近。这段时间,立功求赏、媚上争宠的热情,空前高涨。然后……”
不等马勃说完,聂朗接过去道:
“然后,等新任正卫一到,你们众人在接受陌生人领导的同时,以往的所有犒赏、恩惠,也会因为你们的直属上级忌惮新长官,不得不一下子抽走。那些克扣、苛待却维持不变。于是,新账,旧账,就这样一并算到新任正卫的头上——新任正卫什么都没做,就成了恶人。三大副卫反而成了忍辱负重、体恤下属的好人,得到拥护。”
聂朗一番话说完,床榻上吊着胳膊、病恹恹的马勃,露出一抹苦笑:“您说的是。”
操纵一个人的情绪就这么简单。先让他痛苦,再给他甜头,他会死心塌地跟着你。等到某一日,他对那甜头习以为常,再将他的甜头剥夺,他就会疯狂。
操纵一个人,与操纵一群人,道理是一样的。
至此,新正卫来不及在本部站稳脚跟,敌视和排斥的情绪已然根深蒂固。三大副卫再加把劲儿,推波助澜,进一步架空他的权力,以前那种半壁江山、分而治之的局面,就能暂时维持下去。
但孙文莲等人也知道,人心不是那么好摆弄的。防御部里不乏聪明人。尤其某些头脑清醒的,很明白人在屋檐下,再不服气,心里也总得有把进退的尺子。他们不会像某些鲁莽冲动的坏脾气同僚,人云亦云,起哄地去仇视新长官,抑或是使绊子,阳奉阴违,消极怠工。毕竟这个正卫是上面委派的,反对他,就是反对上面;不尊重他,就是不尊重上面。
除此外,还有一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老油条呢!
分而治之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想要真正将新长官变成傀儡,还须抓紧时间,下一步险棋——
“反正打算豁出去了,别总是隔靴搔痒,一次性玩把大的多痛快。”
“怎么玩大的?”
“死人。”
孙文莲一愣:“……死、你想死谁?”
“谁不愿意上我们的船,就死谁。”
“……楚、楚卅?!”孙文莲一下子坐起来,“不是吧,你舍得?”
户牖半开的花厅里,一袭纯黑百褶裙衫的凤朝阳,婀娜地坐靠在玫瑰透雕椅上。闻言,她勾唇而笑,一双美眸里透着狼性的光芒。
“与其时刻提防着他在新任正卫来之后,告密,不如先把他杀了。既除掉后患,也是我们向新正卫发难的借口,一举多得。”
“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啧啧,谁招惹了你,谁真是活腻歪了。”
“所以,老孙,你千万别做对不起我的事儿。”凤朝阳幽幽地笑道,“或者,就算你对不起我,也别让我知道。否则……”
“不会不会,”孙文莲呵呵地笑道,“咱们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对不起你,不就等于对不起我自己?不过你可想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到时候你别心疼,再埋怨人。”
楚卅难道不是她凴朝阳的情郎?
孙文莲禁不住腹诽。
关键时刻,把情郎舍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是说她厌了旧爱,又勾搭上新欢?
孙文莲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凤朝阳,顺着她的视线,很自然的就看到重水华那张冰雕似的俊脸。孙文莲有一瞬的恍然,他垂下眼,眼中一抹嫌恶的笑闪逝。
“你想楚卅怎么个死法?”
这时,重水华冷冷地开口道。
“下毒,溺毙,火烧……”凤朝阳的美眸流转,“这些都不行,太刻意,容易露出马脚。不如制造一起误杀,让老孙的人来做,你的人则是目击者。”
“我不同意!”孙文莲怪叫道,“凭什么是我的人?”
“那么互换。我的人去杀人,你的人来当目击者。”重水华冷清地道。
“这样好!”
孙文莲笑着点头。
凤朝阳蹙起眉:“……你有人选吗?”
“乾伍。”
孙文莲和凤朝阳各自权衡了一下,相继点头。
“打算什么时候杀?”重水华问。
“等新正卫来的。”孙文莲道,“到时候,由新正卫出面查案。如果他判误杀,就让凤妹子那边的人去闹!对了,没记错的话,楚卅的老娘住在城里吧?届时把她接来,一起闹,就说新任长官昏聩无能,草菅人命。”
“如果他判谋杀,就是老重你的人去闹。老孙的人也跟着一起闹。”凤朝阳道,“新长官才刚就任,就急不可耐地杀人立威,要以堂堂一名校尉官的命,血洗卫所。哼!且瞧瞧这位新贵,在犯众怒的情况下,怎么在防御部待下去。”
“这主意多好。即使下面人有想投靠他的,这下子也不能了。”孙文莲笑弥弥地道。
“如果他判成悬案呢?”重水华道。
退而求其次,两边不得罪。
“那尽管这样判好了。无论如何,他得给楚卅的家人一个交代吧?”凤朝阳道,“要是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整个防御部卫所索性一起闹!何况老孙的那么多手下见证了楚卅的死,新任正卫偏说是悬案,他想干什么?如此乾纲独断,视法纪如儿戏,恐怕也没资格做防御部的一等阶吧!”
进,是得罪人;
退,是得罪人;
居中,还是得罪人。
孙文莲等人要的就是新任正卫里外不是人,怎么都讨不到好。届时,防御部卫所闹得鸡飞狗跳,新长官威望尽失,三大副卫谁也不满意……上面再护着他,镇压之前,也不得不考虑一下防御部众人的情绪。
而一个出师不利、需要上面帮着收拾烂摊子的正卫,大镇抚和姚公难道不会质疑他统御下属的能力吗?其他几大部的同僚,又将如何看待他?
所谓的新贵,名存实亡。上面再想挽留他,他自己也没脸留下了吧。
或者他能厚着脸皮留下,谁还会听他的?
仰躺在长椅上,孙文莲闭着眼睛都能笑出来。
计划是很好的,谁知道,初九那日,新任正卫还没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乱,给防御部造成巨大损失。三大副卫也受到不同程度的责罚——负责城西南门禁的孙文莲,因马蔺的作战失利,被警告。负责城内治安的重水华,因隐者部公署被烧、执法堂被围,被责斥罚奉。负责军纪和内勤的凤朝阳,仅是军纪这一条,就让她吃罪不小。
尚未杀敌,自损威望。
最让人始料未及的还有,秦玖死了。
这个执行层面上的老资历,深受重水华的器重和信任,甚少让他参与内部斗争。现在他不明不白地横死城外,重水华痛心疾首的同时,心里泛起了猜疑。
但这不妨碍孙文莲和凤朝阳借着秦玖的死,刁难新任正卫。
——他不是终日躲在点景轩不见人吗?
——他不是找外援偷偷地查吗?
别说秦玖的命案还没查出结果,就算有了结果,他回中枢,补的是防御部正卫的缺,不是细作部。他一来就舍弃了本部的下属,依靠外人,什么意思?
而且,他到任多日不来卫所点卯,在无人主持大局的情况下,发生了内部斗殴——楚卅的死,他不该负一部分责任吗?
那么,连同秦玖的事,一起说道说道好了。
一切都能被利用。
一旦出手,不整垮对方,决不罢休!
三大副卫磨刀霍霍,来者不善。
哪里知道,新任正卫亦是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