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一桩秘密的暴露,往往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
猜到开端很容易。
难测的是结局。
原先还是晴光朗照的好天气,这一刻,忽然阴沉起来。灰蒙蒙的云层汇聚在半空,浮浮拖动,越来越厚,遮蔽了阳光。
转眼风雨将至。
防御部卫所的大堂也陷入一片黯淡。白沉抬了抬手,立即有人将东面墙的窗扇落下来,两侧支上蜡烛。月洞门外的灯盏也点燃了。一霎时,四面晕开的橙红色光晕,照亮了宽敞的室内,也照亮了圈椅上三大副卫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色。
某种紧绷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如一把无形的大手,将周遭的空气抓捏成了凝固的实质。站在中间的一众下属,都被压得深深埋下头颅,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那些胆子小的,满头满脸都冒出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是啊,怎么能不害怕?
眼下这局面,与三大副卫所计划的、设想的,大相径庭!
“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想说,还是当着直属上级的面,不好意思说?”
白沉扶着桌案,笑容不改地问。
乾伍冷然伫立在那儿,没反应。
坐在外面的孙文莲有些绷不住了。他刚张开嘴,一侧的重水华突然冷淡地开口道:“上面在问你话,没听到吗?”
乾伍垂下视线:“是。回正卫的话,属下不知道,无话可说。”
“可不是么,乾校尉是重副卫的人,分管的是城内治安。哪知道什么军需,什么米粮!那属于内勤的范畴。正卫要问,也该问凤妹子手下的校尉、李拾才对。”
孙文莲不阴不阳地道。
他或许是想把这茬扯过去,结果有意无意的,又将凤朝阳拉下水。
孙文莲说罢,一抬眼,就瞧见对面女子睇来的似笑非笑的阴沉目光。
——老孙,你千万别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或者,就算你对不起我,也别让我知道。
——咱们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对不起你,不就等于对不起我自己。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刻,耳畔都回荡起彼此的话。
孙文莲调开视线,扭头去端案几上的茶杯。
“既然是这样……没关系。”白沉通情达理地道,“我们不妨再换个话题,说说乾校尉知道的。”
再换个话题?
堂下的众人闻言,都有种不好的感觉。
“正卫想说什么?”
“说说秦校尉的死,怎么样?”
“正卫啊……秦校尉的事儿,怎么也与乾校尉有关?”
孙文莲忍不住插嘴。
白沉道:“重副卫的部下,除了乾校尉,就是一个秦校尉。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一般人亲近,理应彼此了解。初十那日清晨,秦校尉被发现死于叛徒王冒出城的时间、地点。没记错的话,王冒,也就是死士部的前任正卫,正是在乾、秦二人联合部署的一宗捕鱼行动中,被抓获的。对吗?”
乾伍道:“是。”
“楚校尉是协同执行人。”
“是。”
“秦校尉与王冒曾经交往密切?”
乾伍皱起眉,没做声。
凤朝阳不咸不淡地道:“正卫,这话可不好乱讲。秦玖这员老资历,素来忠心耿耿,有口皆碑。如今他死了,功劳仍在,我们不能往他身上泼脏水。”
这是要给白沉拉仇恨。
“我没有要往谁身上泼脏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白沉淡然地道,“当年王冒还是外派,与秦校尉就有过命的交情,众所周知。后来两人相继留守,直到王冒叛变被抓,关押进执法堂,秦校尉还曾偷偷过去探望。足可见二人的交往很密切。”
既然知道,还明知故问……
凤朝阳冷哼一声。
“先不追究秦校尉探望死囚的行为,是否违反规矩。且说那次捕鱼行动。”白沉道,“乾校尉,整个过程,你和你的人都有参与?”
乾伍点头。
“那就奇怪了,在行动过后,你并未在行动簿录上签字。”
白沉说着,略一抬手。
扈从随即递上来一本蓝皮线装册子。
“这上面卅伍页至卅玖页,详细记录了你们抓捕王冒的整个过程。每页下面三行留白,有秦校尉、楚校尉,以及一干执行人员的联合署名,唯独没有乾校尉你的。我要问问了,乾校尉是负责人之一,却拒绝签字,部里从来没有这规矩。这次破例,是什么原因?是你对上面论功行赏的分配不满意,还是乾校尉根本是对行动结果存疑?”
又是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凤朝阳询问地看向重水华,发现万年冰山同样皱紧了眉头。很明显,他并不知道这事。
乾伍的面色隐约发白,下颌咬合得死紧,表情僵硬而难看。一直软硬不吃、无动于衷,这时终是慌了神。
“或许,属下只是忘了。”他强作镇定地道。
“忘了?”白沉一笑,“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乾校尉没署名,是因为你觉得,抓错了人呢?”
“正、正卫……”孙文莲愕然地睁大眼道,“王冒是叛徒,这是上面定性的!他自己也承认了。而且初九日当晚的祸乱,他趁机逃狱后,还纠合一伙弓弩手在城西处杀人……也都是下面人有目共睹的呀!现在说抓错了人……”
“孙副卫别紧张,我并非说王冒被冤枉。我的意思是,秦、乾两位的捕鱼行动,原意抓的不是王冒。”
嗬!
众人皆瞠目结舌。
“……丝是抓王冒,是谁?!”凤朝阳惊问。
白沉垂眸片刻,又轻敲桌案两下:“可以出来了。”
话音落,就见从白沉椅子的另一侧的屏风后面,走出个人高马大、面相略显凶恶的男子。
“……你?”
孙文莲横眉道。
“属下见过孙副卫、重副卫、凤副卫。”
鬼白点头哈腰,一一拜过,礼数极尽周全。
“我还说呢,咱们正卫是从谁那儿听说了捕鱼行动,这么言之凿凿的……却道是你小子?”孙文莲阴阳怪气地冷笑道,“怎么,你不憋屈了?这么快就收拾好心情,投入到了新主子麾下。”
这是个职衔最低的武职,力士,秦玖的直系下级。
他也是大镇抚、薛博仁的半个门生,年轻有为,在部内颇受提拔。之前他跟着秦玖办了抓捕王冒的捕鱼行动,整个亲军都尉府为之轰动。随着秦玖名声大噪,鬼白水涨船高,一时也风光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王冒被释放,秦玖死于非命——以鬼白的资历,不足以替补校尉官的缺,上面却决定暂将此位空置,留待新人。新人,最有竞争力的新人,不就是他吗!鬼白激动万分,开始卯足了劲儿讨好三大副卫,争取机会搏一搏。稍后不久,上面的调令却不期而至,新一届正卫即将到任。
新正卫不可能是自己来的,必然带着惯用的手下。那秦玖的死,不刚好是给新正卫的人空了席位!
鬼白傻眼了,巨大的落差让他怨愤难抑。且随着新正卫来就任,鬼白就连自己的名讳都不好再用了。他再不能被人称呼为“小白”,因为和上级长官重名,于是有了各种混不吝的绰号:阿鬼,小鬼儿,老鬼,丑鬼……
这在部内一时引为笑谈。
鬼白人前很大度,笑呵呵地应承着,背地里咬碎一口钢牙。
姓什么不好,他非得姓白!
就是这个痛恨新长官恨得牙根痒痒的人,此时,俨然一副马前卒的形象出现,没把孙文莲的鼻子气歪。
“孙头儿,您取笑属下了。”鬼白谄笑道,“亲军都尉府上下有序、按位排辈,属下身为重头儿的部属,为咱们白正卫效力,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说得好!”孙文莲冷笑一声,“你们重老大真是教导有方,养出你这么一个识时务的好下级,真是给我们脸上增光呵……”
“别跟他废话了。”凤朝阳不耐地道,“我且问你,刚刚正卫说,乾伍没在行动簿录上署名,是因为他觉得抓错了人。秦玖死了,当事人就剩下一个你,这话应该是从你嘴里出来的?现在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就抓错了人!”
凤朝阳说到此,斜睇着勾起妩媚的眼梢,“顺便提醒你一句,说话之前想明白,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凤朝阳的狠,在防御部是出了名的,积威甚深。
鬼白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侧头想了想,他将抓捕当日所见到的事,娓娓道来……
别看鬼白的级别低微,他可是个心思活络的小油条。
他也够忍,够狠;敢拼,敢闯,敢杀人。
他杀了秦玖,是因为他知道秦玖给王冒办过事,他还知道,秦玖曾在那宗捕鱼行动中欺上瞒下、将错就错。他选在那个时间、地点,杀人,抛尸,是预计将来查起来时,或是他去揭发秦玖,或是由王冒背这个黑锅。反正那俩人都是叛徒,多一条罪名不嫌多。
鬼白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不料新正卫的调令打乱了他的步骤。鬼白多机灵的人,他不仅不害怕,反倒十分兴奋:这也是机会啊!防御部内情势复杂,新长官初来乍到,没个心腹在内部怎行?再说,左右案情进展最好的办法,不就是亲自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吗?
鬼白表面上一副泣血捶膺的愤慨模样,私下里,早就设法跟新正卫接触上了。
——马勃的事,马蔺的事,以及楚卅的事,白沉怎会如此清楚?
消息来源于马家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个,爱财如命、六亲不认的小狼崽,马宝。
——白沉怎么找上马宝的?
通过鬼白。
这样原是孤军奋战、一边倒的必败之仗,因相继得了聂朗、鬼白的助力,再将马老三这个万事通抓在手中,白沉旗开得胜,打得十分漂亮。
但白沉也心知肚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防御部卫所沉疴已久,积弊甚深。想整顿队伍,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何况还有句话:法不责众。
防御部的二等阶和三等阶加起来,才九个人。死了俩,又一个乾伍是“凶手”,剩下的六个,或多或少都参与了贪墨、杀人的阴谋。
不可能都处置,因为处置不过来。
也不能不处置,因为会反被处置。
然大家冒了同样的险,出卖了同样的良心,彼此间又都攥着把柄——无论上任新官想把火烧往哪里,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厚此薄彼是不可能的。那么,要不就都处置了,要不就息事宁人。二选其一!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惊胆战的三大副卫,阴谋败露了仍能沉得住气,端端坐在椅子上,就是摸准了新任正卫不敢一锅端的心思。
白沉随后却又甩出秦玖这张杀手锏,显然他选了第三条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震惊四座!
“既然你当时就发现王冒敲错了门,你知道他很有可能不是你们要抓的人。”重水华按耐着愠怒,冷飕飕地道,“在抓捕现场你不说,事后汇报的时候也不说……你别告诉我,是因为老秦逼你,或是你为了保护他,才不得已隐瞒的。当初跟着我去大镇抚面前请功,你们一个两个争先恐后地叙述经过,生怕上面不知道你们出了多少力。那时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隐藏秘密忍辱负重的。”
“可不是,你小子当时装了傻,冒功领了赏,现在回过头来说抓错了人……”孙文莲阴森地道,“依照亲军都尉府的规矩,这叫什么罪名?”
“诳报军情,假功冒绩:诈伪之罪。轻则鞭笞,重则砍手指!”凤朝阳冷声道。
话出口,堂下的众多下属不约而同地将手扶到腰间的佩刀上。
鬼白扯嘴古怪地一笑,抬起左胳膊。
袖子滑落,白布包裹的手随之露出来。然后他一圈圈将绢布剥开,刚结痂的伤口,渗出鲜血,把裹布都染红了。下一刻,缺了小指、中指的左手,血糊糊地出现在眼前。剩下的三根手指,光秃秃地竖立在手背上,状似鸡爪,怪异而可怖。
“属下自知有罪,昨儿晚上,属下就把手指头给砍了,也省得烦劳到执法堂的兄弟。”
在场诸位闻言倒抽一口冷气。
自己砍的!
外面的风刮得愈发猛烈了。吹得柳树枝条乱飞,打在窗扇上,发出一阵啪啪啦啦的响动。
孙文莲和凤朝阳都沉了目光,面色不善地坐在那儿。唯独重水华这时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案前那个从容裕如的男子。
直到此刻,才算是图穷匕首见!
原以为是个人生地不熟的软柿子,谁知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人家不慌不忙,刚一来,就揪出了残害同僚兼亲弟,并有挑唆乾伍、杀害楚卅之嫌的马蔺——孙文莲的部下,孙文莲的责任。
紧接着,通过马蔺和乾伍,揭穿了凤朝阳的人暗中克扣军需的内幕。
众人敢做,就有被拆穿却抓不到罪证的准备,真正可怕的却在后面,他借由鬼白,披露了秦玖及其部下贪功报假的真相——换做平日,鬼白这种级别的,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可他连手指头都剁了,不就表示他是有确凿证据的!
此事牵涉到了内奸、死士部、防御部、执法堂……可大可小。也不仅他重水华一家有干系,所有相关的成员都要受到问责——已亡故的秦玖、楚卅,参与行动的乾伍,以及负责策应的鲁壹。这四名校尉官,分属三大副卫。底下人出了岔子,做上级的能脱开关系吗?
那场轰动亲军都尉府的大案,曾经怎么让防御部扬眉吐气,现在就能怎么让防徱部身败名裂。再加上谋害同僚、克扣军需的风传……
三大副卫的把柄、错漏,一个比一个大!对比而言,新任正卫的那些所谓的失职,简直小巫见大巫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得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到了这个份上……此地也没有外人,属下想问正卫一句。”重水华目光沉凝地正视着白沉,“如果那宗捕鱼行动,当真抓错了人,正卫想怎么办?”
气氛紧张起来了。
堂下的人纷纷忐忑而敌意地看过来。
静默了一瞬,白沉道:“我是正卫,到任以后的责任,我来顶。但是在我到任之前,三位暂行正卫之责,一切责任过失,三位理应均摊。我这么说,还公平吧?”
“不是,这……”
孙文莲张着嘴就想反驳。白沉略一抬手:“孙副卫莫心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人死了,须偿命。犯了错,要改正。天经地义。但是旧债也好,新债也罢,现在大家同坐一条船,一个有闪失,其他人也不会好过。”
这话说的真是耐人寻味。
孙文莲赶紧附和道:“是是,正卫的话在理,在理。”
重水华复问道:“那么抓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