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错了人,便抓错了。从大局出发,真相,暂时要烂在这屋子里,烂在在场每个人的肚子里。直到立功赎罪的一刻。”白沉断然道。
倒是有点儿同流合污意思了。
而新正卫敢把这话当众说出来,也委实让人心惊。
堂内静下来,谁也没做声。俄而又听白沉淡声徐徐地道:“我稍后要去跟上面申请,延期侦办秦校尉的案子。关于楚校尉的死……我曾与楚家阿母保证过,要给楚校尉一个公道。此事就劳烦三大副卫来操心了?我相信三位一定会很快给出个让我满意,同时,对上对上都满意的结果。”
孙文莲、重水华、凤朝阳,互相看了一眼。
良久。
三人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
“谨遵上命。”
“谨遵上命。”
“谨遵上命。”
阴沉了许久的天,直到酉时三刻,终于下起了雨。
风势小下去,淅淅沥沥的雨丝弥漫开来。柳絮还在半空轻飘飘地飞着,湿浓的水气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味道,从窗扇的缝隙渗透进屋,仿佛整个卫所都跟着潮湿起来。
顾烟雨将伞收了,甩了甩上面的雨珠,立在门扇一侧。
她走进正堂,看到坐在花梨木大案后的男子,肩膀端正,下颚微收,正襟危坐的模样。
仅是一袭简单的天青色流云暗纹的袍衫,未着雕饰,已然别有风流。而他身上那种慵懒的气质,此时又显出一种举重若轻的自若与从容,好像他与生俱来就应处于高位,接受众人的仰望与膜拜。
“你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多久了?其他人呢?”
顾烟雨环顾了一下,发现不仅三大副卫没在,连底下人都走光了。
而白沉像个假人似的,端坐在那儿,把顾烟雨唬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样,英气吗?”
白沉挺挺胸膛。
“……还、还成吧。”
这是被下面人给欺负傻了?
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逐渐微弱下去的光线,使得偌大堂内陷入半明半昧的昏暗中。顾烟雨还是那一身雪色的百褶长裙,裙角和鞋面被雨水打湿了,上面的璎珞和珠串直坠坠,闪着光。
她徐徐地自暗处走来,好似一抹纯白的焰火。
白沉这边厢看着,心头不禁随之一亮。他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将身体整个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那些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便奇异地消散了干净。
“那个……下面人不听话吗?”
顾烟雨走到窗前将窗支放上,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白沉轻笑着道:“你饿不饿?”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弄得顾烟雨一哽。
不过他不提她还不觉得,一说,倒真是腹内空空。
上午的时候吃了他买的糕点,午膳就没吃。到了中午,防御部发生了楚卅的命案,两人一个去了东厨事发地,一个则去了义庄等杜衡——仵作尸检,须得有第二个人在场。当时那情况,白沉让谁去都不合适,只得拜托“清理者”小顾妹子。于是一直跟到尸检结束,顾烟雨先一步来递消息,连口水都没喝。
“是有点儿饿……”
顾烟雨很诚实地道。
“等雨停了,咱们去城南吃馆子吧。”
“你不用在这里继续审楚校尉的案子,主持大局吗?”顾烟雨奇道。
白沉耸肩道:“……人都走光了,我还主持谁去。”
倒也是。
看到男子无奈又强颜欢笑的样子,顾烟雨有些同情他了。
“我做东好了。反正新同僚来到中枢就任,我们这些老人儿理应表示表示的。”顾烟雨拿出一副前辈的姿态。
白沉眼眸一亮:“当真?”
顾烟雨挺了挺小身板:“你说吧,想吃哪一家。”
“春风得意楼。”
“……”
“那我不饿了。”
顾烟雨转身就要走。
白沉急忙探身一把拉住她。在她蹙眉前,他又利索地松开手:“我的意思是,在春风得意楼吃东西,不用给钱。”
“不给钱?吃霸王餐啊……”
“春风得意楼是我家开的……我外祖家的产业。”白沉隆重介绍道。
顾烟雨的眸子瞪大。
“你、真的……?”
白沉笑着点头。
顾烟雨抿了抿唇。没记错的话,春风得意楼这家北平的百年老字号,前元时期就有。历经两朝风雨而不倒的原因,是因为它背后的大东家就是一位两朝为官的武将。
“你外祖家……是、是不是姓张?”
顾烟雨小心翼翼地问。
她问完就有些后悔。到底是人家自己的隐私,作为同僚,又是不太熟的同僚,实在不好随便打听这些。
顾烟雨想把话收回,孰料男子忽然倾身过来,凑到她的身前,一脸认真地、神秘地道:“顾同僚,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哦。”
还真是姓张!
“那你的舅舅,岂不就是前元的枢密知院、现任北平燕山左护卫,亦是北营帐中的头号战将,张玉!”
顾烟雨说罢,一下子捂住嘴。
她又紧张地四下里看了看。确定了没别人,才松了口气。
难怪最近的传闻都说,这个白正卫的身份不得了,甫一来北平,就被燕军的将官们宴请到春风得意楼吃宴席。原来他系名门之后,是真正的新贵!
顾烟雨这时又发现两人离得太近,赶紧后退了几步:“这种事白正卫理应避讳着的……否则会被别人误解,你不是靠实力,而是攀关系才当上的防御部一等阶。”
那她又如何确定,他不是攀关系?
白沉望着这双没有丝毫怀疑的、明澈的眼眸,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羡慕,羡慕这姑娘满心纯粹的阳光。
这时候,堂外响起了脚步声:
“好好的晴天,又下雨,弄得我一身都是泥点子!刚上身的衣裳糟蹋了!喂,里面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有喘气儿的出来接我一把!”
是来汇报尸检结果的杜衡。
结果没人搭理他。杜衡撅着嘴,气哼哼地走进来。
这才发现,他岂止浑身是泥点子,脸上、头上也都脏兮兮的,落汤鸡一样,狼狈至极。
“咦,怎么就你们俩?”
杜衡探头四处瞅了瞅。
“你这是……”顾烟雨咋舌道,“摔了?”
“什么摔了!是刚刚有个马车经过,溅的!你说一个外来的马车,跑城东一带晃悠什么?速度还那么快,赶车的人也瞎,没看到街面上那么大一个坑。结果,车轱辘一下陷进去,溅起的泥水这么老高!”
杜衡说着,夸张地将手举过头顶。
“那马车里的人……”
“自然是人仰马翻啊!”
杜衡幸灾乐祸地道。
“马车跟杜仵作是同一方向,还是反方向?”白沉问。
“同向的。”
“那马车是什么样子?”
“唔,就是一般的单驾马车吧。对了,驾车的车夫挺扎眼,是个黑胖子,戴头帕,蓄长辫,好像是个彝人。”
“糟了……”白沉皱眉道,“可能是我大爷。”
“你大爷……”
这话听着,这么像骂人呢。
杜衡吞咽两下,有些迟疑地道:“那个,白正卫啊,要真是你、你大爷,那他摔得可狠呢……当时马车赶得太快,结果猛地一陷轱辘,里面的人整个飞出去。我从他旁边经过,老爷子一个劲儿呜呼哀哉,站都站不起来……”
“就不知道扶一把。”顾烟雨嗔道。
“下着雨呢……而且我不认识他,我身上还揣着尸检的记录文牍,谁知道是真摔,还是假摔。万一他想打坏主意……”
杜衡小声碎碎念起来。
就在这时,窗外哗啦啦的大雨,逐渐转小,很快就停了。
屋瓦上的积雨顺着瓦当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又在窗根下面聚成小溪,潺潺地往低洼处流淌。天也开始放晴。黄昏时分,弥漫上来的朝霞,染红了天际线上的云层。
白沉站起身:“走吧,雨停了,咱们去春风得意楼吃席。顺便迎接我大爷。”
“吃席?不是汇报尸检结果吗?”杜衡问道。
“边吃边汇报。”
“哦。”
从中午忙活到现在,杜衡的五脏庙其实也早闹腾了。
但是春风得意楼……
“我没听错吧?真是春风得意楼,城南的那个?”
看到杜衡一副涎水要掉下来的样子,顾烟雨抿唇笑道:“你没听错。我们这是沾着白正卫……他大爷的光。”
……
雨后的北平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春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