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秘密有时可以让人死,有时也可以让人生。
因秘密侥幸捡了一条命的,是王冒。
这个死士部最大的叛徒,在四月初十那一日晨曦,从北平城全身而退。
“既然阿玖的事已经交付妥当,下面,可以说说前日夜里的那场祸乱了。”
薛博仁低沉下去的声音,将屋内的气氛也带入某种压抑的静默。
所有人的表情都跟着凝重起来。
亲军都尉府的每名成员都应牢记前日——洪武二十九年,四月初九。
那是几大部创建以来,北平最动荡而黑暗的日子。当日的子夜,储存着大量机密情报的架阁库起火;一伙怀揣着火器的蒙面凶徒,袭劫了关押死刑犯的执法堂;死士部的前任正卫、王冒,趁乱逃脱。同一时间,东宫秘密派出的一批精锐人马,夜袭北平城。
子夜的笛声飘荡在北平的上空,城内城外的混乱在冲天的火光中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东方破晓,一干来犯者在几大部的合力围剿下,几乎全军覆没。清扫战场时,聂朗带来了上面的命令:释放王冒。
“我们的人死了,架阁库和隐者部的公署也烧了,对待内奸、叛徒向来绝不姑息的亲军都尉府,唯独这次对王冒网开一面。你们中有在场的、不在场的,有知情的、不知情的,是不是不能理解,也很难接受?”
薛博仁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鸦雀无声。
秦玖还活着的时候,曾在王冒跟前讲过这样一句:大家各为其主,不过是立场不同。
“立场”这个词用的太好了,它可以混淆是非对错,模糊爱恨情仇,有的只是各自不同的选择。就像王冒选择站在与北平对立的阵营,他就从昔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同僚知己,变成不共戴天相见眼红的仇敌。你不杀我,我便会杀你。
道理看似很简单,真正面对这种背叛,痛心尚来不及,就须用手中尖刀插入老友的胸膛,未免太残忍了。不像少年时在训练场,两方捉对厮杀,都认真而拼命。只要一人认输,就能化“敌”为友,重新较量过。此时此刻,没有重来的机会,输赢定生死,敌我不两立。
所以在得知了上面释放王冒的命令,原应该表示强烈不满的众人,天知道!那一刻,都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这不是当断不断妇人之仁,而是无法磨灭那么多年付出过的最真挚义烈的友情。正如当初王冒落网的时候,薛博仁亲自下令将他关押进执法堂,三天之内处以极刑。断臂之痛,让他几乎无法承受。最难承受的却是上官翘站在他面前,得知真相后,望着他的一双眼睛。
当年那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已经一路倔强地长大了。亭亭玉立,自信张扬。她美丽的眼眸里闪着光,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使她遇强则强永不言败。她在原本属于男子的死士部闯出一席之地,她傲然站在一众老资历的前面,绽放着足以耀目的绚烂光彩。
也是那时候,桃李年华,鲜妍明媚,满城的男儿都瞧不上,唯独千万人里心系着一个他。旁人只道她心高气傲,一团焰火似的,却不见她在面对那个人时,总是羞赧了笑靥的绯红脸颊。
为她抚平伤口、陪伴她一起长大的,她的王正卫。被她温柔而虔诚地珍爱追随着的,她的王正卫……
昨日的傍晚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就像绿青带着上官翘来城外驻地的那天一样。薛博仁去地底石牢看她,雨天的潮湿夹杂着夜的凉意,充斥在幽深的甬道内。豆大的雨珠密密匝匝地撞在棚檐窗棂,又纷纷化作雨雾。
上官翘靠在铁窗前,安安静静,不吵不闹。而那漫天的雨雾仿佛就落进了她的眼底,湮灭了她眼睛里所有的光。
被亲军都尉府辜负的两个孩子,一个成了叛徒,一个成了罪人。走亖的永远走了,留下的这个,似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身心俱丧,魂飞魄散。
“你不是要为他赎罪吗,为他偿还?”
薛博仁的声音,冷冷地在空旷的石牢里回荡。
“如果你还能站起来……两年。两年后你完成任务而归,功过相抵,一笔勾销。”
“但如果你死在外面。或者没完成……”
薛博仁不管她听进去与否,自顾自地往下说——
“这是你能留在亲军都尉府唯一的机会,最高保密级别的任务,也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死命令,不存在没完成却全身而退的可能。如果你死在外面,英魂墓碑上不会有你的名字;你将跟他一样,成为死士部最大的耻辱,永远从机构内被除名。但如果你能拼着完成……”
亲军都尉府是没有“退役”一说的,要么在机构内,要么身死,或者是叛出。叛出者,终其一生被追杀,不死不休;身死者则为英烈,名字刻入英魂墓碑,为后辈人世代祭奠和瞻仰。
不是每个犯错的人,都能得到将功折罪的机会。上官翘劫狱执法堂,救助叛徒王冒逃脱,行为与叛出无异,没有资格被原谅。上面对她破了例,不是恻隐之心,也不是对过去补偿,而是因为这个任务需要这样一个人去执行,上官翘刚好合适而已。
规则永远是残酷的,铁血铸精魂,轻身以殉义,亲军都尉府因此在对上东宫势力的时候,很少会失败。死士,暗卫,细作,清理者,姚公麾下的四大秘密力量,犹如暗夜中的四道熊熊烈焰,敌王所忾,攻无不克。
可取得的战绩再骄人,这些年来几大部的牺牲同样是巨大的。薛博仁送走过一茬又一茬抚育培养起来的精英,意气风发地离开,再也没能回来。无数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之花,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孤独地凋零。现在,上官翘也要孤身上路了,在她刚刚被击垮、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去执行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任务。
她还有活着回来的可能吗?
薛博仁紧紧抓住铁栅,他看着石牢里那个苍白而虚弱的姑娘。
很多年以前,是他从姚公的手里牵过她的小手。他记得那时小妮子歪着脑袋,一双黑亮的眼睛斜斜地瞟着他,充满了好奇和打量。直到姚公离开,她拽拽他的袖子,痞里痞气地问:“那大和尚说,跟了你们,一辈子有饱饭吃。他说的是真的?”
“你吃很多?”薛博仁冷着脸反问。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摇头。但她很快又点头。
“现在吃不多,以后会多。越来越多。”她很认真地道。
薛博仁理了理被她拽皱的衣袖:“我也吃很多。”
年幼的上官翘歪着头,不太懂。
“但我很能忍,尤其忍受饥饿。你呢?”
她警觉地看向他,抿嘴不说话。
“你问我能不能让你一辈子吃饱饭。一辈子那么长,我不能保证。我只能说在我有生之年,但凡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忍饿。”
小妮子低头用脚尖蹭着地面,想了想,才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惹你不高兴,或者犯了什么错,你会像庙里的那些起先收留我,后来又撵我走的大乞丐一样,不要我了吗?”
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满是硬气的审视,仿佛只要他稍有犹豫,她就会头也不回地走掉。只是,她攥得紧紧的小拳头,泄露了心底里的紧张和委屈。
薛博仁居高临下地看她,面容严肃而刻板:“那我会努力,不让你犯错。”
他的话刚说完,小妮子猛地扑进了他怀里。身板瘦瘦,力气不小,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那我也努力,不犯错。”
子不教,父之过。
教不严,师之惰。
他的小徒弟,他的孩子,而今铸成大错,成为罪人。为了赎罪,她要孤零零地去送死了……
薛博仁隐在袖中的手死死攥成拳,巨大的负疚感和心疼,压得他的脊背佝偻下去,仿佛一下子变得苍老。
“如果你能拼着完成——”他深吸口气,用尽量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你就从罪人一下子变成英雄,是所有人仰望的功臣,也能重回死士部的位置。”薛博仁一句一顿,“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不管你是罪人还是功臣,你首先要活着。哪怕有一日断了手,断了脚,哪怕是用爬的,你也要给我活着回来……你要记着我们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回家!”
躲在墙壁角落黑暗处的绿青,用手捂着唇,眼圈红透了。薛博仁这时将铁栅的钥匙掏出来,挂在锁扣上,哗啦的声响在地底石牢格外清晰,他转身大步离开。
“大镇抚……”
身后,传来她轻而沙哑的嗓音。
薛博仁的脚步滞住。但他没有回头。
许久,听到她说:
“我……答应你。”
角落里,绿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薛博仁迈步而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云破月出的柔和光芒一点点流泻进来,铺满了清冷的牢房。上官翘将头微微靠在窗棂上,注视着漆黑夜幕的方向。在她的手里,攥着一串檀木珠,淡淡的光泽,饱满而圆润。被她以保护的姿态,紧贴在心口的位置。
然后,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站起来了。在晨曦微凉的雾霭中,踏着满地的萋萋芳草,她独自走上了那千里之远凶险莫测的征程。
不仅是给他和她赎罪,也为了将来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走的这日,没有人去送她。
经过城西那座白塔寺,上官翘仰头望着白塔上的风铃,在心里祈了一个愿。
她将那檀木手串留了下来。
作为对老父的许诺,也像是约定,连同她的心,她难以割舍的眷恋,一起留在了北平,留给了所有等待她归来的人。
丁零——
窗前悬挂着的铜陵被风吹动,发出一声悦耳脆响。
此刻在屋内的众人纷纷看过去。
铜铃在风中摇摆,来来回回,上面的银色花纹在阳光映衬下闪烁着光芒,照耀在每个人的眼底。铃筒的内壁,还刻着两行小字:保平安,长团圆。
上官翘就这样走了,带着所有人的牵挂和思念。既是破而后立,也不啻一种解脱,一切打回原形,重新开始。
只是两年的时间毕竟不短,草木荣枯了两轮回,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也又过去了两届,以及陆续进行的内部大比……中枢年年新人换旧人,去伪存真,排沙见金。待到上官翘归来的一刻,几大部又将有何等的气象?
拭目以待。
至于留在本职的一干同僚们,依旧争争忙忙,拼生拼死。也还须面对祸乱之后的烂摊子,以及大镇抚严肃的冷面——
薛博仁这时起身走到洞厨前,翻找了片刻,拿出一份加封的案牍。
打开来,里面夹着两个半张的公文纸,以及一张附笺。全部倒扣着,放到桌案上。
所有人围拢着到近前。
薛博仁先将附笺翻到正面。但见上面写着——
“以王冒之安危,换左一半公文纸。”聂朗念出声。
是要揭晓释放王冒的原因了?
屋内的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是前日晚上送到我手里的。”薛博仁道,“连同右半纸一起。”
说着,将右侧的公文纸也翻了过来。
一切起始于前日晚上。王冒逃出执法堂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