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北平城沉浸在黑梦中,风呼呼,乌云蔽月。亥时两刻,薛博仁收到一封匿名信,用匕首插在他宅邸的大门上。送信者像是生怕门房不察觉,特地狠狠扣了几下门环。
门房拿着信禀告给薛博仁,薛博仁拆开来,入眼就是一怔。再让人出去追,住宅外的大街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信封里,除了一张附笺,还有一个半张的公文纸。纸上仿冒燕王殿下的笔迹,写着半截诗文:
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原诗共有四句,是出自本朝江西道监察御史、原任中书庶吉士,解缙的一首即兴之作。当年解御史在京为官,一日他在御前伴驾钓鱼,整个上午无所获,皇上扫兴不已,命他写诗纪之。”宝珠道。
“解御史是个极富盛名的大才子,少年登朝,才能优秀,机智明敏。见皇上望着空空的鱼篓,怏怏不乐,解御史灵机一闪,讨巧的诗句随口吟出。”
顾烟雨说到这儿,一道舒缓的嗓音紧接着道:“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抛去永无踪。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顾烟雨抬眸看去一眼,撞上白沉笑浅浅的视线。顾烟雨抿了抿唇,低下头。
郁李继续道:“解御史妙语解颐,哄得皇上龙心大悦,当即阴霾散尽,载兴而归。这诗也被宫内宫外传诵一时,引以为君臣间的佳话。”
当年的佳话,眼下却出现在燕王写给颖国公、傅友德的密信中……
“万岁君王只钓龙。‘万岁君王’自是指皇位宝座上授命于天的九五之尊。‘龙’——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鱼跃龙门已属不易,再列数古往今来之例,有多少储君等不到顺位,又多少短命天子坐不久江山?诸如南朝,刘裕登基杀二帝;萧鸾先辅后杀萧昭业。再如唐时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杀太子而自立……不都是‘万岁君王只钓龙’。”
收到匿名信的当夜,小书房内,姚广孝一边点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道。
薛博仁闻言,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要真是宗藩王侯的亲笔,后半截诗,可就诛心了。岂不是表示,坐拥北平的燕王,以“万岁君王”自比,有朝一日要钓小东宫这条“龙”?!
或者,燕王要钓的,根本是当今圣上这条真龙……
潜藏在暗处的博弈再激烈紧张,也是见不得光的。就似那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表面维持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叔侄情深,一派其乐融融的光景,唯独不能示人的,是内里无所不用其极的血腥和残酷。
君不见,兵强马壮的宗藩亲王们各自偏安亦活得战战兢兢,佛口蛇心的东宫之主则守着宝座辗转反侧。杀伐决断的皇上睥睨众生,身边的近侍们却从那张龙精虎猛的脸上,窥出了可疑的阴影……
都是些说不得的秘密。
此时这张语焉不详的右半纸,恰恰戳中了最引人忌讳的疮疤。尤其这纸也不是普通的纸——货真价实的内府的花椒白面公文纸,上面加盖着北平衙门的关防;落款处的钤印,亦是货真价实的燕王殿下的书简私印。
除了笔迹为仿写,其余全是真,假的很容易就变成真的。对方的用心很明显,意在构陷北平有觊觎王权、谋逆之嫌。
构陷藩王却不是小事,放眼整个大明宗藩林立的局势,几大藩主同气连枝,唇亡齿寒,牵一发便会动全身。单凭模棱两可的几页书信,起不了太大作用。可这又是敏感的,是闪动在君臣、父子、祖孙之间的阴阴郁郁的火苗,稍有不慎恐要火烧连船。
假设对方有心在辽东点这把火。不动则已,动,只怕有更多后招,不能不防。然现在什么迹象都没显,仅因一张纸就患得患失,又好像谨慎过了头……
薛博仁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这时候,姚广孝的茶已然冲泡好了。
“来,喝口热的。稍安勿躁。”
白瓷盏晶莹温润,青碧的茶色透亮,显得分外赏心。
薛博仁心里面焦灼,哪有心思品茶。但姚广孝这一身不动如山无风自凉的气势,也让他激动不起来。
薛博仁吐出一口浊气,握着茶盏道:“姚公,您倒是给拿个主意。”
“我先来问大镇抚一个问题吧。”姚广孝不疾不徐地道,“像这么重要的‘罪证’,为什么会送到我们手上?为了救王正卫?”
“卑职也在想这其中关窍。王冒作为一颗安插在北平内部的暗钉,不管他够不够这分量。当初他被抓入执法堂的一刻,不见匿名信;受刑至今脱去大半条命,匿名信才送到。这就奇怪了,真是有意救人,为何姗姗来迟?但如果不为了救王冒,何必做这种因小失大的动作呢?”
姚广孝点点头:“那我再来问,假设王正卫没有被捕,右半纸会送去给谁?送给皇上吗?”
薛博仁心里咯噔一下。
“卑职认为,假设王冒没有暴露……有没有这右半纸都很难说。”
薛博仁的答非所问,换来姚广孝的微微一笑。
“何出此言?”
“右半纸伪造到这种程度,几乎是以假乱真,想来得之不易。”薛博仁道,“王冒要是能安然无恙地继续潜伏,对方何必费这个功夫。可话又说回来,假如伪造右半纸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人……”
不为救人,就是要对付宗藩。王冒没出事的话,随着右半纸的出现,煞费苦心伪造的左半纸,将来变成真的证据,上呈天听也未可知。
这就又绕回到了第一个问题——
如此重要的“罪证”怎么会送到他们手上?
整件事看似合情合理,仔细一琢磨,根本是解释不通的。而薛博仁同时想起来,之前王冒无缘无故撞入秦玖布置的陷阱,也存在相当疑点!
几方面的问题纠结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薛博仁的脑袋都要炸了。他虎着脸坐在官帽椅上,一双眼睛阴沉沉陷成两个坑。
姚广孝又递来一个茶盏:“来,喝口热的。”
薛博仁周身的戾气更重了。
“不仅是大镇抚想不明白,当中很多事我也想不明白。”姚广孝善解人意地道,“就如,已经废掉的棋子,突然被重视;本应用作证据的,偏偏用来救人……都是些自相矛盾的谜题。老话儿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这种敌暗我明、被动应付的现状,我们理应争取更多的线索,走到对方前面去。”
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意思是——
“姚公认为,左半纸就是可利用的线索?”薛博仁试探地问。
姚广孝微笑着道:“能用来交换的,一定是相对次要的,左半纸的价值让人存疑。但这本就是一场你情我愿、操奇逐赢的游戏,对方出了招,如果我们不接招,游戏就进行不下去。”
“姚公是说,我们需要的不仅是左半纸,更需要那个送信者……”
能跟上姚广孝的思路,也就是薛博仁了。
姚广孝笑着道:“也可以说,是需要伪造左右半纸的人。”
身为北营大帐的的第一军师,殿下跟前的第一心腹,道衍法师行事,从来走一步看十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绝对没有废棋,更不会无的放矢——即使吃一时之亏,隔几个月,甚至是隔几年再看,依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尽在掌握。
因而在亲军都尉府,总指挥使是神一样的存在。
政令如山,一言九鼎。
但是这一次,以释放叛徒为代价……
首先,不存在蚀本的后虑——
即便王冒获释出城,没三五天的功夫,也走不出辽东边镇。对方以救人为出发点,会怕他们迟迟等不到左半纸,一怒之下再将王冒抓回去,而不敢食言。那么,一旦左半纸没送来,即证明救人是假。
倒是个不错的试探方法。事先安排一部分人,埋伏在南去京城的必经之路即可。
其次——
王冒留守在中枢五年之久,该泄露的,早泄露了。杀了他,释放他,本质上没有多少区别。
然而从受训、招募选拔,到后来的部内供职,王冒是实打实的老资历。尤其他深谙死士部全部的运作内情,掌握多数成员的身份资料,他对其他几大部也了解颇多……放了他,等于是将内部机密,彻底暴露给对手,与放虎归山无异。
薛博仁因而毫不怀疑地认为,这看似不计后果的豪赌背后,不仅不是换取左半纸这么简单,也不限于要钓出送信者、伪造人。更甚者,姚公是不是早有这打算了?匿名信,不过是误撞入怀中的台阶,刚好给了亲军都尉府一个名正言顺开释王冒的借口……
姚公的心思,向来谁也猜不透。
只是在这件事上,薛博仁其实也在赌。
赌王冒在姚公心目中的价值。
否则他为何甫一接到匿名信,就急匆匆地夜访小书房?
于公,薛博仁一切站在燕藩的立场上权衡利弊。于私,若有转圜的余地,他到底是想为他争取一二。
放人的决议就此敲定,正式的命令预计在明日一早送到执法堂。
薛博仁退出小书房,已到亥时六刻。
子夜将近。
外面的天黑得浓墨重彩,万籁俱寂之中,薛博仁满腹心事地骑行在回宅邸的路上。快到府邸了,薛博仁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这时,脚下的地面好像跟着震动了一下。薛博仁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就见不远处的夜幕,“轰”的一声被火光点亮了……
如果不是姚公的决议,城内的乱子一出,王冒恐怕再也走不出北平城了。
随着几大部的武备倾巢出动,混乱在三个时辰后彻底平息。
直到卯时半
天光乍亮——各具死状横七竖八的尸首,光明正大地躺在阳光下。没有惨叫声,也没有挣扎,阵亡得干脆爽利。就像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来,此时一个个曝尸在人家的地盘,理直气壮地等着被对手下葬。
城东的隐者部公署烧成了一堆废墟,上面冒着白烟,黑漆漆的焦木下隐隐还有火星闪烁。身着公服的细作部武职们,穿行在其中,有的抬尸首,有的清理残骸,有的蹲在废墟里翻找。
城西处,防御部负责驻守平则门的将官,与一干黑衣弓弩手两败俱伤。另一名潜伏在内部的奸细,老军医、官桂,被聂朗一枪扎死在城楼下。奄奄一息的王冒,则由手下人背负着离开。
然后,第二封匿名信如约而至——
屋内的众人这时纷纷围拢上前,望眼欲穿地等着薛博仁将左半纸翻过来。
杜衡还鸡贼地鼓着腮吹了两下。
左半纸动了动,又被薛博仁一把按住:“前日夜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对方又出动了那么多人,死的多,逃的少,唯独送信者还潜藏在北平城内。姚公曾有怀疑,送信者,极有可能就是伪造左右半纸的人。”
换句话说,送信者,有可能是几大部中留守的某一名成员……
大家伙心照不宣地想。
“在王冒出城之前,隐者部的暗卫们已奉命埋伏在我的宅邸四周,守株待兔。”薛博仁道,“你们猜猜,抓到送信者了吗?”
大镇抚难得悬念一回。
下属们互相看了看,都没敢轻易下结论。
多数人则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隐者部的负责人。
于是聂朗摸了摸脖子,望着天支吾道:“那个,听说……左半纸不是由送信者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