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风吹得窗扇唿扇唿扇的。
春三彤、花姆妈、贺七几人览罢这些内容,都有些慨然。
“这么来看,颖国公是死于癫狂。”花姆妈叹着道。
先是国公府的三个下人,被谋害惨死,死法各异,目的是扰乱颖国公的心神,让他以为皇上对他动了杀心。当然,像颖国公这种常年征讨北元大漠扫荡贼寇的大将军,心性远胜常人,寻常手段是唬不住他的,应该还在日常饮食中下了药。这样双管齐下,日积月累,致使颖国公心智错乱,在冬宴上突然崩溃发作,不是没有可能。
“情报上可没这么写啊。”贺七道。
“没写是因为没找到确凿证据。”春三彤道,“但像冬宴那种场合,理应门禁森严,颖国公能手拎着两颗首级,怀揣匕首回到大殿上,既没人通报,更没人阻拦,难道不证明是事先有预谋吗?”
“三少说的是。另外,抄捡国公府的随行人员中,应该也有东宫的人。这样等我们的人再去搜找,就一无所获了。”花姆妈道,“不过也不是全无可查,从国公府那三个相继死去的下人着手:酗酒暴毙的家奴、傅金,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被马车撞死的小厮、阿丁,与一尸两命的婢女、浣秾,是情人关系。即,阿丁是浣秾的奸夫。”
傅金。阿丁。浣秾。
傅金有个堂兄,也是颖国公府的家生子,门房、傅福生。阿丁的性格孤僻,除了浣秾,唯一要好的是傅福生。
傅福生好赌,欠了很多赌债。国公府出命案的前一阵,傅福生结识了一个贵人,慷慨出资帮他清还了债务——东宫詹事府的主簿、孙洽。
“一定是孙洽去送邀帖的时候,两人勾搭上的!”贺七气愤地道,“皇太孙要对付颖国公,孙洽就去收买这个傅福生!”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通过傅福生,孙洽了解到傅金酗酒的毛病,索性以酒杀人。也是通过傅福生,孙洽知道了阿丁和浣秾的奸情,于是先“意外”死人,再让浣秾“殉情”。
——死都死得顺理成章,让人查不出疑点来。
“傅福生死了吗?”
“京城那边的‘死士’说,傅福生一直活到国公府被抄检,活得好好的,后被列入发配的人员名单中。”花姆妈道。
既是被发配,也就不好找了。或是在半路上出什么事,压根找不到了。
所有线索就都集中到了孙洽头上。
然在颖国公府被抄捡后不久,孙洽也死了!家中自缢身亡,临死前留绝命书一封,言称自己终日惶惶,良心折磨,了此残生,乞祭枉死者在天之灵。
“所以说……他这是良心发现,要给颖国公陪葬?”
“孙洽不是自杀。”春三彤道。
“你又知道?”贺七撇嘴道。
“从这份情报上看,孙洽能得到先太子的赏识,以阉宦的身份出任詹事府的主簿,并不是个简单人物。”春三彤道。
宫中对宦官的管制很严,皇上曾规定宦官不得识字,并一度压低其官阶,禁止其兼任外臣的文武职衔。孙洽当初进东宫,恰恰是因为他识文断字,且写得一手传神的徽宗瘦金体——在内官监的时候,可没人知道他识字。孙洽也不敢表现出来,怕宫里容不下。
既不能太出众,也不能太愚钝。一直掖掖藏藏,等到两年后,抓住机会,一举调进了东宫。
这样一个隐忍,有才华、有野心,又能狠下心谋害无辜的人,因愧疚而轻生……
“那就是东宫杀人灭口!”
贺七抖机灵地抢话道。
“你觉得东宫的人像你一样傻吗?”春三彤斜睇过去,“颖国公刚死,又杀掉孙洽,还留什么绝命书。这么损人不利己的灭口方法,是唯恐别人不知道颖国公是东宫谋害的?”
贺七阴嗖嗖地看过来:“一日不损我,你能死。”
“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东宫所为。”花姆妈琢磨着道,“同时,既要知道颖国公的死有蹊跷,又要知道孙洽是嫌犯,还有东宫这个背后主谋。如此神通广大……”
“如此神通广大,倒像是我们亲军都尉府的人了。”贺七闲闲地接茬道。
花姆妈和春三彤都看过来。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随便说说。”
“你说对了。就是我们亲军都尉府的人做的。”春三彤语不惊人死不休。
贺七和花姆妈顿时露出愕然之色。
“开……什么玩笑!”
“三少何出此言?”
“孙洽这件事,与其说是报仇,倒更像是个请君入瓮的布局。”春三彤道,“而且,你们不觉得这手法十分眼熟吗?像极了我们一位同僚的手笔。”
孙洽死在颖国公出事后的半个月内,彼时消息才刚传回北平,根本等不及上面的批示。假设是自己人所为,就是擅自做主、先斩后奏。安插在京城的死士和细作,有此权限的,也就那么几位。
花姆妈的思绪飞转,忽然心中一动。
这时就见贺七猛地坐直身子,从桌上的高足盘里抓起一颗糖渍李子:“这、这个……你说的难道是这个人?”
话刚出口,就被花姆妈一把捂住了嘴。
心照不宣地想到同一位,却是提都不能提的绝密人物——“作死了,这么大声!”
花姆妈的手劲大,憋得贺七直翻白眼。
“你放、放开……喘不上气了,咳……”
春三彤也从高足盘里捡了一颗糖渍李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酸甜汁水,溢了满口。
他一边优雅地咀嚼,一边点头。味道不错。
与此同时,一池之隔的对面小楼上。
沈琼临窗而立。
视线之中,恰好是某人矜持的吃相。
如墨长发随意地绾在肩上,又几缕垂落在雪白的衣襟前,衬得他青丝浓黑、绣衫出尘。而楼外的风雨如晦,他于窗前执扇斜坐,姿容曼妙,宛若天地间唯一的一抹殊色。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用这一句来形容眼前的人,丝毫不为过。
沈琼正欣赏地看着,对方像是感觉到这热辣的视线,扭过头来,嗔怒瞪了一眼,砰地一声把窗扇关上。
沈琼无奈地笑了笑。
再转过身,他就瞧见桌案前的小姑娘,嘴里含着汤匙,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先生走神儿了哦!”
“……看风景。”
“什么风景把先生看得望眼欲穿,还把风景给看恼了?”
“咳咳咳咳……”
沈琼的脖子和脸都泛了红,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抿嘴道:“这近夏时节的天儿,是愈发闷热了啊……那个,咱们刚才讲到哪了?”
“潜伏在京城的绝密间谍。”
“嗯……没错。”
“究竟是什么人哪?这么神秘。”沈明珠好奇地问。
沈琼用戒尺敲了敲掌心:“很了不得的人物——大隐隐于朝,京城的策应中最得力的一名,亲军都尉府的王牌细作。”
“王牌细作……比郁正卫还王牌?”
沈琼很保守地道:“都是机构内的顶尖高手,本事在伯仲之间。要说等阶,是郁正卫更高些。可要说身份……”
“身份如何?”
“身份与你无关,”沈琼敲了一下她的头,“你只管专心听故事。”
孙洽的死,的确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做的。但不是要给颖国公报仇——亲军都尉府是情报机构,不是三法司,没有惩恶扬善的义务;几大部的成员也不是侠士,不会路见不平,替天行道。这名潜伏在朝中、拥有决断权的“细作”,实在是个胆大心细的,他注意到孙洽在颖国公这件事里起了某种作用,便瞄准时机,在国公府被抄捡后不久,果断布置了孙洽上吊自杀的命案现场。
自缢该有的死状,都能从孙洽的尸体上找到,衙门的仵作没验出异常。这么做的原意是趁乱下黑手,阴东宫一把。正中下怀的是,顺水推舟变成敲山震虎,一下子惊到了皇太孙。皇太孙将信将疑,谨慎起见,他命人去安排做掉孙洽的族弟、在内官监当差的孙玉茹。于是,一个月后的大朝会上,就发生了孙玉茹在栖岚殿的偏殿失足堕井的事。
一个宫监而已,死就死了。这事情偏偏由司礼监的掌印监正、吴湘湘的嘴,汇报给了皇上。皇上不知想到了哪里,竟然重视起来,下令两案并一案,连同孙洽的死,由都察院一起彻查!
这里面的水就更深了……
三法司中,都察院主要负责对审判进行监督,专职刑事侦缉的是刑部。皇上钦点都察院出面——谁都知道,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两位佥都御使,均是从东宫詹事府下设的司经局和左右春坊里提拔出来的,曾侍从过懿文太子,与现在的皇太孙也有宾主之情。皇上这么做,等于将东宫从台前主审,撤到幕后变成监审,表面上一切由都察院主导,实际拿主意的还是东宫。
左都御史有些闹不明白,区区两个小监人,怎么绕这么大圈子?
与此同时,曾经蒙受孙家兄弟大恩的刁玉奴,无法接受两个至亲好友接连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患病的宫人按惯例要被抬到冷殿,自生自灭。刁玉奴却是先太子要来的人,管事儿的监副拿不定主意,汇报给了东宫的内侍大总管、岳吉利。
“干爹,病了,索性就让他病死吧。斩草必除根,他可是孙洽最好的朋友。”
“正因为他是孙洽的朋友,这时候才应该活着。”
监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岳吉利又道:“你要知道,孙洽自杀不久,他弟弟孙玉茹就死了,刁玉奴要是也死了——与孙洽关系亲密的人,这么快相继丧命,再一想到那封绝命书,就算没什么,也会让人觉得有什么。”
“那干爹的意思是……”
“腾出个院子,供他将养。以后的事,等都察院结案了再说。”
“儿子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