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玉奴在东宫权衡利弊的夹缝中,侥幸暂时活命。他完全不知情,他更不相信孙洽会自杀。稍后他的病好些,告假去内官监给孙玉茹收拾遗物。半路上,刁玉奴遇到一个昔日的老熟人,针工局的宫监、丁铆。丁铆给刁玉奴讲了件事:
孙洽死之前,曾高调地来内官监探望孙玉茹,并留了好几张宝钞让弟弟享福。孙玉茹是个义气人,手里阔绰了,时常请相熟的宫监们吃好东西。那段时间孙玉茹也喜气洋洋的,话里话外,哥哥孙洽即将飞黄腾达,将来有可能将他调到东宫。
飞黄腾达,就更不可能自杀了……
刁玉奴辞别了丁铆,失魂落魄地往内官监走。他在整理孙玉茹遗物的时候,并未发现多余的财物,也没有丁铆提到的宝钞。刁玉奴询问到同院的宫监,众人都表示,在孙玉茹死后,这屋子就没人住了,只有银作局的韦馥郁来过,说是孙玉茹生前跟他借了几样东西,他要拿回去。
刁玉奴没有去找韦馥郁。
因为韦馥郁也死了,就在孙玉茹失足堕井后的第五天,得了邪病,一命呜呼。
“邪病?”沈明珠问。
“韦馥郁在银作局负责的是宝器清理。有一日他擦拭铜鼎,被上面的铜刺割伤了手。这种小意外经常发生,他自己也没当回事。谁知这次竟然血流不止,怎么包扎也止不住,两盏茶的功夫,他就咽气了。”沈琼道。
沈明珠睁大眸子:“唔,真邪门……”
“一点都不邪门。”沈琼道,“记得我教过你的吗?任何事的发生,都有其道理可循,哪怕它看起来再不合常理。”
韦馥郁人如其名,有个最大的嗜好,香粉。宫监的身上不允许傅粉施朱,韦馥郁就把枕头、被褥都熏得香喷喷的,还偷偷地佩戴香囊。以前刁玉奴在针工局时,孙家兄弟拿着刁玉奴缝制的香囊四处倒卖,韦馥郁可没少捧场——也因这一层关系,孙玉茹才会那么轻信韦馥郁,被他骗到栖岚殿的偏殿,又被他推下井溺死。
韦馥郁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事前,他拿了东宫的收买,事后他又偷走了孙玉茹的私房钱。正当他洋洋得意自以为发达的时候,东宫的人给他送了十几条加了“料”的香帕——韦馥郁最好此道,却学艺不精,他没发现问题,爱不释手,还特意在右下角绣上自己的名讳,很开心地揣在身上。这样直到他当差时受伤,拿帕子来包扎,上面的香料就要了他的命。
“讲到这儿又到了考你的时候。你来想想,是什么香料致使韦馥郁丧命?”
沈琼拿着戒尺,一本正经地问道。
沈明珠以手托腮,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啊眨。
“是……花溪草?!”
“医书没白看。”沈琼不吝表扬地道,“不错,正是加了茴香的花溪草。”
花溪草别名“化血草”,很早前用于装饰屋子,淡紫色,芳香优雅,嚼在嘴里有清甜味道,乡间有时也用于做糕点。这种香草本身无害,一旦遇到明显伤口,被沾染的伤处会血流不止,导致大量出血而亡——人们逐渐意识到其危害后,便停止种植。
懂得用绝迹已久的花溪草杀人,办事的显然是个中高手。同时,孙玉茹隶属于内官监,韦馥郁则是银作局的人,八竿子打不着,谁也不会将两人的死往一处联系。
美中不足的是,凶手没办法在第一时间销毁证据。亲军都尉府安插在宫中的“死士”,见缝插针地掉包了两块有毒的香帕。随后又以匿名信的方式,一块送去给了刁玉奴;另一块,送给了正赋闲在家的宋国公、冯胜。
“如果说这世上唯一关心孙家兄弟死活的人,是刁玉奴。那么,唯一想查清楚颖国公之事的,就是宋国公——颖国公的袍泽,二人数次携伴出征,是生死挚交。”沈琼道,“亦如刁玉奴不相信孙洽会自杀,宋国公也不相信颖国公会无故发狂。那段时间,借由都察院侦办孙家兄弟的案子,宋国公时常跟着左都御史往东宫跑。美其名曰是旁听,实则,他想恳请皇太孙出面,向皇上说情,为颖国公全家平反。”
在宋国公的心里,始终记得懿文太子在世时,皇上诛杀朝臣,是太子殿下跪在皇上跟前苦苦哀求,皇上才几次收回成命。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觉得皇太孙定是跟先太子一样,有一颗仁爱宽厚的菩萨心肠。然而,正是这次旁听,让宋国公真正认识了这位小东宫。
查了将近十日,左都御史打算结案了——
孙洽是自杀,还留了绝命书。既是畏罪轻生,还查什么呢?不妨给他几桩罪名,反正他有过弄虚作假、倒买倒卖的前科。
孙玉茹是在栖岚殿的偏殿失足堕井。大朝会那么忙碌,孙玉茹一个人跑栖岚殿去做什么?一定是偷懒,怕人发现,一不小心掉进了井里。
左都御史对这个结案陈词很满意。皇太孙悠然喝着茶,显然也很满意。旁边侍立的刁玉奴,悲愤得将唇瓣咬出血来。这个时候,宋国公拍案而起,当着皇太孙的面,怒斥左都御史草菅人命。
没有人理会他。
作为不请自来的旁听,宋国公的任何异议也都不作数。
刁玉奴望着左都御史满含嘲讽的笑脸,望着皇太孙漠不关心的眼神,以及宋国公气得脸红脖子粗、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一点点地凉下去。他忽然明白了,所谓彻查,不过是一种敷衍,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这些奴婢的死活。
绝望之下,刁玉奴做了最后努力。他缝制了一枚香囊,将之前收到的绣有韦馥郁名讳的香帕,塞进香囊里。同时还有两页纸,上面写着他所知道的关于孙洽、孙玉茹、韦馥郁的一切事。而后等宋国公再次到访东宫,刁玉奴寻了个机会,用颤抖的手偷偷将香囊塞给了他。
在关键时刻改变事态走向的,往往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直到临死前,刁玉奴也不清楚整件事的内情,但他的香囊,给了宋国公莫大的启发。这样从有毒的香帕,查到韦馥郁,再查到孙玉茹,查到孙洽——随着孙家兄弟的案子一点点显露真容,颖国公之事的真相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然后……
然后在当月的初九日,宋国公被赐死了。
“宋国公是在大将军、蓝玉被诛杀后,遭到皇上猜忌,奉旨回京城赋闲。两年多来,不经宣召,未尝进宫。但就在他被赐死的两日前,他曾身着官袍,入宫面圣。”沈琼道。
彼时大殿内没有留人,谁也不知道宋国公与皇上谈了什么,也就没人知道宋国公为何惹得皇上动了杀心。
在宋国公被无故赐死后,他的独女、文敏,义女、秀梕,双双在家宴上中毒身亡。
正准备结案的左都御史,这时敏锐地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不由得胆怯了,有意识地将孙家兄弟的案子一拖再拖。
又过了个把月,宫中突然传出消息:皇上怀疑内宫有人私通外界,五千名宫妇,连同左右顺门、左右掖门、东西华门、东西上北门、东西上南门的守门宦官,全部被剥皮实草示众。
几千人的尸首,堆积在午门前血流成河。皇上的残暴手段再次震悚朝野。
“私通外界”这个罪名,却十分耐人寻味:彼时,刁玉奴偷偷把证据给宋国公,是私通外界;针工局的丁铆为刁玉奴递消息,东宫的人指使银作局的韦馥郁谋害孙玉茹……甚至包括孙洽收买颖国公府上的门房、傅福生,也都是私通外界!
这警告的意味太明显了!
所有的参与者、知情人,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众人不约而同地猜测:莫非从一开始,皇上就知道一切……
毕竟宋国公的事,不是个案——
洪武二十七年的年尾,颖国公出事半个月后,曾有定远侯、王弼,无故于家中自杀。
与宋国公一样,定远侯也是颖国公的同袍。而定远侯与宋国公的经历,又奇异地相似:都是开国功臣之一,曾手握重兵;也都为皇上所猜忌削夺了兵权,在京城赋闲养老。更巧的是,二人都是在进宫面圣后不久,丢了性命。
假设,定远侯同宋国公一样,察觉或是怀疑东宫在颖国公之事中有嫌疑,到皇上跟前为颖国公喊冤。皇上为了保住东宫,不惜让定远侯“自杀”以灭口。现在宋国公被赐死,就解释得通了。
除此外,因有亲军都尉府的人参与进来——孙洽畏罪“自缢”,孙玉茹被斩草除根,韦馥郁被灭口——内官监和银作局,隶属于内宫的二十四衙门。即是说,孙玉茹、韦馥郁,都是皇上的人。皇太孙如今只是储君,却将手伸进内宫,肆无忌惮地杀皇上的人。
皇上稍后下令彻查孙家兄弟的案子,不就是警告东宫的意思吗。皇上也不能让东宫有失,因而选了以东宫马首是瞻的都察院出面侦办,不可谓不用心良苦。不过,随即又闹出宋国公的事——
皇上一次一次替东宫收拾烂摊子,手段一次比一次狠。直到宋国公的全家死绝,皇上又敕令将五千宫妇及守门宦官全部剥皮实草……既表达了对东宫的不满和再次警告,更像是明确地告示众人:与东宫作对,就是与他这个九五之尊作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种不问对错的回护,实在让人嗟叹。只是这对尊贵的祖孙从不曾开诚布公,此一刻,皇太孙感觉到了他皇爷爷对他的支持与纵容,非但不觉得欢喜,反而心惊肉跳。
如果皇上连颖国公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段时间,东宫在私底下筹划的一系列针对北平的布局,还有东宫在西面、北面,做的那些动作,皇上是不是迟早也会知道?
光是这样想一想,皇太孙身上就被冷汗浸透。
也是这个时候,与帖木儿合作这么绝密的事,不知怎的,竟然被东宫的自己人获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