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以前,朝议无一定之制,时有变更。自大明建立之初,皇上制定了完整的百官朝会制度,其中的“常朝”,即早朝、午朝与晚朝。
三朝皆在奉天门前,百官以文东、武西站班,侍立两旁。鸣鞭毕,鸿胪寺卿唱入班。文武百官在午门外行五拜三叩头礼,分班而立。翰林学士在宝座左侧侍御,殿前卫士夹陛西立,六科给事中分侍左右,御史分班面向北立,鸿胪寺官则属立在御史之后。
循例,五府、六部依次奏所司合行事宜,通政司再引人于御前面奏,请旨。该司官出班承旨。接着,大理寺以下,有事出奏,无事则免。礼科差使考满官员,六科合奏旨意题本、守卫揭帖、赏银钞锭。鸿胪寺奏藩府、边镇所遣使臣……
早朝以鸣鞭为毕,皇上乘坐御辇前往武英殿,或往文华殿,批阅奏章。百官则到诸司衙门坐班。至午间,再上午朝;至晚时,上晚朝。常朝之制,每日如此。
这一日,彻夜未眠的皇太孙略显疲惫。但他面庞温静,站姿端正,立于文武之首。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是兵部左侍郎、齐泰,户部左侍郎、卓敬,工部右侍郎、练子宁,以及吏部右侍郎、黄观。
鸿胪寺卿呈报完与朝的姓名员数,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卢兆熙,出列奏请大事。几句话后,卢兆熙果然提到了在京城作艺的外族杂耍班。
卢兆熙一语带过,皇上也一听一过。
于是,五府之后,轮到六部各司官,吏部右侍郎、黄观,率先出列。
——在午门前候着时,齐泰就找过黄观,嘱咐他着重呈禀杂耍班的事,以此援引边镇的局势,探一探皇上的态度。此时朝堂,黄观将齐泰教他的一席话,一字不落地上呈天听。
皇上抬了抬眼皮,又是杂耍班?众位爱卿近日很闲哪,一个两个不务政事,下了晚朝,就知道跑去秦淮河畔寻欢作乐!
黄观吓得面如土色,当即告罪退了回去。满朝也再没人敢提这茬。
齐泰忧心忡忡地望着皇太孙的背影。
皇太孙则目视向御座的位置,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上的神色,眼底微露沉吟……
“讲到这里,先生需要给你补充一下朝议时的奏事制度。”沈琼道。
沈明珠坐在桌案前听得津津有味。
“朝议的奏事制度,是在常朝之制的基础上,由皇上确立。规定凡是从内批下各衙门的旨意,只要稍有干碍,大臣就可以执奏,准则典章,征引事例,直陈其中的利害关系,明列其中的是非。即,大臣对皇上的旨意有封驳权。”沈琼道。
人臣向皇上随事建言,是一种尽忠职守的表现。皇上对这些建言奏疏,不论允与不允,均会即时降下明旨,表明皇上纳谏如流、敬贤礼士的态度。
这日的早朝,皇上一反常态,对卢兆熙的奏请不闻不问。后有侍郎、黄观提出附议,皇上干脆借故驳回,实在有些不寻常。
然而事出在那个杂耍班,又情有可原。
沈琼将戒尺搭在肩膀上:“你知道杂耍班里都是些什么人吗?有鞑靼人、瓦剌人,还有突厥人、女真人……”
“真的很杂啊。”
“他们是胡奴、以及胡奴的后代。”沈琼道。
沈明珠怔了怔,而后露出恍然而同情的神色。
“……原来是胡奴,这就要追溯到元末了。”
沈琼的眼睛一亮:“你知道胡奴?”
沈明珠道:“以前听西席的女先生大致讲过。”
元朝末年,王室无道,宰相专权,内乱频发。又逢天灾连年,元朝廷不知吊民伐罪,徭役赋税繁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元人与汉人,贵族与贵族,贵族与平民……各种矛盾激烈碰撞,积累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各地农民领袖纷纷揭竿而起。那时,颍州有韩山童、刘福通,蕲州黄州有徐寿辉、彭和尚,以武力反抗蒙元贵族的剥削和暴政,登高一呼,天下皆反。
元至正十一年,是乱世的开端。
固守自家壁垒的宗主们悄悄崛起了。他们多为一方豪强,财大气粗,一方面对蒙元表示忠诚,争取朝廷的赏饷,一方面又与起义军关系暧昧,观变待机。也凭着这种中立的态度,胆子大些的,暗地里倒卖兵器、药材、马匹,从国难中牟利,壮大自身。
世外兵连祸结,堡垒内结寨自守,亦如乱世中的桃花源。饱受战乱之苦的元人百姓,遭受迫害的汉人百姓,以及好些流离失所的突厥人、女真人……纷纷逃难来此,甘愿纳献身家,以求托身宗主之下得到庇护。
小小的堡垒自成一国,宗主们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渐渐的,权欲心膨胀愈发骄横无度。他们下令凡收容的难民,除汉人以外,均为奴隶,都要打上烙印。每个堡垒有各自不同的印记,有的烙在脖颈,有的烙在额头,有的甚至会烙在女子的胸乳上,象征着永生永世并其子子孙孙皆为宗主们的附属。
这就是胡奴。
他们依附着汉人宗主过活,地位却比奴仆低很多,过着与猪狗无异任人欺凌的悲惨生活。直到元至正二十七年,皇上统一河山,建立大明帝国——明军的铁蹄踏碎了蒙元贵族们的社稷基业,也踏碎了汉人宗主们的坚固壁垒。原属于宗主的汉民,愿归顺的,为大明子民;不愿归顺的,以及其他异族奴隶,一概驱赶出疆域。
元朝亡了,宗主们的堡垒灰飞烟灭,新政权不容他们,族人们怕他们是汉人派来的内奸,也拒绝他们回归故土。胡奴进退两难,无奈之下,只得成群结队地流离在边境之地,过着乞讨的流亡生活。
“元末的战乱持续了十数年,宗主收容的胡奴积少成多,竟也有不小的数量。”沈琼道,“其中多数是元人,没落贵族、逃兵也不是没有。无论是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考虑,还是忌讳对方杂而敏感的身份,朝廷都不会接纳他们。但这些胡奴至今能安然生活在大明边境,有的更在藩镇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可见皇上多有体恤之心。”
杂耍班的十几个男男女女,看年岁,大多应是胡奴的后代。学了自力更生的技艺,从边境一路讨生活到了京城,磨难艰辛可想而知。
打从他们一进城,皇上就知道了。皇上没抓他们,也没下令驱逐,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想被人借题发挥、小事化大,只等着他们自行离去。
他们这一路也是这么过来的。穿州越府,从一处到另一处,哪里都待不久,因为当地的官府容不下。
朝会的时候,只要皇太孙冷静想想,就不难猜出皇上态度背后的含义。可他太多疑,他觉得皇上对杂耍班的事明显不欲多提,是因为听到什么风声。他自以为揣摩到了某种玄机,再想想之前宋国公的事、五千宫妇的事……心里不免敲起了退堂鼓。
与此同时,早朝过后,齐泰又纠合了卓敬、练子宁等人,趁热打铁,一股劲儿地跑到东宫拼死诤谏,皇太孙就真的退却了。
这些赵世荇全不知情。他不是驻京官员,没资格参与早朝,从而错过了朝堂上君臣试探静水流深的一幕。但是,这都不妨碍东宫针对北平一系列计划的实施——
“当初制定计划时,原也考虑到了帖木儿、北元的种种不确定因素。”赵世荇跪在偏殿的佛堂前时,试图补救道,“只要王冒、赵如意、陆英、松音几个人能安排好一切,等燕王的奏疏呈报到御前,礼部和兵部的人再在御前撺掇着点一把火,北平城的小乱,稍后就将变成辽东边镇的大乱……哪怕帖木儿不出头,漠北的残元贵族、东北一带的土蛮,以及边境之地的流寇,逮住借口大肆扰边,辽东一仗便在所难免。”
“王卿家要回来了吗?”
“是。臣已接到奏报。”
皇太孙负手而立,像是在斟酌。
“也不仅是战事方面……”赵世荇补充道,“王冒若能带着伪造密信回京,颖国公、傅友德的事,就能祸水东引了。”
皇太孙侧眸看过来。
赵世荇道:“依臣所见,皇上既已盯在东宫,就急需制造些事端,将皇上的目光转移到别人身上。而满朝人尽皆知,傅友德曾与燕王数次挥师北征,并肩作战,交情很不一般。这俩人一个手握重兵却朝不保夕,一个偏安一隅郁郁不得志,素日里通些书信互诉衷肠,实在是人之常情。那么,字里行间,有没有可能彼此抱怨些什么,甚至密谋些什么?”
“当然,皇上与燕王父子情深,不会凭几封往来密信,就轻易怀疑北平。”赵世荇又道,“但傅友德不一样。当初皇上将他从山陕调回京城赋闲,可见也不是十分放心这位昔日的老部属。而傅友德既是开国功臣,又是皇亲国戚,这么煊赫敏感的身份,要是再在私下里勾结宗藩……”
这就有个选择问题了。
一边是兵强马壮难以驾驭的藩王,一边是名正言顺势单力孤的继承人,皇上会更偏向谁?
从宋国公、冯胜的事就能看出,无论如何,皇上都会出面保东宫。
可就像替东宫遮丑一样,皇上也会保北平。皇上甚至会将对北平不利的“罪证”压下,秘而不宣,最多事后再以别的名义警告一番。
然还有句话: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则这能让皇上意识到,傅友德死的并不冤枉。二则,也给了皇上一种燕王或许已有夺权打算的印象,而日益强横的燕藩对小东宫逐渐构成威胁之势,也是迟早的。那么,疑心就很容易在皇上的心里扎根。
再加上稍后辽东突发的乱子……
“燕王再能打仗,劳民伤财,消耗国库,不是朝廷乐意见到的。何况皇上前脚才看见燕王与傅友德密谋的私信,后脚燕王就忙不迭激怒了北元,与之开战,这是要干什么?借机发难,拥兵造反吗?不管此仗打得赢打不赢,北平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届时,满朝的弹劾声四起,百姓怨声载道,科道的言官们再趁机将削藩一桩旧事重提……”
赵世荇说到此,露出抹讽刺般的假笑,“分封宗藩是国策,削藩的呼声再高,皇上都不会应允。东宫在这件事上也不宜操之过急。毕竟,动一个燕王,余下的二十几位藩主很容易同仇敌忾,对东宫群起而攻之。那是十分可怕的。因而铲除燕藩不是目的,将燕王调离辽东才是当务之急!”
最后博句如同擂鼓的大锤,重重敲击在虚空。
赵世荇说着,抖了抖袍袖,拿出一封拟好的奏疏,双手捧着高举过顶。
“臣僭越准备了此文本,呈览殿下,以备将来之用。”
皇太孙抬手接过来。
赵世荇随即伏下身,朗声诵读道:“臣等联名启陛下言——燕王抚军辽东,殆将十余年,亲驭甲胄,力战却敌者屡矣,边事以宁。然,间者奸臣乘隙,战祸遂起……今内难既平,宜徙封南昌,其依例行之。如此则宗藩孝顺于外、臣民属望于下,纪纲不紊,人心所共……”
赵世荇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前回荡开来。
南昌,顾名思义,江南富庶昌盛之地。北至艾溪湖,南至青云谱,地带呈一道弧形。水网密布,湖泊众多,地势平坦,自古有“粤户闽庭,吴头楚尾”之称。
将燕王从北平苦寒之地,改封到繁华安逸的南昌府,不仅不算惩诫,反而是恩赏了。南昌地界儿却处在大明疆域中心,远离边陲,没有屏障,想发展壮大自身是不可能,更便于监视和控制。而燕王自此丧失了兵权,亦如被拔掉爪子幽禁起来的老虎,再成不了大气候。
这是场借力东风请君入瓮的杀局,以燕藩这个东宫的心腹大患为首要攻击对象。叔侄二人明争暗斗、针锋相对这些年,该有一个了断了。
这也是东宫的幕僚们最戮力同心的一次,尽管接连出了孙洽、刁玉奴的变故,又少了帖木儿的助力,有惊无险,不伤根本。至此,实力最雄厚的燕王被架空,将来等皇太孙践祚,再行铲除之,就容易得多。其余大大小小的藩主,也不足为惧了。
“赵卿家起来说话吧。”皇太孙略一甩袍袖。
“谢殿下。”
跪了许久,膝盖都麻木了。赵世荇扶着门槛,蹒跚地站起来。
“本宫应当庆幸,本宫的众多叔叔里,最强的,除了一个四叔,原还有骄横跋扈的秦王、本宫的二叔。但二叔在今年三月因病辞世,他也不过比本宫的父王多活了三年……如果二叔还在,将来四叔败落,二叔一人独大。本宫对付完一个,紧接着就要头疼另一个了。”
“该是九泉之下的秦王庆幸才对。”赵世荇谄笑着道。
庆幸早早病死了。
否则对上东宫,死无葬身之地!
皇太孙的唇角牵起优雅的笑纹:“待此事达成,赵卿家功不可没,当为第一功臣。当然,还有久在敌营的王卿家等人,本宫自当重重嘉奖。”
“臣等也是在殿下谋划的基础上,再尽绵薄之力。能为殿下效劳,实乃臣等的恩荣!”赵世荇跪下来谢恩道。
皇太孙转身回到佛堂内,宽大的金纹宫袍曳动起一道涟漪。
赵世荇起身小碎步跟过去:“臣另有一小事要请奏殿下……殿下嘱咐臣代为抚育的那个小女孩儿,近期,沈家的人请求来京城看她,说是要帮着认一认人。”
“沈家,”皇太孙挑眉道,“是四房的沈德昌和沈汉杰吧?”
赵世荇弓着腰:“正是他们。臣以为此事可行,但眼下多事之秋,闲杂人等就不要到京城碍眼了……不如安排在扬州府。”
“赵卿家考虑的很周全。”皇太孙颔首,“就让他们去扬州等着。多派些得力下属护送那孩子,确保她的安全。”
“殿下似乎对这个商贾之女很关心……”
皇太孙微微而笑:“别等闲视之。这个商贾之女的身上,藏着大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