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娇容瞥了钟离冶一眼,“好,这事情交给我。”她与张辅道,“我先去摸摸情况,届时镖车一出扬州地界儿,立刻让人动手。不过死色鬼走了,就剩你自己,要小心行事,安全为上。”
“多谢胜副卫。”张辅拱手致意。
胜娇容略一颔首回礼,随即起身。
钟离冶见她要走的样子,急忙道:“这么快就讨论完啦?再聊聊!诶,你还没跟我道别呢……别堵上啊……”
胜娇容已将墙砖塞回到洞口,嘎咝嘎咝,隔绝了两间雅室的声音。
张辅的眼中含笑,这时抬手去摸索钟离冶。
钟离冶赶紧将手递到他掌中,扶着他坐回到桌案前。
钟离冶转身又将那竖幅的绢本墨画挂到墙上,摆弄成原状,然后瞅着砖洞的位置,不辨滋味地撇了撇嘴。
“幸好不是胜副卫。”张辅这时状似自语地道。
“是啊,幸好不是她。”
钟离冶轻轻呼出一口气。
“师父与胜副卫这么巧相识在先,此次合作,看来会很有默契。”张辅轻笑着道。
“切……谁跟她有默契啊!”钟离冶翻眼皮道,“只要那疯婆子不妨碍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师父要不要给我讲讲结识的经过?”
“啊?这、这个……”钟离冶挠了挠头。他迅速提壶斟了杯清水,又大咧咧地戳到张辅面前,“来来,方才话说那么话,师父给倒水润润口。”
……
将到饭时,醉三年酒楼的大堂里客似云来、人声鼎沸。楼中不仅供应好酒,掌勺大师傅的厨艺更堪称精湛,做的一手地道淮扬菜。众位酒客在开怀畅饮的同时,又大饱口福,因此吸引了一大帮慕名而来的食客。
淮扬菜系的发源地正是在扬州,素有“东南第一佳味,天下之至美”的声誉。菜肴选料严谨,因材施料,形态精致,风格雅丽,追求清鲜平和的本味。扬州的庖人尤以刀工精细著称,最擅食材雕刻,也精于炖焖,擅用火候。
其中,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是为淮扬菜中的“三头”大菜。大煮干丝、三套鸭、文思豆腐、醋溜桂鱼、炒虾腰……均为扬州佳肴一绝。另外,千层油糕、双麻酥饼、翡翠烧卖、蟹黄蒸饺、糯米烧卖、鸡丝卷子……扬州极富盛名的糕点装在白瓷高足盏中,咸甜相间,精致小巧,再配着飘香的龙井茶,满满的淮扬风味。
数名伙计托着木盘将菜品一一端上三楼,络绎不绝的脚步声,琳琅满目的盘盏,随之摆满了整张桌子。放眼一望,真有钱!
伙计们也啧啧称奇:这哪是吃午食,分明要开大宴啊!
此等穷奢极侈的做派,不仅没体现出主人家挥金如土的豪气,反而有种穷人乍富的感觉,好像从没吃过饭一样。
布菜的伙计点头哈腰地在旁边伺候,看着席间俩人的目光多少有些玩味。小的倒有几分派头,大的不是游赖就是光棍,不知怎么缠上小的,跑醉三年来过大爷的瘾。
与此同时,醉三年楼外。
“你快着点儿!”
“小姐,老爷不让……”
“什么老爷,这儿没老爷,只有你家小姐!”
“是……”小丫鬟嗫嚅地跟上去。
卓重锦的脚步如飞,很快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醉三年的酒楼前。她提着裙子往里冲,却不小心与楼中出来的醉汉撞到一处。
两人均是一趔趄,卓重锦被小丫鬟从旁边扶住了,她很嫌弃地使劲掸了掸前襟,仿佛是沾到了什么腌臜东西。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撞你大爷?赶着去投胎,还是去吃屎啊!”跌在地上的醉汉,扶着楹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口就骂。
这话着实难听,连小丫鬟都皱起眉。
“你再说一遍?”卓重锦冷冷地道。
就见醉汉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面前是一个十三四岁很漂亮的小女孩,嘴一歪笑开了:“诶呀,原来不是狗东西,而是天仙儿似的小妹妹!小妹妹,你这要去哪这么急,撞得哥哥这个疼呦!”
他说着,夸张地扭了扭肩膀,“快,用小手给哥哥揉揉!”
路人见状,不禁指指点点开了。
“他就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泼皮,游手好闲,欺软怕硬,还时常调戏良家妇女呢!”
“那他怎么有银钱到这楼里吃酒?”
“偷的呗!偷不着就抢,要么就是讹诈!你瞧他现在赖上人家姑娘,恬不知耻的!”
“这样的人,就该被抓进大牢!”
“别说了,他听见了,快走!”
醉汉凶悍的目光扫过去,一众围观的路人立刻作鸟兽散。
他由此越发得意,一步三晃地迈过酒楼门槛,走向对面的小主仆俩。楼中的伙计见状,忙上前劝阻,被醉汉推得摔在地上。
小丫鬟吓得快哭了,拽了拽卓重锦的袖子:“小姐,咱们赶紧走吧……”
“想走?别啊,咱们得好好唠唠!小妹妹把哥哥撞了,想白撞呀?怎么也得让哥哥摸摸小手、亲亲脸蛋不是?”
这醉汉一副恶叉白赖相,满嘴不堪入耳的荤段子。
“看来,你不知道本小姐是谁。”卓重锦挑着眉梢,似笑非笑地道。
“不知道……”醉汉笑得满脸不怀好意。说话间,他张开双臂,朝着女孩子扑过去。
下一刻,他却“嗷”的一声捂住脸。
清脆的鞭子声,在喧闹的街市竟也十分响亮。穿着火红裙衫的娇俏女孩儿,手执着九节软鞭,一身倨傲站在那儿,显出三分凛然的威风。
“那本小姐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她冷笑着道。
醉汉整个人都懵了,他摸了摸火辣辣疼的腮帮子,再看看手,流血了!
“下贱的丫头!你敢打老子!老子今天……”
怒吼的话没说完,卓重锦抡起九节鞭又是“啪”的一下,打得醉汉重重地摔倒在地。
鞭子这种武器,除了防身、攻击,又带有一定的侮辱性。比如要惩罚罪大恶极的犯人,会鞭尸、鞭墓……卓重锦此刻挥鞭抽打醉汉,俨然一副主子教训狗奴才的架势。而她所拿的这种软鞭,由镖头、握把、若干精铁鞭结和空心圆环相连而成,分量不重,使力得当的话,打在人身上却极狠。
醉汉也不是吃素的,撑着地面就要站起来。卓重锦翻转手腕,鞭尾卷向他的腿,狠劲一拽,醉汉再次被掀翻在地。
不等他有反应,卓重锦下一鞭抽出,打在他眼睛上,一道深深的血痕,醉汉发出凄厉的惨叫。
卓重锦活动了下肘腕,又抡起一下抽他的嘴,顿时皮肉绽裂、满嘴开花。再一下抽他的鼻子,醉汉只感觉脑袋嗡的一下,鼻腔发热,眼泪鼻涕血污一股脑地淌出来。
“啊!啊……你这个小婊子,贱货,我……我要你的命……啊……啊!”
醉汉终于扛不住,在地上哀嚎着打滚,越疼嘴上越往死里骂。
街上过路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楼上目睹这一幕的钟离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姑娘跟她老子一样,脾气很火爆啊!
就在这时,一队身着公服的衙役拨开人群赶过来。
“怎么回事?都让开,让开!光天化日,聚众在这儿干什么?”
“官差大哥,救命啊……”
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醉汉,满脸是血,朝着衙役伸出一只手。
衙役们被这场面吓了一跳。
“他、他是你打的?”衙役甲指着卓重锦问。
醉三年楼前的空地上,除了醉汉,就是手执软鞭的卓重锦,以及不远处的小丫鬟。衙役丁摸着下巴道:“没错,肯定是她。瞧她手里拿着凶器呢。”
“你们来得正好,方才这厮仗势欺人,要对我家小姐不利!你们快把他拿下!”见到衙门的官差,小丫鬟也有了底气,上前告状道。
“他……对你家小姐不利?”衙役丙指了指地上被抽得浑身血痕、惨不忍睹的男子,“你确定?”
小丫鬟使劲儿地点头。
这时,衙役乙走过去蹲下,瞧清楚醉汉的脸。
“呦,是你啊!”
“孙头儿,给、给我报仇,这小贱人……她……”
醉汉疼得龇牙咧嘴,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卓重锦,恨不能吃了她似的。
衙役乙站起来,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小姑娘,打人是犯律法的,你知道吗?”
卓重锦用看狗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嘶……问你话呢!”
“看来,你们也不知道本小姐是谁。”
别看卓重锦的个头不高,下颚扬得很高,一副与生俱来的骄矜上位者的模样。加之她的穿戴打扮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孩子,衙役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真不好拿捏。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衙役甲抻脖子义正言辞地道,“甭管你是谁,当街逞凶,就得被拿下狱,过堂审问!”
旁边的小丫鬟一听,气得咻咻的:“那他还当街欺负人呢!怎么没见你们抓他啊!”小丫鬟用手指着地上的醉汉。
“谁能证明?”衙役丁问。
“在场的都看见了!”
“是吗……?”衙役乙拉长了音儿问。
“是啊是啊是啊,我们都看见了!刚才这泼汉子要调戏人家小姑娘来着!”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道。
“好,都带回去过堂!”衙役甲一声大喝。
“为什么!”
“就是,我们又没犯错!”
衙役乙笑得露出一嘴大黄牙,道:“因为你们是人证!稍后县老爷问起事情的始末,你们一个个的,要讲给他老人家听!”
在场的均是平民百姓,一听要见县老爷,齐齐往后退了好几步。
楼上,钟离冶见状,摸着下巴道:“得下去了,不然这丫头要吃亏。”
钟离冶搀着张辅走下楼时,卓重锦正被几名操着棍子的衙役,团团围在中间。一边是身着公服人高马大的官差,一边是豆蔻年纪娇娇小小的女孩儿,这对峙的场面实在不好看。
“这怎么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钟离冶迈着阔步走到中间,“咦,这不是孙头儿吗,还有赵老六、王小二……”
“钟离贤弟?你也在这儿。”衙役乙认得钟离冶。
“天光大好,这不,出来吃酒。”
“哈哈哈……你敢出来了吗?不怕那姓胜的娘们,又找你麻烦?”
“诶,别总拿这事儿取笑兄弟!”
“好好,不提她,不提她!”衙役乙挤眉弄眼地笑道。
这时,衙役丙捅了一下衙役乙,又指了指钟离冶身后。
酒楼的台阶上,站着一名瞎眼少年。天青色的士庶巾服,内里是月白压竹纹袍衫,过于素俭的穿戴,却因着清隽出众相貌,有一种无风自凉卓然出众的清贵气质。他此刻负手而立,带着少年人鲜有的沉静温文,神仪秀朗,一看就不似凡人。
“原来是练侍郎府上的小公子,怠慢怠慢。”衙役乙赶紧上前拱手道。
这时候,就见刚刚还趾高气扬凶巴巴的女孩子,提着裙子飞奔到少年身边。她挽起他的胳膊,头倚靠过去,嘟着唇娇嗔道:“文弼哥哥,你怎么来得这样晚?他们欺负人家!”
谁欺负谁啊!
众衙役无不在心里叫嚣。
“这是舍妹,不知缘何得罪了诸位差爷,在下代她,在此给诸位赔礼。”
张辅没当场点出她的身份,因为一个姑娘家尤其卓重锦这种官家闺秀,在外面抛头露面,还拿鞭子伤人,实在对名声有损。
卓重锦显然明白他的用意,抿着嘴,很甜蜜地笑了。
衙役乙见此心里转了好几个弯。
面前的少年是工部右侍郎、练子宁府中的客卿,据说视如己出,甚是爱重。这小丫头跟他状似亲昵,难道是练子宁的女儿……
“不敢不敢,兄弟们不知道这是小公子的……亲眷,多有得罪,还望小公子和小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说着,衙役乙殷切地朝卓重锦弯了弯腰。
“哼!”
卓重锦不屑地扬起脸颊。
“好啦好啦,都是自家弟兄,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钟离冶出来打圆场道,“我与小公子在三楼包了雅间,孙头儿几个,赏脸上去喝一杯如何?”
“多谢钟离贤弟的美意。”衙役乙笑道,“公务在身,恕不能相陪。改天!改天跟你一醉方休!”
他说完,又吩咐道:“来啊,哥几个把那搬弄是非、倒打一耙的癞子拿了!”
话音落,扭头却发现空地上并无醉汉的身影。
“你们说话的功夫,那人早溜了……”一侧的小丫鬟讷讷地道。
“你怎么不早说!”衙役乙挠挠头,“走!去追他!”
几个衙役呼啦啦地都跑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去,张辅转身回楼里,卓重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文弼哥哥,你担心摔呢!我来搀扶你。”
张辅忽而停驻脚步。
“下次不要这样。”他轻声道。
卓重锦略微仰起头看他,一双明媚的丹凤眼里满满的倾慕。
“文弼哥哥,什么不要这样?”嗓音也甜丝丝的。
“文弼说的是,卓小姐,下次不可这般。你一个姑娘家要吃亏的。”钟离冶走上来,好心劝道。
卓重锦抿了抿嘴,没好气儿地道:“钟离师父是吧?你搞清楚,是他欺侮本小姐在先!就那几鞭子,我还觉得打轻了呢。要不是大街上那么多人看着,我可真想……”
“想怎么样?”
“打死他。”
这一刻,女孩子的眼神很可怕。她俏美的面庞含笑,腮边的红晕宛若朝霞一般美好,眼中却隐隐泛着让人脊背发寒的兴奋光芒。
钟离冶看得出来,她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不、不至于吧……”钟离冶打哈哈道,“那人也就是嘴碎些……”
“他是什么东西?不过一贱民,在我家小姐跟前出现都嫌污了眼睛,还敢出言不逊。打死他是活该!”旁边的小丫鬟撇着嘴道。
钟离冶呵呵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而在那之后,江都县城中,果真再没人见过那醉汉。街坊邻里都谣传他发达了,揣着银子跑京城去逍遥;又有人说他在赌坊背了债,逃了。
还有当日的几名衙役,也都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几日,保扬湖里浮上来数具尸体,均为男尸,全身泡得发胀,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