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胜娇容话说到一半就走了,原来是外面放哨的人看到了怀德。怀德却没看到胜娇容,两人在茶馆门口擦肩而过。
“你这大总管、大忙人,怎么有闲工夫来南门街吃茶?”钟离冶摆椅子让他坐过来,又招呼来伙计,给怀德将茶托、茶碗搁上。
“有怀真在镖局里照应着,我就出来偷个闲呗!”
怀德是金陵口音,要仔细听才听得明白。
“对了,刚刚我进门的时候,见你左顾右盼的,找谁呢?”
钟离冶正从小贩的筐里取了一碟糯米烧卖,一碟盐水虾子,一碟卤香菇,摆在桌案上。
“阿德大总管,你不是在跟踪我吧?”
“你这老弟,我就是随口一问!”怀德摸着下巴笑,“……那么,你方才是不是在找人呢?”
钟离冶笑着看他:“那你呢?是在跟踪我吗?”
两人这般彼此对视,继而都哈哈大笑起来。
“钟离老弟,不是哥哥不信你,实在是家主将文弼公子托付我等,责任之重,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一口香茗下肚,满身的馥郁,怀德很舒服地眯起眼睛。
钟离冶用茶盖徐徐地撇沫:“我本是江湖草莽,承蒙文弼小兄弟不嫌弃,投到顺义镖局做了镖师。阿德大总管不放心,直说便是,我自当挂冠请辞。”
“诶呦,钟离贤弟严重!”怀德连连摆手道,他端起茶碗来,“是哥哥失言……以茶代酒,来,给贤弟赔个不是!”
“喝茶讲究个心平气和,喝酒嘛,则讲究志同道合……”钟离冶捧着茶碗与怀德的一碰,“大总管,咱俩这是……”
“和衷共济。”
怀德笑容可掬地接茬。
钟离冶咧嘴笑开了:“好一个和衷共济,再干一碗!”
沈明珠启程是在翌日的傍晚,六月初三。
事发突然,走得也很仓促。
单辕的小马车,车厢里装了干粮、水,以及简单的换洗衣物。小姑娘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短打,书童打扮,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
坐在她对面的是沈琼,以及外面赶车的贺七。
“长则十几日,短则七八日,很快就回来了。”沈琼道。
“我们这是要赶夜路吗?”沈明珠透过窗帘看着外面黯淡下来的天色。
“南直隶一带的夜晚还是很太平的。”外面驾车的贺七一边挥着鞭子,一边道,“挨近京师三辅地面,一般没有匪患敢出没。”
车内,沈琼将小姑娘身上的披风拢了拢:“你三师父说的是。另外,假明珠要到扬州府的消息,三天前,一共分四拨从京城送出,算算路程——赵世荇通知沈家四房的信,大概在七日左右到达松江府;练子宁吩咐扬州府的人照应的信,会在三日内送到江都县。我们的人则是在前两拨信差出发后,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风姿楼,以及北平亲军都尉府派驻在扬州的负责人。”
“昨日安排你在吴兴寺与大和尚见面,耽搁了一天,”外面的贺七接茬道,“今天一白日又去官司办出门用的官凭路引……眼下咱们在宵禁之前出城,是抓紧时间尽可能快的赶到扬州府……路上肯定要辛苦一点了,但越早于对方到,就越多时间筹备。”
将一切挑开来说,比藏着掖着的感觉好太多。
沈琼等人曾无数次设想,怎样跟沈明珠小姑娘解释,故事不是故事,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孰知,春三彤一出手,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假明珠是什么人呢?”沈明珠好奇地问。
“假明珠的年纪,与你相仿,是个沉默寡言很懂事的小姑娘。心智早熟,十分颖慧。”沈琼道。
“她也是孤儿?”
“她的娘亲早亡,爹爹健在。”
“……那她有兄弟姊妹吗?”
“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
“她是不是也要参加这届的招募选拔?”
沈琼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假明珠的身份很特殊,与她有关的一切,属于最高保密级别——部内曾有不参加招募选拔、直接晋级的特例,就是先生以前给你讲过的,死士部的王冒和上官翘。假明珠是除他俩之外,直接晋级的第三人。”
“好厉害……”
沈明珠手托着腮,满脸羡慕之色。
沈琼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一个是先甜后苦、步步惊心,一个是先苦后甜、步步为营……你们俩儿,各有各的缘法。”
……
马车顺着官道一路驶向北面的方向,头顶青灰色的天空由淡转浓,很快就黑沉下去。月兔东升,夜幕降临。
两侧均是遒劲古木,以及飘摇婆娑的树枝,沙沙作响的草叶,若隐若现的虫鸣。车轱辘碾过路面发出的声响,在静夜中格外明显。
沈琼从小柜里拿出枕头被褥,铺成小卧榻,让沈明珠和衣躺下。
突然间,驾车的贺七猛地一勒马缰。
马蹄往前踢踏几下,车子停住了。
“前方什么人?”
贺七轻叱了一嗓子。
沈琼同时迅速撩开帘子向外看,就见路中间有两道人影,矗立在黑暗中,一动也不动。
贺七和沈琼不约而同将手搭到腰间的兵器。
“怎么了?”
沈明珠刚探出头,又被沈琼按回到车内。
“藏到桌案下面,任何动静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沈琼低声叮嘱道。
气氛一霎时变得紧绷起来。
好半晌,黑暗中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动。
沈琼朝贺七使了个眼色,贺七挥舞起皮鞭,驱赶着马车慢慢前行了一些。直到离得近些了,俩人才看清楚,哪里是活人,分明是两具尸体!
其一面朝着来路,长枪扎穿胸膛,佝偻地杵在地上。其二背朝着来路,抹脖子一刀,又长枪扎穿脊背,弄成仰面朝天的姿势。
风拂过树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漆黑的周遭。
刚说完南直隶三辅地面治安好,这荒郊野岭的,就横路出现两具死状古怪的尸首……
贺七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掏出短戟按在车板上,驾着马车徐徐往前。沈琼则干脆掀起后帘,坐到了车尾。
走出去不到两里路,死法各异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数一数,竟有十五具之多!
气氛愈加透出不对劲。就在俩人考虑要不要掉头的时候,车顶上忽然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上面。
贺七心中大惊,与沈琼两人同时跳起,朝着声音源头——车顶,发出攻击。
都是北平亲军都尉府出类拔萃的成员,一文职,一武职,手上均有真功夫——只听得“哐啷”两声清脆响声,短兵相接的一刹,贺七和沈琼竟被双双弹开!
月色照耀着兵器发出银亮的光芒,贺七和沈琼迅速反应过来,又执戈往上冲——
“停!”
车顶上的人喝道。
听这嗓音居然很年轻,浮云掠过,月光下,一个年轻人盘腿坐在车顶。十七八岁的年纪,面若冠玉,一双桃花眼,眉宇间转盼风流。
“萍水相逢,无仇无怨的,不必大动干戈吧?”很放松的状态,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小可姓花,人称花五少。不知两位朋友这要去哪……可否行个方便,捎带我一段?”
搭便车的?
年轻人穿着珊瑚色滚边绣云缎袍衫,外罩浅灰薄纱绸,脚上是厚底压黑短靴——这一身逼人的贵气,可不是庶人能有的穿戴。要么本人有功名在身,要么就是叔伯兄弟有在朝中为官者。
看年岁,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他说他姓花……
沈琼和贺七隐晦地交换了个视线。
在朝为官的,“花”姓可不多见。
“车里的那位小小姐,你也把袖箭收了吧……”年轻人嘴角噙着笑,这时伸手敲了敲车脊,“你们这马车的内壁加厚加固,弓弩都起不了太大作用,袖箭更无法穿透了。别再伤着自己……”
这话更加让人心惊。沈琼上前一步,道:“小兄弟,你到底什么来路,又要去哪?”
“我?我就是个跑江湖的!至于去哪……”年轻人狡黠地歪着头,“我不好先说吧!万一我说了一个地方,你们又说不顺路,怎么办?”
“往北去的这一段,是苏州通往应天府的必经之路。”贺七皮笑肉不笑地道,“打从此过的车辆,目的地不是京城,也是途经京城。我们难道还能改口说是去云南不成!”
年轻人哈哈一笑:“看样子很顺路啊!我是前者,去京城。”
“要是我们不想跟你顺路呢?”沈琼道。
“你们不是去京城,或路过京城吗?”年轻人疑惑地问。
“我们是。”贺七道,“但我们不想带你。”
“为什么?我可以给你们银子。”
贺七哼笑着,往年轻人的身上示意了一眼——月光下,他的袍裾、靴面、手肘上喷溅得到处是血迹。而他的身上不见伤口,显然都是别人的血。半路上的那些尸体,十有八九是他所为。
行家有没有,就看这一出手。
刚刚过招的一瞬,年轻人的力气之骇人,异乎寻常!不知沈琼如何,反正他的虎口到现在还阵阵发麻。且他能在他们两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就窜跳到了马车顶,年纪轻轻,能以一杀十五,也就不奇怪了。
但这不代表他和沈琼联起手对付不了他。
“小兄弟,你没听过东郭与狼的典故吗?”沈琼索性戳破窗户纸,“我们可以不介意带个小杀手上路。但你杀了这么多人,明日惊动了官府,你就成了衙门通缉的要犯。跟你一起,要是被误会为同伙……”
沈琼说罢,朝贺七招了招手,俩人这便要回马车上。
年轻人扒住车顶:“你们看到这么多尸体还敢往前走,说明也不是善茬!同道中人,谁还没个江湖救急的时候!”
见对方毫不为所动,年轻人又急道:“打个商量!到前面驿站之前我就下。”
“五两银子。”
沈琼顿住脚步,道。
贺七讶然看过来,从没发现堂堂防御部的沈书记,还是个财迷!
“五两……”年轻人瞪起眼,“五两银子够买下你整辆马车了!”
“六两。”
“你……”
“七两。”沈琼道,“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付银子上车,要么我们把你甩下去。”
“我说,别逼我来硬的。”年轻人磨牙道。
言外之意:反正杀了那么多,不差他们仨。
“萍水相逢,无仇无怨的,不必大动干戈吧?”沈琼笑着用他的话回敬他,“再说,真打起来,你不是我们两个的对手。”
“啧!”
沈琼转身上马车的一刻,年轻人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元宝,扔给沈琼:“三个五两,买到京城!”
沈琼捏住银元宝,掂量了一下,然后“咔吧”一声,实心的银锭赫然在他手指间碎成几块。
在年轻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挑了其中一块稍小的,其余的又扔回到对方手里:“给你算便宜点。四两半,买到前面驿站。”
贺七扑哧一声笑出来。
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跳下车顶:“好,驿站就驿站……”
车内的小案上点着蜡烛,昏暗跳跃的光线使得车厢里一团橘色。帘子掀开的一刻,血腥之气扑面而至,连烛火都明灭了一下。
沈明珠始终坐在车内,玲珑小巧的袖箭压在被褥下面,用小手牢牢按住,之前随时准备抽出来。
年轻人上马车后,径自坐到她对面。
“我姓花,单名一个‘盛’字。”
年轻男子的一双桃花眼在烛火下波光潋滟。
沈明珠抿了抿唇:“小女……”
“他只是个蹭车的,不用彼此报家门。”沈琼打断道,“你!坐到车尾去。”
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子,“啪”的一声丢在案上,正是沈琼刚才捏碎的。
沈琼不客气地将银块收入囊中,然后打开小柜,拿了张薄毯子,扔给他。
“坐到车尾去。”
年轻人朝着沈琼龇牙,抱起毯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车厢后。
贺七这时挥起马鞭,马车继续在路上前行。
蜡烛被吹熄了,车内陷入大片静谧的黯淡中。沈明珠和衣靠在软垫上,没有像沈琼闭目养神,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男子的背影。
出门在外,尤其他们这种行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不该招惹外人。眼前这个未到弱冠的青年,杀人夺命,面不改色,又该是多可怕的人物!
但也因为这样的年纪,如此心狠手辣,必然有段不短的故事。
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来,沈明珠缓缓地将眼睛闭上了。
年轻人这时侧眸望过来一眼。
月华如银,在小女孩儿宛若白瓷的面庞蒙了一层淡淡光晕。
……
说是搭车,真的只是搭车。
一路上无论是疾驰还是缓行,平坦还是颠簸,年轻人从不吭声,只裹着沈琼给他的薄毯子,盘腿坐在车尾。
沈琼的注意力却无时无刻不分一些在他身上,仿佛只要他敢动歪脑筋,他就会毫不犹豫出手。
途中,沈琼还用茶水、饼食等等,狠狠敲了他几笔竹杠。
直到翌日的晌午,抵达第一个驿站口,年轻人下车了。
临走前,他从脖颈深处扯出一个小坠子,泪滴形,晶莹剔透,中间裹着只小虫。
“送给你玩儿。”
沈明珠看着他。
下一刻,他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将坠子搁在她的掌心。
“别怕我……”他笑着道,“之前那些人,都是作恶多端的凶徒,沿路行抢,贻害乡里。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的!”
温温润润的琥珀坠子,在阳光中闪着金色光泽。
沈明珠摊开手,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算是对你手下留情的感谢喽!感谢……你没拿袖箭射我。”年轻人笑得很张扬。
她还是要推还给他,年轻人已然一跃跳下马车。
他转身冲着她又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扬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呀,是虫珀……稀罕物件呢!出手真阔绰。”
贺七这时凑过来道。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沈琼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花姓,又像极了官家子弟……”贺七摸着下巴道,“据我所知,山海卫的都指挥使,广东卫的都指挥使——两位军户出身的封疆大吏,可都姓花。”
“花荣,花英,亲兄弟俩。”沈琼道。
“听说花荣的子嗣单薄,只得一个独子。弟弟花英倒是枝繁叶茂,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贺七说到此,砸吧砸吧嘴,“所以这位花盛、花五少……”
“走了。”
沈琼拍拍他的肩膀。
“诶,我还没说完呢!”
“赶路要紧。”沈琼摆手道,“闲事休管他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