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冒着雨穿行在三道院和四道院的回廊之间。
方才他心急火燎地跑到雪满斋,发现那里的窗户、门都大敞着,却是人去屋空。满室的血腥味还没散,虽被清理过,还是能隐约看出打斗的痕迹,显然是仓促而为。
沈琼见到此一颗心反而落进了肚子里。
黑衣人定然是来过了,可他们不仅没占到便宜,更是有命来、没命回,否则雪满斋不会这般干净。沈琼此刻不禁万分感激扬州府的这位女副卫——谁也没预料到的突发险情,要不是胜娇容早有准备,后果不堪设想。而她为了真假明珠的事,几乎是将北平派驻扬州的成员们都调进了千金山房。
没调进来的那些,大部分也在这附近。沈琼知道,他们正盯着松江府的随行人——丹焰和闻人康。
这时雨已经停了,满地被打落的枯枝败叶,湿漉漉黏在青石板小径上,如铺一层厚厚的茵褥。四道院中古木森森,梅枝遒劲,又假山奇石,伏叠嶙峋……放眼一望,藤蔓缠绕,灌木葱郁,满眼的翠绿,不免显出几分森然和逼仄。
沈琼循着仨孩子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踪而来,却在这偌大苑囿中迷了路。
这时已酉时两刻多,夜色弥漫上来,雾霭也在园中徐徐地缭绕开了,周遭烟气朦胧,更如迷障。沈琼拨弄着挡路的花枝,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四道院里穿梭,远远瞧着飞霭楼的檐角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走不到跟前。
就在这时,脚踩踏树枝的轻微声响传来。
沈琼陡然转过身——“谁!”
但见身后的花木掩映处,几道人影幢幢。
“诶,被发现了吧!”
“日你娘嘞,被发现你这么高兴!”
“这小子也不认得路,跟他就是瞎耽误功夫!”
“你说也是见了鬼了啊!就这么一园子,咱哥们居然都走不出去。”
几个人旁若无人的闲聊开了。
稍后,他们拨开灌木丛大模大样地走出来。五个人,各个昂藏七尺、赤膊精壮,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练家子。其中一个蓄着络腮胡,一个长了双眯缝眼儿,一个略微秃顶……
沈琼眯起眼来:“你们?”
竟是在福禄来客栈与贺七起冲突的那伙人。
“我日你娘嘞!想不到啊,白脸儿丑鬼,在这儿跟你老子见面了!”一张嘴,粗噶的公鸭嗓。
“甭跟他废话!”眯缝眼儿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看这小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先把他解决了,然后赶紧去找人。这他奶奶的破地方,沾爷们一身的晦气!”
这五人说起来也是倒霉——他们冒着大雨从后门摸进庄子,正赶上黑衣蒙面人在庄内作乱。彼时,仆役们如惊兽四散奔逃,黑衣人与庄内的“护院”缠斗成一团,又电闪雷鸣,暴雨滂沱,混乱得很。这五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四处搜将过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七岁以上、九岁以下的小姑娘。
直到他们在五道院的回廊远远瞧见了轻霜与沈明媚的身影,误将沈明媚当做了沈家嫡女,赶紧追上去,这便进了四道院。然而他们甫一进来就追丢了,自己也迷了路。而后,他们一直在园子里兜圈子到现在,直至又发现了沈琼。
“杀鸡焉用牛刀。老三,让小弟代劳?”秃头笑弥弥地道。
眯缝眼儿道:“别瞎耽误工夫,一起上,速战速决。”
“怎么,想以多欺少?”
沈琼后退一步。
“我日你娘嘞,咱爷们从不干那事!”公鸭嗓道。他一边说,一边露胳膊挽袖子,“让老子来!老子收拾儿子,天经地义!”
“我不跟最弱的动手。”
沈琼又后退一步。
“我日你娘嘞,你说谁是最弱的?!”公鸭嗓横眉怒目地大吼,“看老子不让你瞧瞧老子的厉害……”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琼已经退到了灌木丛前,他猛地往后一翻身,腾地就跃进了绿植深处。如遁地一般,他弓着腰,撒丫子就跑。
五个人拔腿开追。
烟瘴浓浓,古木森森,藤蔓缠缠。一行人你追我赶,在园内磕磕绊绊地跑开了——前面的沈琼如堕烟海,根本跑不出去;后面的五个人蒙头转向,也逮不着他。
然而下一刻,沈琼的脚下忽然被绊住,哗啦一下,他整个人被网在兜里,拽着悬挂在了树下。
园子里竟然有陷阱!
在网兜中无法动弹的沈琼叫苦不迭,这一定是胜娇容为了防止外人靠近飞霭楼才打的埋伏,没想到是自己着了道。
听到这动静,五个人也不追了,晃晃悠悠地往这边来;再一抬头,就瞧见了网兜里蜷成团儿的沈琼。
“跑啊!我日你娘嘞,你再跑啊!”公鸭嗓吆喝道,“你再多跑一阵,说不定哥几个就放弃了。”
“老大,怎么弄?大卸八块,还是抠眼、拔舌头?”男子一张嘴,满口大黄牙。
蓄着络腮胡的汉子道:“少出点儿血。这地方古怪得很,别到时候把什么蛇虫鼠蚁给招来。”
“得令!”
几个人正待动手,就在这时,忽然又一张大网撒了下来。
五人也是身经百战的高手,赶紧就地往旁边滚,那大网上面却不知涂了什么,黏糊糊,一股子甜味儿。紧接着,头顶又不知是谁扔过来个东西,咚一声砸在大网的中间。随即,就听嗡嗡嗡——一大团浮动的黑云笼罩过来。
“我日你娘嘞,是马蜂!”
“马蜂,快跑!”
“啊!蛰死我了!蛰死我了……”
五个人惊慌失措、抱头鼠窜,群蜂却如影随形,毫不放过他们。这园子里没有一处池塘,全是绿植,他们跑不出去,更没处躲藏,眼见着五人哀嚎着就地打滚,淡月这时从树上跳下来,将旁边的绳子割断,沈琼连人带网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明珠也从大树后跑出来,俩姑娘合力将沈琼从网兜里救出,拽着他往飞霭楼的方向跑。
就在这时,五人中的公鸭嗓吼叫着冲了过来。
他的脖子脸都被蛰得起包,一个个大脓疮,被他胡乱地抓破了,渗出脓水,煞是可怖。
他出拳如风,攫戾执猛,沈琼撒开俩姑娘的手,当即迎了上去。
两人交战一处,一小撮马蜂群也围拢上来。
下一刻,秃头、络腮胡、大黄牙、眯缝眼儿也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了。
秃头除了脑门雪亮,整张脸都肿成了猪头;眯缝眼儿的眼皮肿得贴在一起,连路都看不清。另两人也好不到哪去。
淡月将手里的弓弩扔给沈明珠,拔出腰间的月牙铲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沈明珠这时拼命往大树旁边跑,大黄牙和络腮胡见状,也不打了,都在后面追——沈明珠正好是七岁以上、九岁以下的小姑娘,很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俩人顾不得疼痛,踉踉跄跄、穷追不舍,谁知沈明珠背着弓弩,像个灵猴一样,三下五除二就窜上了树。
大黄牙仰起头,扶着树干就要跟着上树,嗖一声——
一支短箭射进了他眼睛里。
大黄牙整个人一怔,没有痛感,反而有些麻木。旁边的络腮胡惨叫一声:“老二!”
又是嗖一声,大黄牙的喉咙被短箭扎穿了。
弓弩握在手里,沈明珠抱着树枝坐在上面,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这与平时射草靶子不同,这是人,活生生的、前一刻还在嬉笑怒骂的人。她亲眼看着那支箭穿透对方的瞳心、脖颈,她看着对方失神而惊恐地望住自己,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消散……
她手里的弓弩再次对准了络腮胡,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
“珠儿,躲开!”
络腮胡朝着她掷出匕首的一刻,正与秃头对打的淡月焦急地大喊出声,冷不防被秃头踢中胸口,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匕首划过沈明珠的肩膀,她疼得一撒手,整个人从树上掉下来——络腮胡要的就是这样,他上前一步接住她,将其托在手臂上,然后扬起大掌,就是狠狠一巴掌。
想他二弟是个什么人物,多少年来为宁王殿下效力,水里来火里去,从没出过岔子,眼下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八九岁的女娃娃手里!络腮胡目眦尽裂,恨不能立刻就掐死她!
沈明珠的脸颊肿起来,嘴角渗出血,却呆愣愣的,视线没有焦距。
络腮胡抱着她就往外走。
树上这时又跳下来一个人,手挽长枪,是个少年。
是张辅。
他挡在前面,闻听络腮胡的脚步声,持枪就杀将上前。
络腮胡的心中正有悲愤怒火,将沈明珠往地上一摔,抖开膀子大喝一声就迎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