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哪里将妹妹的话放在心上,一直到丈夫从公署回到家——
香薷的脑袋嗡的一下,她的思绪在该刹那忽然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那时丈夫回到家,汤圆浮在滚沸的水中,一个一个,雪白浑圆,大锅里的是芝麻馅儿,小锅里的是白果馅儿,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妹妹坐在桌子前,等到她盛出三碗来,妹妹不知跟丈夫说了句什么,丈夫便取了个空碗,从小锅里盛了白果的,吃起来。
白果的煮的少,被丈夫和小妹分着吃个精光。
芝麻的煮的多,她自己吃,剩下大半锅,最后只好倒掉。
“不过是小事,饿了,吃什么都一样。团圆日,何必惹小妹不痛快。”
当晚,丈夫从身后拥着她,温声软语地哄道。
“你常说我宠她,你才是。不过我很高兴。”
香薷的面颊上泛着柔情,眼角勾勒的细纹,以及稀疏的鬓角,显出岁月的痕迹。
韶华逝去,略显老态。
一切在明亮的烛火下无所遁形。
“那我要是更宠她,你不生气?”他半真半假地道。
“你会吗?”
“我不知道。我都听你的。”
香薷闻言扭过头来看他。
她的丈夫有一双会说谎的眼睛,有时看着,深不见底的眼仁里,还会泛起丝丝凉气儿。或许在亲军都尉府待久了,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双眼睛。但他在看着她的时候,是真挚的,温情的,就足够了。
“怎么不说话,生气了?”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畔。情人般地呢喃,让她羞得低头。她依旧不做声,只是抿着嘴笑。
那时香薷的心里充满了幸福与感激,只觉得素日里的辛苦操持都是值得的。然而当她欣慰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妹妹,越发亭亭玉立,她忽略了丈夫更多投过去的炽热目光。当妹妹日渐黏着丈夫,她始终不以为然,甚至对街坊邻居那些隐晦的指指点点熟视无睹。
别家的嫂子们,还曾一个劲儿劝她说:“姑娘大了,不该留在身边。留来留去,要出事的!”
这样直到妹妹及笄的第二年,她提出议亲——
“姐你若是嫌我了,说出来便是,我立刻搬出去单过!”
盘子碗碎了一地。能砸的,都被妹妹一股脑摔在地上。
她呆立在满地狼籍中,不知所措:“哪、哪个女孩子到这个年纪,不找个夫君长长久久地相伴?你当我就舍得你……可是,咱们姐妹总不能一辈子,你终是要……”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妹妹带着哭腔的喊声打断:“为什么不能一辈子?我不要离开姐姐,不要离开这个家!”
她见不得她哭,眼睛也红了,赶紧将她搂进怀中。
罢罢罢。
既然她不愿意,反正还小,再留两年。
两年,又两年。
说亲的婆子把门槛要踏破了,妹妹以各种理由拒绝,每一次都哭得撕心裂肺。渐渐的,邻里开始有不好的说法估开——
“这么大个姑娘,一提起嫁人,恼恨得跟什么似的,莫不是有隐疾?”
“活泼伶俐那样儿,要是有隐疾才怪!”
“眼看年岁不小,又死活不嫁,哪有这样的事……”
“你没瞧啊,他们家姊妹俩住一块。男主人正当壮年,那妹妹又如花似玉,说不定……”
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闻听这样的议论,简直气炸了肺。
流言蜚语何其伤人,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名声没了,这辈子就毁了!香薷恨得咬碎银牙,不敢声张,唯恐伤了妹妹的心,私下里卯足了劲儿物色妹婿。
然而那一日……
身为隐者部的老资历,逢每个月的初五往后,从各地来北平的走货商带回大量情报,除了三大参事,最忙碌的就属香薷。少则两三日,多则七八日,没日没夜地轮替当值。
那时隆冬腊月,收尾的几天,香薷一直待在署内,几乎不眠不休。索性提前完成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出了大门,往家的方向走——
外面鹅毛般的大雪漫天。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不知谁家煮熟的红豆粥,还有糖醋鱼的酸甜香味,一飘好远。香薷裹紧了大氅,深一脚浅一脚,饥肠辘辘地在雪地里跋涉。
不多时,屋舍的矮墙出现在眼前。
院里静悄悄的,香薷推开小门,烛火照耀着的窗扇里,透出温暖的橘色。她拿起扫帚扫了扫身上的雪,搓着冻僵的手进屋。
屋里却没人。
厨房的帘子挂着,灶台上煮着什么,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香薷揭开盖子一看,咕嘟咕嘟,是山药羊肉汤。
羊肉块几近软烂,事先加了葱段、姜末去掉膻味,再配着山药、大枣一起慢炖。旁边案子上还摆着几个小碗,分别盛着枸杞、姜片、盐。
奇怪,灶上煮着东西,人怎的不见了?
香薷下意识地往屋后走——她家后院栽着几株腊梅,每到下雪时节,满树花蕾便全绽放开。花瓣金黄似腊,缀雪含霜,景致美得紧。
沙沙的落雪声中,香薷推开后院的小栅栏。
雪夜,腊梅。
一树繁花满枝。
只见两人相拥着坐在石墩上,男的披着厚厚的大氅,下摆披散在地上。他膝上的女子仅着单薄裙衫,被他紧紧裹在臂弯里。
男子的头上已有落雪,看来是坐了多时。女子发梢上的雪却都被他悉心地拭掉了。
一个是她妹妹,晃荡着双腿,望着腊梅花痴痴地笑。
一个是她丈夫,正亲吻怀中人儿的耳垂、脖颈。
吻到动情处,她仰起脸来,娇憨地搂住他的脖子,送上香唇……这般鸳鸯叠股,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端的是羡煞了一树香艳梅花。
浑然不觉,有一个人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不,我不嫁,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姐姐去找。”
“我喜欢姐夫!”
“什么?”香薷惊呆。
香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我是说……我喜欢姐夫那样的。”
香薷松口气,继而又笑道:“你呀。那就让你姐夫在防御部找找,我也在我的同僚中间多加留意,反正几大部里与你年纪相当,又未成家的少壮,一抓一大把。”
“少壮再多,也不是姐夫……”
“傻香儿,你姐夫那样的还不好找?”
香茹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好找,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原来不是没有蛛丝马迹,而是她始终一厢情愿地沉浸在这台名叫夫妻和美、姐妹情深的荒唐戏目里,自欺欺人不能自拔!而今,这台戏再也唱不下去了,香薷蓦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可悲可笑。
姑娘大了,不该留在身边。留来留去,要出事的……
邻人的话,回荡在耳畔,宛若诅咒。
香薷紧紧抓着栅栏,上面的木刺扎进掌心里,疼得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呀,锅里还炖着羊肉呢。怕要熬干了吧!”
“还得一阵呢。小馋猫。”
“隆冬吃山药炖羊肉最是滋补,我可是为姐夫好!”
“哦?原来你嫌我是老男人。你嫌我……不行?”男子在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
女子咯咯笑起来。
男主人被这轻蔑的小样儿惹恼了,手上开始不老实:“哪次没让你求饶,嗯?小妖精,你忘了你在我身下哭泣的时候……”
女子红透了脸,狠狠咬了他的下颚。
“嘶——”
他疼得龇牙咧嘴,“挺有劲儿的,唔……”下一刻又被她咬住了唇肉,连话音儿都被堵在彼此交缠的唇舌中。
乱伦,苟且,偷情……所有龌龊不堪的词,都远不及香薷此刻见到的一幕下作!这就是她最亲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天,一个是她的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怎么能背着她做出这样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鲜血从指尖淌下来。
“姐,姐!”
香薷被摇晃着。
一下,一下,一下,就像是在苦海中不断沉浮。
香薷瞧见妹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渐渐浮起了刺痛。
一表三千里,香薷却最爱这个表妹。
可她不知道,一朵花如果养得太过娇惯,反而会长出刺来伤害自己。
“姐,你怎么了啊……?”香茹问。
香薷回过神来。
“没、没什么,可能最近太累了。”她抿了把发丝,转过脸去。
“太累就歇着呗……真是,看你刚才那样子,怪唬人的。眼睛又那么红,泛着凶光……”香茹心有余悸地道。
香薷缓了几口气,逐渐平静下来,才淡淡地道:“我来这儿,不仅是给你们送吃的。这几日正好我赋闲有空,该是把你的终身大事办了。”
“什么?”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父姨母去得早,我是你姐姐,你的婚事拖到现在,是我的责任,我……”
“姐!”香茹猛地站起来,“你怎么又旧事重提?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不嫁!”
“这可由不得你。”
“姐,你说什么呢?你……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香薷一掌拍在桌案上:“混账,这些年我都白教你了吗?你怎么跟姐姐说话的!”
香茹彻底愣住了。
平日里轻声细气温温吞吞的姐姐,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也向来是哄着她迁就她,从不会逆她的意,今儿这是……
“姐……”她试着撒娇。
香薷无动于衷。
香茹也恼了,她拉下脸来,冷冷地道:“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八百遍,我不喜欢,我就不会嫁!几大部中多少女子都未许配人家?有些的前辈,年纪甚至比我大得多,为什么我就非得嫁出去?我要自己做主,用不着别人多管闲事!”
“还有——”
香茹打断了香薷要说话的意图,“这里是公署。就算你闲得慌,也别将家里的事拿来吵闹!你自己不嫌丢人,我和姐夫还怕在同僚面前丢人呢!”
说罢,她转身就要出去。
“站住!”
香薷厉声一喝,同时将桌上的碟子摔出去。
啪嚓!一碟子芸豆卷,连同瓷碟,悉数摔碎在了香茹脚边上。
香茹下意识缩了缩脚。
“别说我这个当姐姐的没警告你。”
香薷这一刻的神情和语气,冷静得吓人。
“你嫁不嫁人,自己说了不算。别人怎样我也不管,你如今这年岁,必须恪守女子该有的体统和规矩了……况且,到时候聘礼过门,花轿迎亲,你就是别人家的人,所有亲军都尉府的同僚都会来观礼,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你……”
“不是我不嫁,是根本不能嫁!”
也许是气极了,香茹突然大喊出口。
门扇刚好被推开——
吴茱萸从外面回来了。
他显然是听到香茹的话,猝不及防的,脸上一抹惊慌而尴尬的神色闪逝。
但下一刻就恢复如常。他摸了摸鼻子,想要退出去。
香薷和香茹吜时叫住他——
“姐夫!”
“夫君。”
“夫君。”香薷再次开口,“别急着走。我正想听听你的说法,香儿说的不能嫁,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