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何处寻奇葩?一剪寒梅凌天涯。
仙客对此欲归俗,农夫叹绝忘桑麻。
流芳千载任风雪,独呈丹心报中华。
莫言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霞。
一、国乱
比起这一年灾荒对大苑造成的影响,青瞳的痛苦几乎微不足道。
在萧图南回府居住、青瞳无法顺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里,大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长达五个月的大旱和接踵而来的蝗灾,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时席卷了与之接壤的大苑关中地带。同样是颗粒无收,西瞻牧民宰杀牲畜尚可勉强度日,鲜有饿死的人,可邻居大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首先,因为大苑的人口远远多于以游牧为主的西瞻人,仅关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万以上,多于西瞻全境人口的总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粮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岁的存粮多半被征收供给西瞻议和用了,百姓手中本就极少余粮,又不像西瞻人那样家家都有许多牛羊牲畜,所以他们就更经不起灾难的打击。
去年冬天起,云中的饥民就陆续背井离乡地开始逃难,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维持生计的人口已经不足一半。云中以北,竟然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关中的九千万灾民也占大苑人口总数的六分之一,其中马上面临死亡边缘的也有近百万人。这一百万人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扰,关中其余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灾,他们自己也挣扎在饥饿线上,哪里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口?
一时间灾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强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为不堪滋扰向关内逃亡。一个国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乐业,那足以动摇国本了。
景帝再不愿意,也不敢放弃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库的确拿不出赈灾的粮食。他权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见,为了防止饥民动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镇关口,禁止饥民进城,同时派兵挨户盘查家中资产,严令各城镇及村中有余粮余财的富户捐资购粮,在城外施粥救济。本意是先安顿下最可能饿死的那部分饥民,这部分人安定下来了,其余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会急着逃荒。
国家大了也有好处,再大的天灾也不可能覆盖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两个月后湖广等地秋粮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个月的漕运时间,只要挺过三个月,第一批粮食就可以接济关中。景帝想得很简单,关中一带历史悠久,尽多百年望族,这些人的钱拿出来接济整个大苑都没有问题,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亲属旧故,更应该无条件地支持朝廷的决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写下欠据,这些钱算朝廷借的,慢慢还他们就是了。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了。关中有富户是不假,可是他们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说派兵去他们家里盘查什么资产。这道圣旨只能是给本来尚可勉强生存的小民贫户带来巨大的灾难。士兵挨户盘查下来,就是有余粮余财也去了一半,何况这个余财余粮没有明确的概念,搜查的人说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户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卖儿卖女的满街都是。
饥民不许进城,然而城外施粥又远不足用,又有大批饥民饿死。一时间城里城外哭声震天,偷盗、抢掠、杀人……各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层出不穷,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国土尽成不法之地,九千万人皆成草芥之人!
后世史书对这道圣旨的评价是——祸民之深,莫过于此。
是年七月,左丞相杨予筹谋反。
一向与他为敌的宁国公宁晏这次居然难得地支持他的意见,并亲自前去前线慰问军士了。他一走杨予筹就把京郊的十六卫军调去关中镇压乱民,并将朝中少数的武官如英国公李敢等人派往各个关塞镇守,自己亲率禁军保卫皇城安全。对他来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宁国公不在,十六卫军无法回援,京中九门都尉史杨桓又是他的亲眷。这是真正的有恃无恐,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于是这日早朝,景帝等来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大惊而呼:“李玄良何在?”
大内侍卫总管李玄良应声而来,也不施礼,只冷笑道:“陛下请快些起驾弘文殿,别让丞相久等!”景帝这才知道李玄良与左丞相早有勾结,吓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只磨蹭了一下,李玄良就抽出腰间佩刀望着他冷笑,无奈之下景帝只好随着他来到弘文殿。
威胁这个软弱的皇帝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时就接到了皇帝逊位的旨意。杨予筹当然想直接自己当了皇帝干净利索,只是姓苑的突然换做姓杨的,只怕除了自己的亲信,没有人会答应,于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儿子二十九皇子宁洅为帝,自己摄政。
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诛杀,若有要在这个节骨眼辞官的自然是不愿顺服自己,杨予筹一边立即准许,一边派兵将该官员的家眷全部抓来大理寺关押起来。抓到第十三个官员以后就没有人敢辞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只好带病上朝。杨予筹的指令自然无人不从,一时好不威风!
只可惜新皇宁洅只有五岁,每次上朝吓得只是啼哭,要杨予筹硬把他从内侍怀里扯出来丢在御座上,并派一个有力气的侍卫摁着不许他逃走。小孩子自然害怕,群臣的奏事中夹杂着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大哭声。杨予筹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干脆不在太和殿议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再说景帝当日被逼写下退位诏书以后即被囚于后宫。杨予筹四顾之下选了个偏僻但地方还够大的破败宫殿将他锁在里面。那宫殿上方的匾额已经残破不堪,景帝认了许久才辨认出是“甘织宫”三个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记得自己皇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头两日衣食就不得周全,这宫殿窗纸都破了,四下里秋风呜咽,景帝好容易在一个偏殿找到一床打满补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御寒。好在这被子破虽然破,却挺暖和的,只是太小了,不足以遮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他围着这破烂被子只是日日垂泪,一日听见杨予筹在外面咆哮,吓得不停哆嗦,仔细听却是杨予筹吼道:“滚!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她把门打开,她愿意陪就去陪吧!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成全你们死在一起!”原来不是说给他听的。
锁链声响,杨淑妃一身素服进来了,满脸都是泪痕。后宫众人都被囚禁起来,景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嫔妃,没想到却是这个杨氏。杨淑妃一进门就痛哭着扑到他身上,毕竟是丞相亲女,杨予筹说得再厉害底下人也不敢太得罪,有了她的庇护,景帝的日子才过得好了一点儿。
杨予筹的威风并没有维持多久,外出戍边的十六卫军部分士兵秘密集结,于八月初回京反扑,直到了皇宫外围才被拦住。十六卫军的左右大将军及中郎将等重要将领早被杨予筹支去边关,他发动政变的同时已经派部下夺去他们的兵权监视起来了。这些兵士大多是京中亲贵子弟,除了这些久在军中的将领,是什么人能命令得动这些少爷兵呢?
却见领头的将军没穿盔甲,身着朱红色广袖八龙四海亲王朝服,原来是被封为显亲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儿子共有六个,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五个都在宫外建府居住。杨予筹发动兵变的时候又只有九皇子显亲王一人逃脱,没想到他居然能联络到分散的十六卫军回京勤王。杨予筹急忙率兵抵抗,一边传令已经从大内侍卫总管升为禁军统领的李玄良火速支援。
李玄良率三万禁军来是来了,可一个杨予筹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地跟了来。李玄良正恭敬地低下头听他指令,看到宁晏猫儿玩够了老鼠一样的笑容,杨予筹遍体皆寒,明白了大势已去。怪不得李玄良突然巴结着主动投靠他,怪不得宁晏这老匹夫突然要求离京,他早算准了自己会发动政变,借着自己这把刀,他达成了自己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九皇子见到他却很高兴,大叫:“宁国公,快快诛杀国贼!”
宁晏微笑挥手,指着混战中的所有人命令禁军:“将逆臣杨予筹和他的部下全部诛杀!”
九皇子一愣,他是得宁晏支持才能秘密潜入京中的,眼见禁军拉开长弓,把他和杨予筹全都圈进射程范围,叫道:“宁国公!本王是宁瀣啊!”
宁晏将眼睛一眯道:“逆贼还敢冒充显亲王,给我即刻杀了!”
羽箭纷飞,九皇子如果现在还不知道他上了宁晏的当他就是傻子了。他的武艺在诸皇子中本就最好,此刻生死关头,更发挥出平时没有的力量,竟突围逃出。
他不死心,联络各地残兵反抗。这一点儿人打起来自然很吃力,从此景帝最喜爱的儿子——堂堂亲王就被迫像流寇一样转战,半月后他被手下出卖,为宁晏生擒。他的倔强抵抗引起宁晏的兴趣,宁晏将他囚于天牢并没急着处死。
当日宁晏率禁军围剿杨予筹的时候,深宫中的景帝还以为盼到了救兵,直至司农卿黄鼎言冒死传信,他才知道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慌乱中黄鼎言劈开木门,景帝换上内侍的衣服仓皇逃走。他临行舍不得杨淑妃,将她一同带走了。
景帝走得匆忙,身边除了杨淑妃,就只有黄鼎言同内侍数人,此时也顾不得尊卑,大家全都换上平民衣物,以泥土污染面容,趁着城门空虚逃出京都,日夜不停地向北奔走。这几人都是文弱之人,何曾受过这等颠簸,几日之后,才到江州地界。景帝疲累得神志都有些昏了,黄鼎言只好勉强找个民宅借宿,由于兵乱,这屋子空无一人,省了口舌麻烦。
睡至半夜,景帝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他急忙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万岁爷让奴才们好找,国公爷等你多时了,请陛下快些随我走吧。”
景帝环顾四周,见院内布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李玄良还拿着刀子等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哭哭啼啼上了车。李玄良立即锁好马车,押他朝城中驶去。
二、出逃
夜里被李玄良找到时,黄鼎言故意装作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李玄良押他上马就几乎爬不上去。他是文官,李玄良没有在意。
次日接近清晨的时候,他突然大声惊叫,好似马匹受惊不能控制一般冲向景帝的车。其实他早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到了马车跟前就全力向车厢冲去,木板的车帮被他这样拼死一冲撞破。他不顾自己全身被划得鲜血淋淋,只抓起景帝推到自己马上,叫着:“皇上快走!”自己挥舞着匕首,疯了一样拦截围上来的士兵。
景帝只吓得魂灵出窍,哪里还策得了马?加上这匹马刚刚撞车受惊,他只有死死搂住马脖子低着头任由马乱闯。惊马力大,竟带着他突围狂奔,后面蹄声不绝,无数人追了上来。景帝隐约听见黄鼎言一声惨叫,料想是死了。他被马颠得涕泪交流,也顾不上擦了。惊马甚快,那么多人跟着,却暂时没有追上来。
就这样一气奔出数十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景帝看着绝对过不去,拼命勒缰,然而他那点儿力气哪能勒住惊马!马儿受阻越发发了性子,一个长跃就蹿进河里,这一下竟然越过大半河面,离对岸已经很近了!只听一声长嘶,马儿落水时不巧正撞到水下一块大石,后腿骨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把景帝抛到河里。
景帝一入水就大大地喝了一口水,岸上人见他拼命呼救,都慌了神。其实此地水深已经不足淹没他,只要他不慌张,完全可以站起来蹚过去。然而他惊吓之下,只知道不停挣扎。李玄良忙率人策马跳进河去,可是没有惊马一怒而跃的力气,这些马匹连一半河面也没有跳过去就落入水中。识水性的士兵下马抓已经来不及,见景帝在浪花中打了两个滚就漂下去了。
这不甚圣明的天子也自有百神护佑,向下游漂移了不远,景帝就被一个浪花轻飘飘地推到岸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竟然毫发无伤!此刻再笨他也知道应该快跑,于是拼命朝路深林密的地方逃去。
他平时从一个宫门到另一个宫门都要乘辇,什么时候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有氧锻炼?运动过量,气喘得简直肺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也不知跑了多久,景帝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
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景帝吓得几乎昏过去,勉强支撑身子想逃,可是那队人马已经看见他,更快地奔过来。他两条又软又累的腿怎么能跑过马?景帝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于此了,不由脸色一片死灰。
等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禁军,穿的是民勇军的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先生可是自梁河河畔来?”
景帝哆哆嗦嗦,哪里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只道:“我、我……我是往来于江州与预州之间的商人,路遇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再道:“先生看起来不像商人,我是江州团练使汪幕函,英国公王敢大人已于三日前秘密来到江州,联络到司农卿黄大人救援皇上。今早国公爷得到黄大人飞鸽传书,称皇帝陛下江边遇袭,所以我立即领兵前来相救,先生一身是水,这附近能没过人的河流只有梁河一条,请问您可曾见到别人?”
景帝这一个多月来连遭巨变,已经不敢轻易相信别人,虽然他说得很有条理,却还是不肯承认。汪幕函越看他越像,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无礼,只好派人去请王敢来辨认。王敢中午时分赶到,见了景帝只看一眼,就放声大哭拜倒于地。汪幕函见状忙带部兵下拜,景帝见他说的原来是真的,也放心下来,想起连日忧心,不由也大哭起来,随后被汪幕函接到江州暂时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