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门萨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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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就是开始,从那以后我就迷上这个。”1998年,香港回归已经一年有余,我坐在武汉市的台阶上,满嘴酒气地对着坐在我旁边的那小子说。他端正地坐在那儿,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下面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双星球鞋,有些土里土气的。他的膝盖顶住一本华贵的万宝龙大头笔记本,和他的身份完全不相吻合。哦,他还戴着眼镜,他习惯的动作是去抽一下鼻梁骨上的镜架。在十分钟的时间里,重复了大约七次,这真让人匪夷所思。他笨拙,敏感,紧张,涉世未深。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方的情形。

“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笑了笑,转过头来。

“袁逍。”我有些不耐烦,“你问第三次了。”

“我的记性不好。”他拍拍自己的脑门。

“你呢?”

“叫我方吧。”他淡淡地说。

“名字?”

“就叫方吧,名字不重要。”这厮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我耸耸肩膀,做出纯爷们儿的样子。

“后来呢?”他饶有兴致地问。

后来?我想了想,抬起头又灌了一口手中的“枝江”。

老虎机,或者叫角子机、赌博机,叫什么都好。SlotMachine,是这个小玩意儿最初的名字。1895年,工业时代,机器大行其道。一个叫查理·斐的机械工,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发明了这个东西。魔鬼始终没有放弃过寻找他的代言人,不是查理·斐,就是詹姆斯·斐。历史上关于这个人的来历背景,没有任何记载。在旧金山南部的破败农场,他做出了这个机械怪物。长方形,铸铁,内部带有三个卷轴,外设一个投币口,以及类似蒸汽火车推进器的启动把手。只需填入一枚角子(筹码,如同今天的铜板),扳动手柄,内部的齿轮便开始犬牙交错地摩擦。如果用力恰到好处,齿轮正好合乎某个位置,机器会自动吐出相应赔率的角子。1899年,LibertyBell,作为现代老虎机的雏形横空出世,由三个圆鼓组成,每个鼓上都有十个标志:牌的花色、马蹄和铃铛。铃铛在每个鼓上只有一个,出三个铃铛的组合中最大的奖。每个鼓的转动都是独立的,和其他两个鼓无关,按照从左到右的秩序它们依次停止,停留在十个点中的任一个的概率是相同的,均为1/10。后来出现四五个鼓面的老虎机,但原理机制没有改变,直到20世纪80年代,随机数发生器代替了机械鼓,编辑的程序代替了齿轮的转动,按键代替了拉柄,苹果、赛车、动物代替了三七、柠檬等符号,最终发展成现在这个模样。

最开始它可能在任何地方,酒吧、饭馆、商店都可以。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它最先出现在游戏厅,成为吞噬卑微渴望的机器。然后,仿佛一夜之间聚拢在一起,它们规模浩荡地出现在大量的游戏终端体中间。

我以为自己交了好运,三百五十块,加上我平日存下的一些私房钱——虽然说男孩子存私房钱是件很龌龊的事情,但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还掉外债,最重要的是我除掉了那个差点出世的孽种,尽管这样对他不公平。陪马娇丽打胎的是她的闺蜜,我没有去。我知道那不是个好事情。当然,我对她说的是,“亲爱的对不起,我下午有课,就不能陪你去了”。那时候,那个傻妞还很相信我,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搂住她,在街道拐角热吻、道别,接着我一头扎进了游戏厅。

从那之后,我把所有的精力和金钱完全赔在这上面。几乎一有时间,我就会光顾那家店子。女人大腿、黄片、学习,统统成为无聊的事情。我的脑子里只有旋转的彩灯和该下的注码。我和马娇丽还纠缠了一阵子,不过很快大家都觉得没意思,就分手了。她是个看得开的姑娘,这让我很欢喜。虽然她并非我的初恋,但却是第一个为我怀上孩子的女人。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大概是由于从那之后我都没有交过女朋友的缘故。我怀念她,仅此而已。

后来,作为生活的另一部分,我再也没有赢到过一毛钱。尽管偶尔运气会好一点儿,但随机的概率不会永远倾向你,大部分的时间我输掉所有的零花钱。我面黄肌瘦,作为惩罚,我没有早饭和晚饭吃。有时候我会节制一点儿,那只出现在我饿得不行的时间。那些日子,我玩遍了几乎所有的机型,甚至包括为数不多的连线机。那是在1997年,我们那儿开了一个大场子,可是依旧找不到哪一台机器适合我,似乎只有输,但是我停不下来。我也奇怪,沾上这玩意儿就仿佛抽上了“四号”一样。

我欠过一些钱,也偷过父母的钱,不过无伤大雅。年轻人嘛,犯错误难免的,我这样安慰自己。最后就是高考,在那最热的七月,我失去最后的尊严,只考了二百多分。好在我爸爸的关系还行,他以前的战友在市教育局,想办法帮我弄到了一个职业学院的名额。毕业后可以直接在武汉市的机械厂就业。于是我揣上两千块学费,拎上一口大箱子,爬上了通往武汉的火车。

“有趣。”方又抽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但这和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聪明人是不会打断别人说话的。”我撇撇嘴。

方耸耸肩,无可奈何地任由我嘲笑。

1998年,武汉花花绿绿的,比我所在的城市要好上很多,虽然热了点,但对我来说就像个小天堂。我把东西放到寝室,和室友小胖子一起去报到。路上我们闲聊起来,无非是一些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琐事。最后他问我,我的学费准备交不。

“交啊,不交干吗?两千多呢,不见了怎么办?”我说。

“你傻啊,你存到银行不就行了,我哥哥以前就是这学校毕业的,他说学校只会在每个学期的末尾才催交学费,你谎报个贫困生,存起来,现在的利率挺不错的。”小胖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眼里泛着光。于是我没交学费,跟他一样把钱存在了工商银行里。

我说着,掏出存折,递给方。方伸手接了过去,看了看说:“啊,一二三……取了十七次,还有三块钱?”花钱是很简单的事。我把存折拿回来,眼睛不住地扫描那些黑色的数字。

1998年9月25日,—200,余额1800。

1998年9月30日,—300,余额1500。

……

利息还没有开始计算,我就已经取走了好几笔的款项。

“三和路你知道吗?”我问方。

“我是本地人,知道的。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是啊,很乱,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没什么,毕竟那有一家场子,很大,足有七百个平方。一家大型的游艺中心。那些射击赛车什么的大型机我完全没兴趣,我喜欢的只有老虎机。我也忘记自己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不过事情总归是这样:我来,我玩,我输钱。在那儿,我见到了很多我没见过的机器,比如跑马、三七、赛车、彩金、泰山,等等,很强大,我几乎在里面泡了两个月,结果如你所见,现在我只有三块钱了。”

“你想问我借钱还是怎么着?”方皱了下眉头。

“看得出来,”我把手上的酒瓶放在地上,“你也没几个钱。”

方笑着点点头。

“我所在的学校,虽然不像你们武大那样光鲜,但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里面包罗万象,什么机械加工、模具制作、机床,实实在在的手艺,能混口饭吃。但里面的老师却都是他妈的王八蛋,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我认识一个老师,看着有点傻,但人其实很灵光。”

我一进学校就开始混日子,其实学校里没几个人不在混日子的。那时候远不如现在,技术工人是大家都瞧不起的玩意儿,而正牌的本科大学生还凤毛麟角,是个稀罕的物件。2008年,我认识的硕士研究生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而在1998年,上面提到的方却是我认识的第二个本科生。我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那个老师,刘唐。要过些日子我才知道,刘唐在武汉市的老虎机圈是如此的赫赫有名。

各行各业之间存在一定的壁垒和联系,最后很容易在一个单一的行业形成一个个的小圈子,类似工会的组织,但远不及它严密,比如说娱乐圈、文学圈,当然,还有猪圈、羊圈之类的。如果你在这个圈子里成为口口相传的人物,那么混饭吃就是相当简单的事情。

学校不大不小,能容纳几千人。刘唐一开始教的是别的班级,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长得很中庸,不很丑但也绝不帅气。无所谓在不在意,我根本不认识他。其实除了班上的几个小美妞,我也不认识几个人。所谓本性难移,是理所当然的事。泡妞很简单,偶尔陪她们逛逛街,看看电影,聊一些她们很自以为是的心事就解决了。

我记得有一个叫胡云云的,模样和身材都不错,不知为何流落于此。不过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就吃过两顿饭。但有一段时间,她和我走得很近,一起去食堂打饭,下课了还要拉我去操场上转两圈。我们的操场是煤渣子路,走起路来很不舒服。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星期的光景,就连同寝室的小胖都以为我和这妞铆上了。可我什么也没干,连手都没拉过。不是我不想拉,小胡总是一副很矜持的样子,让我不知道如何下手。由此可见,我是一正人君子。

“你天天拉着我干什么呢?”有一回,我实在被那煤渣子路硌得受不了了,就问她。

“怎么?不愿意啊?”胡云云撇过头。

“愿意。外面传我俩处呢,可你知道,我还没捞到啥好处。”说完,我色迷迷地看着她的胸部。那个时候,天色微微地黑了下来,一种淫荡的气息包裹住我们的身躯。

“去去去。”胡云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和那些男的一样呢?”

“哪些男的?”我顿时来了精神,除了喜欢泡妞和打机,八卦也是我的爱好之一。

“那、那、那,”她的手往四面八方很有派头地乱指,“那——”突然,她的手停顿在了空中。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借着微暗的光,一个红色的烟头在一棵台湾松旁闪了一下,旋即便不见了。

“他在跟踪我。”她的手有些抖。

“别岔开话题,”我一下拉住她的手,把她揽在怀里,在她的耳边吹气,“我们亲热亲热?”

“滚蛋。”胡云云一把推开我,然后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这丫头哭了。她哭的声音很怪,像是初生的婴儿。

众所周知,我最怕小妞哭了。我蹲下来,像个小怪物一样伸出手拨撩了她一下。“你别哭啊,我跟你开玩笑呢。”

“我没哭你啦。”她哭得快停得也快,像交通信号灯一样转变自如。

“那是怎么了?”我问。她扭过头去,不说话。

“你说啊!”我把脸对着她,像只哈巴狗。

“我最近老被人烦,所以才找你当我挡箭牌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哦。”我不再看她。

“对不起。”她低声地说。

“是谁啊?”我问,顺便从衬衣的荷包里掏出一支烟。

“你不认识啦。”她想站起来。

“我问是谁?”我一把把她拉住。

“刘唐,电子系的老师。”她顿了一下,越想越生气。

“这么恶心的老师,”我啐了一口,“就刚才那抽烟的吧?怎么不跟学校反映?”

“跟学校说,万一被反咬怎么办?”

“这也不是办法。我帮你教训他?当然,如果……”

“什么?”她凶了一下。

“如果姑娘你能把胸部借我看一下的话。”我斜着眼睛。

“去去。”她摆摆手,“算了,来的时候就听姐姐说这学校乱,还真是如此。”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大抵是没有什么好处,这丫头虽然漂亮,但好像对我也没什么意思,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毕竟我只是一泥菩萨,不是什么大侠客,会拔刀相助,但我没有刀,甚至连买都买不起。不过无缘无故被人利用,想来真有些泄气。

第二天,我站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猥琐男正盯着我看,于是我转着脸盯着他,最后他闪开了。这真他妈可笑,如果昨天晚上胡云云给我看了她的那什么什么的话,今天也许我就找同学揍他了。老子才不管他是不是老师,那年我十八岁,血气方刚,下半身依旧生机勃勃。

我扭过头看了看教室里的胡云云,她绯红的脸,可真好看。我想了想,明天是星期六,今天晚上不如就去打机吧。一下课我就到学校门口坐了个公交车直接溜了,本来晚上在学校技术大楼的三层还有舞会,是个泡妞的好去处,我寝室的小胖子为这事准备了一个星期。以公共的名义淫乱,想来可真够土气的。再过一些年月,我们大可以请小妞喝星巴克吃哈根达斯,完了再去环球剧院看个片,之后天色也就不早了,就可以直接去开房了。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