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动笔前,她重新看了一遍第一页。信上的言辞实在无法让她满意。于是她把第一页也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向纸篓。这一次,纸团并没有直接落进纸篓,而是在墙上反弹一下,落到了地板上。
她伸开蜷在玻璃桌下的双腿,身体后仰,伸出左手捡起纸团,再次扔向纸篓,可还是没扔进去,掉在了墙边。算了,管它呢。
园子坐起身子,目光再次投向信纸。她已经不想再继续写了。她此刻的心情根本无法转化成文字。
园子合上信纸簿,塞回书架,又把钢笔插回小丑造型的笔筒。一把小丑的帽子戴好,感觉就只是个陶瓷人偶,完全看不出是笔筒。
她瞥了一眼挂钟,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摁下那组她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你好,这里是和泉家。”话筒里传来哥哥冷冰冰的嗓音。
“喂,是我。”
“哦,是园子啊,”哥哥说,“你还好吧?”
每次打电话回家,哥哥都会这么问。园子也很想像往常那样回答“还好”,可今天她实在是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嗯……老实说,感觉不大好。”
“怎么,感冒了?”
“不,不是生病。”
“……出什么事了吗?”说到一半,哥哥的声音已经开始透出紧张。园子完全想象得出,在电话另一头,哥哥一定正单手握着话筒,背脊挺得笔直。
“嗯,差不多。”
“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可就长了。不过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明天我想过去找你一趟。”
“行,这是你的家啊。”
“明天要是有时间,我就会回去。哥哥你明天上班?”
“不,轮不到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吧。弄得人怪担心的。”
“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让你担心了。但到了明天,或许我就会打起点精神来了。”
“园子……”
话筒里传出低低的沉吟声。想到哥哥此时焦急的心情,园子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说实话,”她小声说,“我被人出卖了,一个我一直很信任的人。”
“男的吗?”哥哥问。
园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除了哥哥你,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
“如果我死了,”园子稍稍提高嗓门,随后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或许对所有人都好。”
“喂!”
“开玩笑的。”园子故意笑了笑,“抱歉,又胡说八道了一通。”
哥哥沉默不语。他大概已经察觉,园子刚才的话根本就不是什么“玩笑”。“明天你一定要回来。”
“如果能回去的话,我会的。”
“说好了哦。”
“嗯,晚安。”
挂断电话,园子盯着无绳电话机呆呆地看了一阵。她总觉得哥哥会打过来,可电话铃迟迟没有响起。看起来,哥哥对她的信任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想。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坚强。园子冲着电话机喃喃自语。正因为并不坚强,才故意打了一通让哥哥担心的电话。真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此刻自己心中的那份痛苦。
2
和泉园子和佃润一是在去年十月份相识的。两人邂逅的地点就在园子供职的公司附近。
园子供职于一家电子元件制造商在东京的分公司。公司在一栋高层写字楼里租下了十楼和十一楼,员工大约三百名。尽管总公司在爱知县,但实质性的中枢部门正是东京分公司。
园子隶属于销售部。整个部门大约有五十名员工。算上园子,女员工总共十三人,其中大部分都比园子年轻。
午休时,园子独自一人去吃饭。自从和她一起进公司的那批人全都辞职走掉之后,她就很少和别人一起吃饭了。以前,年轻职员们经常来邀请她,但这种事如今再也没有了。年轻职员们似乎也已经察觉到她喜欢独自一人。当然,这对她们而言是件好事,她们再也不必为她操心了。
园子不愿和那些年轻人一起吃饭,其实原因在于她的口味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她喜欢日式饭菜,哪怕只是早饭,她也会首选米饭。然而那些年轻人大都喜欢西餐。尽管她并不讨厌吃西餐,但若每天都吃,时间长了,自然也会觉得有些腻。
这天,园子打算去一家荞麦面馆。之前,她在距离公司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面馆。那家的上等面汤和天妇罗荞麦面是她的最爱。出身爱知县的她原本是个乌冬面爱好者,但来到东京后,她渐渐发现了荞麦面的美味之处。此外,或许是那家店开业还没多久的缘故,园子很少会在店里遇到熟人。这也是她喜欢光顾那里的原因之一。满脸媚笑地吃东西对园子而言异常痛苦。
走进面馆所在的那条小巷,园子看到路边有个青年正在卖画。话虽如此,那青年其实只是坐在一把折叠椅上看杂志。青年身后的高楼墙边靠着十几幅没有装裱的画。即便是园子这样的外行,也明白那些画可以划入油画的范畴。
青年看起来似乎比园子要小一些,大概二十四五岁,披着黑色人造革夹克,穿着膝头已经磨破了的牛仔裤。夹克里面是一件T恤。青年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而且就像以前的乐手一样瘦得厉害。园子走到他面前,他的目光也依旧没有从杂志上挪开。
园子看了看他身后的十几幅画。中间的那幅吸引了园子的目光。原因其实很简单:画里有只她最喜欢的小猫。至于如何鉴赏画作的质量,她根本一窍不通。
看了一会儿,当园子把目光投向那个青年时,发现青年也正在看她。青年尖细的下巴上长着乱蓬蓬的胡须,表情看起来有些忧郁,但园子觉得他的目光中蕴含着一丝纯真。说不定,这位女顾客会看中自己的哪幅画作——青年向园子投来期待的目光。
园子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对他的期待作出回应。其实也不必做太多,只需要问一句“这画多少钱”就足够了。
可正当她准备开口时,一个人影闯入她的视野。
“哟,和泉小姐。”对方冲着她大声招呼道。
是井出股长,园子的上司。他两手塞在裤兜里,走了过来。他个头不高,脑袋却挺大,令他看起来越发矮小。
“你在这儿干吗呢?”井出问道,之后又看了看靠在墙上的画。
“我正要去那边的面馆吃饭。”园子回答。
“啊?你也知道那家面馆?其实,我刚听人说附近有家不错的面馆,正打算过去尝尝呢。”
“是吗?”
园子脸上赔着笑,心里却在想:这下子,又有一家自己喜欢的店不能再去了。
见井出迈步向前,园子也不得不快步跟上。她回头看了看青年,只见青年已经低头继续看起了杂志。青年肯定把园子当成一个来奚落他的客人了。这让园子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对绘画很感兴趣?”井出问。
“也不是。只不过觉得其中有一幅挺不错的,就多看了一眼。”话刚出口,园子不禁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在他面前找这些借口呢?
井出对她给出的回答似乎并不关心。他点了点头,说:“话说回来,真不知道那种家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哪种家伙?”
“就是那个卖画的年轻小伙子。或许他念过美术大学之类的,后来因为找不到工作才流落街头,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有时候我还真想问问这些人,他们今后到底打算怎样呢。”
“大概就是打算以作画谋生了吧。”
井出闻言苦笑了一下。“能靠画画挣钱度日的人太少了。不,应该说是微乎其微。他不会是明知如此,还非要坚持不可吧?真是这样的话,那估计就是他脑袋有问题了。年纪轻轻不想着挣钱,却想去做什么艺术家,似乎有点逃避现实。”
听到上司这番话,园子并没有随声附和。她觉得井出根本就连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却还大放厥词。片刻之后,她又开始为自己感到不值:我怎么这么命苦,非得和这种男人一起去吃午餐不可?
进了面馆,园子点了份鸭肉葱花面。因为最喜欢的天妇罗面让井出抢先点了。
井出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吃面条,其间还不忘和园子天南地北瞎扯几句。说来说去,井出的话题都没离开结婚。自己的部门里竟然有女员工过了二十五岁还没结婚,这对股长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工作固然重要,但生儿育女也同样是一件人生大事啊。”
仅仅吃一碗天妇罗面的时间,井出就至少说了三遍这句话。园子脸上一直堆着笑,这让她完全没品出面条的味道。
公司下班时间是五点二十分。但加过一通班后离开办公楼时,已经七点多了。园子像往常一样走上通往车站的路,但没走一半,她想起了一件事,随即拐进路边的小道。那正是通往中午那家面馆的路。
大概已经不在了。心里虽这么想,园子的脚步却依旧向着那青年卖画的地方迈去。他还在那里,似乎已经准备收摊,正在收拾画作。
园子缓步走近。青年正在把画塞进两个大书包。那幅小猫的画大概已经收起来了,园子并未看到。
青年似乎觉察到身后有人,扭头看了看。他看起来有些意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但随即转回头继续收拾。
园子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横下心来开口道:“那幅小猫的画,你卖掉了?”
青年的手停了下来。可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很快又开始动手收拾。
青年对自己说的话置若罔闻——就在园子在心里这样认定的时候,却见青年从包里拿出一张画布。正是那幅小猫的画。
“我的画,还从来没有卖掉过呢。”
青年一边把画递给园子一边说。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冷漠,却隐含着一种羞涩的感觉。
园子重新端详那幅画。或许是路灯灯光的缘故,那幅画给人的感觉与白天完全不同。一只褐色的小猫正抬着一条腿,舔舐自己的两腿之间。它用一条前腿支撑身体,避免摔倒,模样非常可爱。看着看着,园子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她抬起头,目光与青年的交织到了一块。
“这画多少钱?”园子终于问出了那句白天没来得及问的话。
青年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依旧冷冰冰地说道:“不必了,送给你了。”
园子从未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回答,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可不成。”
“没事的。刚才你在看这幅画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要有这一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园子看看青年,又看了看那幅画,随后再次望向青年。“是吗?”
“在画这幅画时,我就想好了。如果有谁在看到这幅画时露出笑容,我就把画送给那个人。”说着,青年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大袋子,“你把画装到袋子里拿回去吧。”
“真的送我了?”
“嗯。”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青年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他把所有画都装进两个包,一个挂在左肩上,另一个用右手提着,站起身来。青年收拾东西时,园子一直默默地看着,寻找插话的时机。
“我说……”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你饿不饿?”
青年滑稽地摁了摁肚子。“都饿扁了。”
“那,一起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就当是你送我画的谢礼好了。”
“我画的画,根本就连一碗拉面钱都不值的。”
“可我就画不出来啊。”
“或许你不会画画,但你有其他能够派上用场的本事。正因如此,你才能到那家面馆吃午饭。”说着,青年指了指那家面馆。
“真是的,你都看到了?”
“那家面馆可不便宜。我饿的时候曾经进去过一次,但一看标价就打消了念头。”
“既然如此,那我就请你吃碗面吧。”
听园子这么说,青年略一思考,说道:“那我就来碗意大利面吧。”
“OK。我知道一家店,那里的味道还不错。”园子回答。幸好她也和那些年轻职员一起去过意大利餐厅。
两人在铺有格纹棉桌布的桌子旁相对而坐。
菜品基本上都是园子决定的。她点了几个海鲜类的前菜,主菜则选了蒸鲈鱼。她问青年要不要来点红酒,青年略一考虑,说了句“夏布利”。他居然说出了红酒的品名,让园子大吃一惊。
青年自称叫佃润一。正如井出股长的推测,他没有固定工作。但原因和井出的猜想不同。他说自己是为了留出时间作画,才没去找工作。眼下,他偶尔会到大学时代的学长开的设计事务所里帮帮忙,挣点生活费。
“我从没奢望过有谁会用画框装起我的画,挂到带暖炉的房间里。我只希望大家能喜欢我的画,把我的画用到娱乐上。比如印到T恤上。”
“或者说,看到你画的小猫,能会心一笑?”
“对。”润一用餐叉卷起意大利面,微微一笑。可突然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收回了笑容。“但这一切,根本就只是遥不可及的梦。”
“怎么回事?”
“时限将至。”
“时限?”
“我和人约好,如果毕业三年后还闯不出什么名堂,就得乖乖地去找工作。”
“和谁?”
润一耸了耸肩。“和家里。”
“哦。”园子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从明年四月起你就得找个公司待着了?”
“差不多吧。”
“你打算放弃画画?”
“我想坚持,但估计撑不下去了。所以在和梦想告别之前,我想把之前自己画的画全都卖掉。结果连一张也没卖出去。”
“你要去什么样的公司?”
“一家很无聊的公司。”
说着,润一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红酒,随即话题一转,反过来询问园子在哪家公司上班。
听园子说出公司的名字,润一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是一家电子元件制造商吧?我觉得你还是更适合到编订学校教材之类的公司工作。”
“我听你这话似乎不像是在夸我啊。”
“既没夸你,也没损你。你在公司里负责什么?”
“销售。”
“哦。”润一稍稍歪了歪头,“我还以为你是会计。”
“为什么?”
“感觉。我对公司里都有什么部门一窍不通。一说是女的,就会猜测对方应该是会计。那些推理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吗?”
“你喜欢看推理小说啊?”
“谈不上喜欢,偶尔看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个不停。园子心里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从未在吃饭时和谁聊得这么开心,而且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可在润一面前,她却感觉自己变得很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