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二年,曹操辞官归野,在他离开之际,传来了张让等十二人因功被封为列侯的消息。
以张让的权势,封个侯实在不足为奇。可偏偏理由是“因功”,这便是莫大的讽刺了,宫里这些中常侍整日里祸害国家,居然还有“功”?
曹操不解,父亲却若无其事,多问几句,他才指指自己,却不言语。
此时的曹嵩,已然位至大鸿胪,近来甚至有言,说他有意位列三公。
自家人岂能不知自家事,父亲这些年来,唯一有兴趣的事那就是弄钱。弄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那就是做官!而做官为何?无非是弄更多的钱而已。
弄钱做官,做官弄钱,而张让那些人呢,也无非如此,甚至当今天子,也忙不迭地弄钱享乐,享乐弄钱,从上而下,有何不同?
除了弄钱之外,做官还有别的途径可循吗?会打仗的皇甫嵩,就是因为拿不出五千万钱给张让做红包,最近被没收了左车骑将军的印绶;而那明晰天下大势又敢于上言的刘陶,更不愿目睹无法挽救的颓势,相传他已在狱中闭气而死,但不知这自己“闭气”又是如何闭法。在曹操看来,他应该是被宦官给害死了。
曹嵩微抬双目,儿子罢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自己还在朝廷里保持着稳健态势,那就根本不是个事!
话说天子这一年来可没闲着,听说他要在西园里造个万金堂,既然如此,他便需要钱造,也需要金藏。曹嵩心里早有本账,以皇帝这种花钱法子,哪怕是有座金山银山都遮不住!所以,最后依然要兜售那些三公九卿的官帽,既然如此,我曹巨高为何就不能拿手里头的银子买个太尉来过过瘾呢?
只要我做了太尉,阿瞒的职位,又何须忧虑呢?
所以,阿瞒,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甭给老子添乱。别想着什么治国平天下那些书生脑袋才有的玩意儿,给我回老家谯县去,好好待着,老老实实反省一番,而后生几个娃。把这些事都给我办好了,然后再回京师来。到时候我已然位列三公,你还怕没有用武之地吗?
一念至此,曹嵩愈发笃定起来。
这些日子,曹操依旧与袁绍这些官二代混在一块。那天袁绍又来寻曹操的乐子:
“孟德,有个好消息,你听也不听?”
“听!”
“哦,那我是讲也不讲呢?”
“讲!”
“好吧,孟德,台省里有消息出来了,他们打算委派你主政东郡。”
东郡,那是当年秦灭六国之际在魏国东部设立的郡,位于今河南与山东之间。曹操此前在济南国做相,此时若是入主东郡做郡守,大体上是一种平调。应该说,那些上位者还是给了曹操,或者其实是给曹嵩若干面子,并没有因为曹操在济南的蛮干而有所贬谪。
然而曹操的反应,却颇为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出奇。他只是说了一声“哦……”仅此而已!
这便让袁本初很是意外了:“孟德,你不会嫌这官小吧!”
曹操很沉静:“非也!”
袁绍想臭骂他一顿,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这小子实在有些异样,于是他的口气便忽然缓和下来:“你莫不是要辞官而去吧?”
曹操笑:“还是你最了解我了!”
袁绍更加郁闷:“官不做,孟德你难道是要归隐山林吗?”
曹操点头:“操正有此意!”
袁绍大摇其头、嗤之以鼻:“若是别人跟我说什么隐居,那我还真有点信!就你曹操这大俗人,酒色气一样舍不得的曹孟德也跟我谈什么归隐山林……”
曹操没有理会袁绍的嘲笑,他递了病假的条子,就在这年的夏天辞官下野,回到了老家沛国谯县,正式过起了逍遥自在的隐居生活。
公元187年的冬天,对于曹家而言,俨然双喜临门,首先是曹嵩终于当上了太尉,这官自然是花钱买的,至于花了多少,曹操不想问,也懒得问。反正父亲乐意过这官瘾,哪怕是有名无实,他也高兴。
其次是曹门又添一孙,只是这回依旧与曹操的妻子丁氏无关,而是妾室卞氏的功劳。数个月后,曹操为此子取名叫作丕。
丕,大也。《说文》里对这个字的解释便是如此,所以曹丕就是曹大的意思。袁绍笑,到底是暴发户的儿子,起个名字也土得掉渣。
此时,袁绍的后妻刘氏也怀孕了,如果又生个儿子,将是袁绍的第三子,名字早预备好了,叫“尚”——《广雅》说得好:“尚,上也。”
(汉俗:小儿生三月,得名。行冠礼,则取字。)
此时的帝国西疆,战火正炽。反叛一方的将军,是西凉的韩遂、边章,大汉则是司空张温以文作武,挂了车骑将军的头衔西征。
“大军西行,何者为重?”
军营里传出江东汉子的声音。
“十万步骑同赴此阵,自然军纪是第一位的。军纪严肃,方能风扫残寇啊!”
“既然如此,那董仲颖根本就是目中无人,将军您又何苦姑息于他呢?”
“你是说他不听号令、迟迟未来帐中报到之事吧!”
这董仲颖,便是在镇压黄巾起义中出尽洋相的董卓。他此时升职做了破虏将军,跟随张大人同赴美阳。
对于远在东方的曹操而言,恐怕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参与此次西征,以遂他的征西将军梦吧!
战事持续到这一年,各种消息不胫而走。有说张温无能,驾驭不了诸将,以至于明里官军跟叛贼打,暗地里却是官军跟官军内讧不止;也有说是董卓这厮太混,居然不买主将的面子,张温曾召见他,还是拿皇帝的诏书做旗号,他竟然也不理不睬,过了许久才去见主将,张温自然要责怪他,董卓居然还言辞不顺。
此时,江东汉子口中所言的董仲颖,正是董卓。在他看来,杀董以严军纪,正是当下第一要务。有了铁一般的军纪,方能进兵争胜!
而这江东汉子,便是此后叱咤一时的孙坚。
但是张温犹豫不决,董卓的态度的确不佳,可是张温却不敢杀他。为什么呢?首先董卓本身就是武将,张温只是个文人官僚而已。在张车骑的内心深处,显然并不适应战争的寒冷与血腥的厮杀,没有董卓这般武将在前,张温就好比是孤独的羔羊陷入群狼一般;其次董卓又是土生土长的西部人士,张温在西部用兵,自然需要他做坚强的支撑,岂能因为一些小过失就把这最好的向导斩杀呢?
或许,董卓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在他面前如此托大吧!许多年之后,当他再度听闻孙坚这个名字,第一反应便是畏惧退让,这,或许就是此时他的心理反应吧!
西人如狼。
抱着小儿享天伦之乐的曹操,是不是已经忘却他那征西将军的梦想了呢?
孙坚,也曾参加镇压黄巾起义的战事。当年,他跟随同为南方人的中郎将朱俊讨伐黄巾军,立下赫赫战功。只是没有曹操那样强硬的后台,所以他只是被提拔做别部司马而已。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张温特意将他招揽到自己帐下。
于是孙坚从帝国的东方来到西陲。随之西线战事发生重大变化。叛军终于抵挡不住朝廷军的压力,向西退到榆中城(今甘肃兰州东)死守。
指挥朝廷军围攻榆中的将领,是荡寇将军周慎。孙坚带领骑兵侦察,发现叛军虽然困守榆中,却有一条粮道,秘密供给城中。孙坚立刻提醒周慎,切断粮道,逼迫叛军弃城逃走。但是周慎却对孙坚的建议不屑一顾。不久,朝廷军的运粮路线,反而被叛军切断,军中开始恐慌,周慎无法控制局面,只能丢弃辎重,全军撤退。
孙坚回到张温大本营,张温说:“我已经派出另一支主力部队,由董卓带领,讨伐参与叛乱的先零部落。据说作战不利,已经退却到扶风,但是我几次派使者去征召董卓前来会合,都没有反应,莫非有敌情?”
奇怪啊,扶风一带并无敌军,董卓应该早已安全撤退才是。孙坚很是诧异:大本营既然发令征召他来会合,他应该速速前来会合才是。
结果董卓过了好几天后才大模大样地来大本营报到。
“本将军的部队,在天水的西北被先零部落军包围,军粮吃光,几近覆灭。本将军下令在河水中筑起堤坝,捕捞鱼虾以麻痹敌人。等到敌人松懈,本将军便凭借堤坝掩护,顺利突围。待敌人发觉来追赶时,本将军又下令挖开堤坝,抬高水位,使敌人无法追赶。于是本将军从容撤退。”
虽然打了败仗,但董卓还是从容不迫地大吹大擂,好像大获全胜似的。
“将军既然早就退守扶风,为何大本营几次召唤,都不来会合!”张温问他。
董卓拿眼角瞄了一眼主帅,傲慢地回答:“本将军也想早日来与大军会合,只是一来军队需要整顿,二来听说大军新败,估计会合了也没什么仗好打,不如慢慢来好了。”
说完董卓哈哈大笑,壮硕的身体随之颤动。
孙坚就站在张温身旁,当下附耳对张温说了句:“请将军到后帐商议!”
两人走到后帐,孙坚立刻提议,以军法处置违背军令且又态度嚣张的董卓。
张温犹豫不决,他撩起帐幕一角窥视帐内,将领们烫着酒,董卓和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话。而这边,孙坚的声音极轻,又是在后帐,唯有张温可以听见,然这人却变了脸色:“杀了他,谁来带兵打仗?”
孙坚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令张温心惊胆跳:“此人态度如此傲慢,显然不把将军放在眼里,你又怎能依靠这种人平叛?倘若不杀此人,军令难得贯彻,征讨恐怕难得结果,最后朝廷还是要怪罪将军!”
话,其实颇有道理,孙坚也不是无事生非。只是略有争议便要杀一员大将,如此作为,张温不敢,他摆摆手:
“你先出去,停留太久,我怕那人起疑心,对你不利!”
孙坚走出营帐,西北的冬天如此寒冷,一场风雪又将降临。孙坚顶着风雪走回自己的寝帐,忽然有一种感觉,帝国的真正敌人,或许不是中原的黄巾,也不是西陲边疆的羌胡,而是董卓这样桀骜的军人。他们没有接受过文明的教化,不知仁义为何物,唯一的逻辑便是强权二字,偏偏帝国的大批军队又掌握在这班人手中。眼下倒也罢了,可是一旦朝中生乱,这些手执刀枪箭弩却又完全不知礼义廉耻的蛮人,会不会就此反戈相向?
胡风西来,大汉的朝廷、礼义与百姓,难道就如羊羔般将被虎狼吞噬吗?孙坚如是,可若是曹操,也在这征西队列之中,他又会作何反响呢?
孙坚,其实运气不差。虽然在西方的征战中,他的建议未被张温听取,可是朝野的舆论,却一致对他表示看好。大汉正值衰世,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有勇气胆略又能果断决策的人,不久他便被朝廷拜为议郎。中平四年,当长沙的区星暴乱发生,三公一致想到了此人。不久,他便被委派为长沙太守,领兵平乱。此后,更因为此项功劳,获封乌程侯。
消息传到曹操耳中,他唯有羡慕嫉妒恨而已。
此刻的曹操,刚刚回到京师,出任议郎一职。
也就在这个季节,中平五年的春夏季节,有一位客人,前来拜访他。
他姓许,单名一个攸字。
这是个将在某个时刻决定曹操命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