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嵩这夜有些睡不着,自床榻起来,便在庭院里来回走动。
月,惨淡无光,恍如曹嵩的心情。
他是在担心身在前线的爱子之安危吗?似乎可以这么理解,但又不止于此。事实上,更大的担忧,倒不在千里之外的沙场,更在这朝堂之内呢!
在黄河南岸与黄巾军厮杀的朱俊,有位护军司马,姓傅名燮。这位傅司马居然不专心在前线杀敌,而是写了一封奏疏给朝廷,说什么天下的祸害啊,其实都不是打外头来的,而是由内而发。所以以前的虞舜,先除去身边的四大凶恶,然后才启用十六贤人,这就是因为坏人不去,好人不来。现如今黄巾军在六个州都打起来了,这就是所谓祸起萧墙而延及四海啊!但是呢,其实黄巾军不算什么心腹大患,真正要担心的,反倒是陛下身边那些弄权的阉竖啊!
曹嵩听说这封奏疏已然落到十常侍之首赵忠的手中,那傅燮讨伐黄巾军也建下不少功勋,可是始终没有任何封赏,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十常侍啊!其实皇帝完全知道傅燮的忠心,所以不怪罪他,可从此就无缘封赏了。
曹嵩还听说,北中郎将卢植在黄河北岸打了好多胜仗,几乎都把那张角围困在广宗城里不敢出来了。可就在这时,小黄门左丰前去劳军,这卢植真是个书呆子,居然死活不肯送左丰半点好处。你不给他好处,左丰千里迢迢从洛阳赶赴前线,难道是看你们光膀子洗澡的吗?这便下死手了,听说左丰一回来,便在天子跟前说卢植的坏话:
“广宗那地方啊,只是个小城而已。卢中郎为什么打了半天就是打不下来呢,原来他是打好篱笆等天谴呢!”
如此一番,天子自然震怒,听说已派出槛车,就在前线将卢植当场免职,将军变囚犯,拉回来处置。
卢植被免,替代者是谁呢?是陇西的董大胖子!董大胖子的块头虽然大,却没半点用场,死活打不下广宗城。好在这时南边的战事已渐渐平息,皇甫嵩又被调到北方,听说一大清早鸡一啼叫便去攻打城池,直打到午后,这才拿下城池。
其实,还是那句话,小小黄巾军不足为虑,唯一需要挂在心上的,唯有这宫廷朝堂而已。曹操若能明白这一点,那么今后的前程不足为虑,万事皆可无忧了!这就是眼下世道的潜规则,你不服不行。
曹嵩为自己的明了世情而得意,不错!他为儿子所安排的一切俱已成形。首先,是让曹操去做个骑都尉上战场厮杀。眼下,阿瞒已经在战场上稍微有了点战功,那便进行下一步了,送点金珠宝贝给赵忠、张让二位大佬,请他们体谅一位老者的爱子之心。
听说皇甫嵩已官拜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呵呵,我那不肖子不需这么隆重,只消给他一个郡守做做便可以了。黄巾军破散只在这半年间,到时候天下又归太平盛世,改元大赦是必须的,为朝廷而辛苦征战的阿瞒,也该有回报啦!
可怜老爹如此苦心为儿子考虑打点,远在沙场上的曹操却全然不知。
眼下,他只知道这场黄巾军逆谋的始发者,也就是那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终究未能完成南华老仙给他的使命,就这么死了。
梦碎时分,原本亢奋不已的信徒们登时陷入破灭境地,原来他们顶礼膜拜的大贤良师也会生病,而且会病死。这是不是表明他传错了南华老仙的意旨,或许那老仙只是让他治病,没有让他造反的意思?
许多人在内心中质问张角:“南华老仙到底有没有赐你天书?我们所奉行的是不是天道?为什么起事这么久,我们还不能扭转战局?”
终于,广宗城中传出太平道众放声大哭之声响,人多,哭得自然也悲切,乃至于振动四野。皇甫嵩与曹操等大小将领站在瞭望台上,远远相望。
皇甫嵩颇为感慨:“看来细作打探来的情报不错,张角那贼子总算是死了。”
曹操在旁,立即跟上一句:“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乘乱发起攻击了?”
皇甫嵩瞧瞧阿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摇头而已。
曹操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将军莫非认为礼不伐丧!不过,他们可都是叛军,和他们作战,还讲什么礼?”
皇甫嵩终于开口了,他说:“孟德有所不知,他们刚死了教主,满腔悲愤,只恨无处发泄。如果此时进攻,恐怕正撞上虎口!”
曹操惭愧,军事果然大有学问。
但大势已然明了,这一点曹操是有把握的。他给袁绍写信说:
“祸首已经死去,叛乱也即将平息。但有一点其实更为可忧——朝廷轻易地平定了叛乱,再也无人愿深究造成叛乱的源头。革除弊政的计划,只怕会从此搁浅!”
这一年的冬天,最后的战事便在广宗展开。
数月来,战场上的形势,并未因张角的死而变得简单。相反,失去教主的黄巾军更加勇猛,红了眼般狼奔豕突,官军多次进攻,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唯有败下阵来。
因而,广宗城迟迟攻取不下。直到某一日,皇甫嵩终于有了解决根本问题的发现:
“贼军怒气不小,但是因此也造成一个大破绽!那便是他们每日作战之后都精疲力竭,晚间的戒备十分松懈!”
曹操等人傻眼,这,便是黄巾军的致命缺陷吗?军事经验不足,看来即便空有热情也无济于事啊!
那么,我们今夜就夜袭吗?
皇甫嵩点头。
这一夜的星空暗淡无光,每个士兵都发到了一支之枚(类似筷子形状,用于禁止喧哗),将枚衔在口中,骑兵的马蹄也用布包裹起来,军中寂静无声。
这是一场志在歼灭黄巾主力的夜袭!曹操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激动,皇甫嵩更是平静如常。
当士兵推进到黄巾军营地,整齐地扔下口中之枚,低沉的喝声沉吟在口中,突然间一声厉喊,军令官发出指令,弓箭手万弩齐发,射入敌营。接着前排的刀斧兵砍开营栅,骑兵跃马冲入营盘,步兵随即跟上。
血光飞溅,人声杂乱,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屠戮。大批黄巾军在睡梦中被杀,其余黄巾军也来不及组织有效阵形反抗,只能随手就近拿起武器抵抗。然而即便如此,黄巾军依旧从官军发起攻击的拂晓时分一直坚持到当日的黄昏时分,人公将军张梁当场阵亡,三万黄巾军被杀或被俘,另有五万黄巾军企图突围,在河边找不到渡船,全部战死或淹死在河水中。
战斗结束后的沙场一片死寂,曹操站在高处俯视着从平原到河边近十万具尸体,无论是官军、黄巾,死者都将进入黑暗的国度,在地下长眠。善与恶、兵与贼、正与邪,在死亡面前都变得模糊。死者的气息令曹操窒息,他现在完全想逃开这里,回到老家的小河边,在春风的吹拂下,跳入河水中痛快地洗个冷水澡,然后唱着歌儿在微风中回家。
然而有些事还得做,张角的棺木被抬了出来,用斧头劈开,虽然已死,他的尸体仍然成了帝国军人行使暴力的对象,刀斧手一刀砍下他的头颅,装入木匣子,快马加鞭送往京师洛阳报捷。整个过程俨如一场仪式,曹操和其他将领站立在凌厉的寒风中注视着这场仪式直到完成,他感觉自己快被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