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小晚在知道苏瑾决定念十九中时,抓住她的肩劈头就问:“你,你有没有搞错?嘉祥不去念,念十九中?”
苏瑾轻描淡写地望着她:“这样离家近。”
“是不是你叔叔?”莫小晚没好气地说,“一定是他阻止你上嘉祥,亲爹就不会这样。”莫小晚是那种活泼开朗大大咧咧的性格,喜欢穿可爱的娃娃衫,背一个挂满了绒娃娃的背包,头发松松地扎在一边,还别一枚草莓卡子。走起路来,头发一甩一甩的,既俏皮又清纯。也难怪莫小晚这样明媚,她的母亲是摄影师,父亲是工程师,一个宽松民主的环境,庇护着她一路的成长。而这样家庭里出生的莫小晚,也有着冲动幼稚的一面。在她的世界里,人就分成好人和坏人,像苏瑾继父那样不让她念嘉祥的人那一定就是坏人。
苏瑾看着莫小晚义愤填膺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又能跟你一所学校了,不乐意?”
莫小晚这才觉得苏瑾不去嘉祥对她是有好处的。莫小晚的成绩一般,她没有给自己什么压力,也可以说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觉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以后的她也要做个自由职业者,像母亲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她知道苏瑾的愿望就是考上嘉祥,现在她实现了这个愿望,为什么又要轻易地放弃呢?苏瑾也不打算告诉她真实的原因,她是那种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她不希望被莫小晚同情,就算最好的朋友,她也不要。
九月在微风掠水里来临,苏瑾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命运,她还要在这里待三年。只能在心里安抚自己,也许三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那时候她一定要离开槐树街,有多远走多远。一直到开学的时间,母亲再也没有跟苏瑾谈过学校的事,她也没有拿到嘉祥的录取通知书,想来母亲收到了也没有拿出来给她。她只是更加沉默了,在这个家里孤零零地来去,静静地拖着自己的影子。唯一让她快乐放松的地方就是旧书店,葱茏的光线,淡淡的书香,那么多那么多的书籍,让她一头扎进去便忘记了忧伤。
有时候会听到肖琴在那里关切地嚷:“宝贝儿,快下来,跟你说了多少次,那阳台栅栏不结实。”
苏瑾抬头的时候,会看到那个少年就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一双长腿晃来晃去。她听到那声“宝贝儿”会不由讥诮地笑笑,还“宝贝儿”呢,这么大人了要不要含奶嘴?
此时顾铮淡淡看了苏瑾一眼,察觉到她眼里犀利的讥笑,知道是为什么,面上有些恼怒,从阳台上轻轻一跃,赌气一般地跳下来,径直走到卧室。私下里他跟母亲抗议了一千次一万次:“妈,拜托您别再喊我‘宝贝儿’了,我都十六岁了,这让人听着会笑死!”母亲捏捏他的脸:“臭小子,你就算六十岁了也是我儿子,也是我的宝贝儿!”顾铮气急,对父亲说:“爸,管管你老婆,她老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喊我,太丢脸了!”父亲温和地笑,刚想出声帮帮儿子,已经被妻子的一道凌厉目光给逼了回去。
其实对于顾铮来说,在苏瑾面前丢脸才是最丢脸的事。在没有见到苏瑾前他已经听母亲提过数次苏瑾了,“你看你守着一屋子的书也没说看一本,人家天天来看书,多用心呀!”“你十六岁,人家也十六岁,怎么就比你乖巧懂事多了,走的时候还会帮我整理整理,不像你就是扫帚倒了也不会扶一下。”“你说说你,成天就跟着你那些狐朋狗友上蹿下跳,都是高中生了,也该收心了!”
顾铮听得多了,挑挑眉毛反驳:“那肯定就是个书呆子!”在他看来,那么喜欢读书的女孩一定是戴金属框眼镜、瘦巴巴、下巴很尖、额头上还有青春痘的模样。若不是那天突然的阵雨,他不会提前回家,也不会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苏瑾。
苏瑾离开后,母亲才说:“看到没,就那女孩,她念的书可深着呢。哪像你,成天就知道玩,放个暑假一本书也没有念过!”
顾铮第一次没有反驳母亲,他的心里有长长地“哦”的一声,原来是她。原来那个让母亲赞不绝口的女孩就是她。她与想象中出入太多,有些苍白的脸,唇色很淡,一双眼睛……在蓦然抬头的那刻,那双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有着刹那芳华的璀璨,只是一瞬间就黯然了下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她穿着一条款式简洁的果绿色裙子,清新干净得像刚刚淋过雨的小树,让他的心突然间顿了一下。
肖琴注意到儿子的失神,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在反省自己?”
顾铮的脸微微地红了,刚才他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她的模样,一想到她,就觉得说不清地不自然,他甩了甩脑子里的念头,虚张声势地说:“一看就是性格孤僻的女生,喜欢念书,怪咖!”
“你个臭小子!”母亲朝他脑袋上拍过去,“怎么可以这样说人家!”
2
苏瑾在开学典礼上被要求做新生发言。十九中在这座城市是属于三流的学校,小学升初中按照片区来招生,学生良莠不齐。他们的高中部亦普普通通,升学率一般,这么多年过去了,初中部好不容易出了区状元苏瑾,学校自然非常重视。他们想要把苏瑾这样的尖子生留在高中部,这样三年过后的高考苏瑾一定也会为学校挣得更多的荣耀,如果能够有个高考状元,那他们学校的整体气势就上去了。一直是苏瑾初中班主任的赵老师知道她的家境,所以在跟祁秀荷谈的时候也有把握,学校给的条件很优渥,除了三年的学费还有一笔奖学金,这对苏瑾这样贫寒的家庭来说是太需要了。
苏瑾站在台阶之下,手里握着一张发言稿,她临时写了几句,无非在新的学期要怎样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语。她垂着眼,一种被命运左右的不得已让她的心情有些黯然。
教务主任在台上发言:“现在有请学生代表发言。”他朝台下看了一眼,看到苏瑾站在那里没有动,微笑地重复一遍:“现在请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苏瑾还是垂着眼,陷入一种置若罔闻的状态里。教务主任有些急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哄笑声,有高年级的学生甚至扬声吹了声口哨。站在苏瑾不远处的老师赶紧过来推了推她:“苏瑾,该你发言了。”
苏瑾这才醒转,听到一片嘘声,心里慌了一下,疾步走上台阶,没想到一个台阶踩滑,膝盖一曲跪了下去,生生地磕在台阶的棱角处。而台下的哄笑声就更响了,她顾不得疼走到话筒前,开始照着发言稿念了起来。
操场里站满了一方一方的学生,先是初中年级,然后是高中年级。顾铮他们班站在操场中间的位置,第一天开学大家都还心浮气躁,顾铮站在班级末,跟几个死党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昨天的一场足球比赛,听到有哄笑声才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就注意到了正上台阶的苏瑾。说到半截的话就不由收了声,在看到苏瑾的膝盖磕到了台阶上时,他心里不由低呼了一声,小心。
“如果AC米兰把他们的后防线防住,说不定还不会输,铮子,你说是不是?”同班兼死党的范家林说完看了顾铮一眼,然后顺着顾铮怔怔的目光看到了台上,“铮子,看什么呢?”
顾铮没有回答,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这么热的天,再站下去都要中暑了。”
范家林这时才注意到台上发言的苏瑾:“咦,是苏瑾呢,不是说区状元吗,怎么还在这儿?”
旁边的凌子浩插嘴道:“听说是学校给她免学费就把她留在十九中了,哈,我爸知道苏瑾在这个班,还非找关系让我念这班。”
“啊,原来你读(3)班是因为这!”范家林没好气地说,“我才不想跟她同班呢,那么傲气的人,看着就让人讨厌!”
顾铮这下才听明白,原来周围的人都认识苏瑾。到初三之前顾铮一直都在丹棱县县城爷爷奶奶家生活,父亲是政府的职员,因为下放,工作总是不断地调动,母亲觉得老是转学对顾铮来说不好,就索性让他常驻丹棱县。丹棱县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来来回回就几条街,周围全是山。顾铮就在那样自由的环境里释放着男孩的天性,下河摸鱼、爬树掏鸟蛋、翻山越岭地探险,是一帮孩子的娃娃头。等父亲调回到市里,母亲把他接回来,才发现他们的宝贝儿子已经成了个野小子,个子高高,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成天吊儿郎当的,就知道玩。母亲管着他不许出去玩,让他好好在家看书,没想到这小子从屋里把门反锁,自己跳窗户跑出去玩了。生气的时候肖琴也打儿子,不过也多是做做样子,朝他脑袋上敲几下,拿根棍子把他追得鸡飞狗跳,但到底是舍不得真打下去的。说对儿子要严管,但又比谁都宠着他,生怕吃不好,一营养不良就不长个了。所以整个初三都和苏瑾一所学校一个年级的顾铮就是个没长醒的小子,怎么会注意到好学生苏瑾呢?即使苏瑾经常上台领奖,即使老师也拿苏瑾当榜样教育他们,即使学校的公告栏里有苏瑾的照片和获奖的经历,但顾铮就是视而不见。他是真的没有注意。
也许当你注意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顾铮在看到苏瑾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自己最近的反常了,不再那么喜欢出门玩了,总是在下午的时候跟来约他的兄弟找无数个理由,“想睡觉”“看电视”“我妈让我守店”……以前这些理由完全不是理由,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留在家里了,因为她会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她来就来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甩甩头就跟着他们出去玩,可踢球的时候却没有以前生猛了,有次还自摆乌龙把球踢到自家球网里,惹得兄弟们一阵牢骚。
在看到苏瑾膝盖上渗出的嫣红血迹时,他的心骤然地疼了疼,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在心尖逡巡,让他烦,很烦。
旁边的凌子浩还在说:“我也看不惯苏瑾,不就是成绩好点儿嘛,每天都板着一张脸,就像个扑克牌一样的,听他们初中班的同学说也不喜欢她,人缘真是差得很呢!”
在前面几排的莫小晚本不想理会几个男生长舌妇一样地谈论别人,但无奈他们的声音太大了,而且说的又是苏瑾,于是从口袋里摸了几颗糖出来,扭头就朝他们仨打过去,她的飞镖是练过的,所以每颗糖都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们。
范家林的脑门上挨一下:“谁?找死呀!”
顾铮被砸中肩膀,恼怒地瞪了莫小晚一眼。凌子浩讪笑地从地上捡起糖,剥开来放进嘴里:“谢谢哈,挺甜。”
莫小晚怒目相向地挥挥拳头:“你们可真无聊!在这里搬弄是非,小心半夜舌头被鬼扯了!”
凌子浩做了个斗鸡眼,把舌头拉长一吐:“这样?是不是这样?”周围人都嬉笑起来。
“神经病!”莫小晚白了他们一眼,这时老师听到后面的嘈杂,走到后面“镇场子”了。莫小晚回过头去,不再理会。
“还挺漂亮的。”凌子浩低声地说。
顾铮心里一惊,像被说穿了心事似的脸微微地红了:“其实也一般吧。”又定定看了一眼台上的苏瑾,她有着清丽的面容,在璀璨的阳光里显得尤为透亮,微风吹过,像是一朵次第绽放的小花,下一秒钟美过这一秒钟。
“怎么会?我都观察过了,我们班里就数她最漂亮了!”凌子浩“咂巴咂巴”地嚼着糖,把刚才捡的另外两颗糖和那张糖纸统统塞进口袋里,一脸幸福甜蜜的模样。
顾铮有些不爽,他不喜欢苏瑾这样被人注意,他已经有了小小的嫉妒心,就像藏在自己家里的珍宝不愿意示人一样,希望别人都觉得苏瑾是再普通不过了。
老师朝他们扫了一眼,“提醒”他们不许再交头接耳。凌子浩没有再说话,顾铮刻意地别转面孔,看向了另一边。在苏瑾发完言以后,教务主任又说了几句,开学典礼就散场了。顾铮顺着人流朝教室里走去,手插进裤兜里故意走得磨磨蹭蹭。
看见范家林和凌子浩在前面追追打打,他闪了闪身躲在人群的后面。
高一(3)班的教室在二楼的转角处,旁边就是楼梯。教室里此刻是一锅乱粥,大声聊天的声音、奔跑追逐的声音、扔书本的声音……很多学生都是本校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彼此之间很熟悉。
顾铮在楼梯口朝下望了望,他竟然破天荒地感觉到紧张。手里握着一盒创可贴就像强迫症一样的,看一眼,再看一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这盒创可贴确实是在他手里。这种东西都是母亲替他放到包里,平日里他跑跑跳跳常会伤到自己,母亲就特意准备了创可贴。没想到今天他还真的能用上。在看到苏瑾上楼的时候,他飞快地跑下去,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往她手里塞去那盒创可贴。苏瑾还没有反应过来,顾铮就已经又扭头跑上楼去了。
“哎……”她喊了他一声。
顾铮听见了,一边跑一边心慌意乱地回答一声:“给你的!”他的脑子在嗡嗡地响,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对女孩示过好,觉得跟女孩玩的男生很丢脸。他当然也不会欺负她们,只是不理不睬,母亲就说他“情商很低”。初中时候也有女孩在半路上拦住他结结巴巴地说喜欢他,或者在他的书本里夹着字条表白,他就觉得什么吗,怎么会喜欢他?
有时候母亲打趣他,儿子,有没有喜欢的人呀?告诉妈妈嘛,妈妈是你的朋友,绝对不会笑话你!顾铮总是不耐烦地嚷嚷,没有!没有!没有!母亲欢畅地笑,说,要是真有妈也不反对!顾铮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对一个女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好像被一颗子弹射中,快准狠地击中了心脏。是在苏瑾兀自抬头的那一刻,是在他们对视的第一眼,他的心开始变得不同,就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脚,缓慢地踩在柔软的表面上,那一处就微微地凹陷了下去。他依然是那个贪玩好耍,喜欢踢足球打电玩的少年顾铮,但真的有什么不同了。
苏瑾还想说什么,但顾铮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看着手里凭空多出来的创可贴怔了怔,她挺意外他们竟然在一所学校,一个班里。其实他们之间今天才第一次说话,之前在旧书店里遇见,他总是晃晃荡荡地坐在阳台上,要不就在院子的长椅上打瞌睡。
她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其实刚摔下去的时候不觉得疼,从台上下来才觉得膝盖火辣辣地痛,没有人注意到她伤到了,也没有人来问她一句。没想到竟然是“他”递过来一盒创可贴。她思忖一下,然后紧握住那盒创可贴走进了教室,径直走到顾铮的座位前。顾铮也察觉到她在自己的面前,他没好意思抬头,胡乱地翻着书本。
“这个,我不要。”苏瑾把创可贴递过去。教室里像突然装了消声器一样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边。
顾铮没想到她会退回来,面子上特别挂不住,而也许更更重要的是——她的轻慢伤了他的心。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他从来都是被众星捧月,走到哪里身边永远都绕着一群人,除了成绩不好,他自信可以上天入地——可现在他好不容易想对一个女生好,第一次要对一个女生好,却还没有出声就已经遭到了冷冷的拒绝。
他愤懑地抬起头来,死死盯住她,没有伸手接,也没有讲话。她等了几秒钟,见顾铮没有伸手来接,就把那盒创可贴轻飘飘地放在桌上,漠然地转身就走。
坐在他前面的范家林和凌子浩张大嘴巴,一副呆滞的表情,好一会儿范家林不知死活地问:“你……你送的?”
顾铮把那盒创可贴朝书桌里一扔,恶狠狠地说:“关你屁事!”
范家林和凌子浩相互对视一眼,然后识趣地闭上了嘴。
苏瑾坐到了莫小晚的旁边。因为开学第一天,老师还没有分座位,大家也都是根据自己的小圈子坐在一起。莫小晚的旁边是给苏瑾留的位置,刚才的一幕她也看到了,倒没有觉得意外。这就是苏瑾,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更不愿意跟谁有牵扯不清的来往,特别是男生,她从来都保持着疏离冷漠的距离,别说是好朋友了,就是一般朋友也不行。初中三年,也有男生向她示好,但都在她这里碰了钉子,传来传去,别人都说苏瑾太傲气了,一副拽拽的样子。只有莫小晚知道,苏瑾的心思是在学习上,她不愿意为了学习之外的事浪费时间。她清醒又理智,有着很明确的目标,所以她要摒弃一切干扰她的因素。
莫小晚想得对,苏瑾会这样当着全班的面把创可贴还给顾铮,真的是想跟他撇得干干净净。她也知道这样做会让顾铮难堪,但她不想欠谁的,即使是一盒创可贴,她也不愿意。高中的三年,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念书。
“小瑾。”莫小晚偏着头望着她。
“什么?”
“那个,他好像很生气。”
苏瑾淡淡地“哦”了一声。
“也没什么,反正无关紧要的人,气死活该!”莫小晚说着笑了起来。
苏瑾从抽屉里拿出书本,然后清晰地听到了心里的一声叹息,有些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