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眼睛亮了。他“噢叽”了一句什么话,就笑着卷起裤腿来。邻居老汉向他摆摆手,朝上游走过去。那儿有一行脚踏石,被雨季的急流冲断了,残留的几个,如今似额门上的大包一样凸在水面上。邻居老汉过去,小心地踩着脚踏石,跳到河中间。
这时候,马夫也已沿河岸跟了过去。邻居老汉极清楚地看见,原来马夫竟还那么年轻,多则三十余岁。他额头宽得如是横倒的门板,而肩膀又窄得如竖着的书本。皮色呢,和中国的庄稼汉子没有二样,粗糙得如同被风雨久吹久淋过的黑色沙石。那些沙石的坑里,每一个都生长了一棵杨树苗一样的浅灰浅白的汗毛。看着那张脸,邻居老汉脸上粲然出一种善良的笑。邻居老汉的嘴角拉开时,感到了牵动的两唇像两条皮筋一样,稍一松劲,弹性就又缩了回去。他心里寒战下,浑身一阵燥热。他感到了马夫的脸无论如何和中国庄稼人的脸是不同的。那额头和鼻子两侧的脸面饱满得如同三个黑硬的蛋卵石。且使邻居老汉感到,那蛋卵石随时都可能飞射过来,砸到自己的额门上。
邻居老汉把白菜抛在空中。白菜艰难地画个弧线就飞过了河面。马夫身子极有弹性地往半空一跳,接到了白菜,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笑,朝邻居老汉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邻居老汉“受不了”似的朝马夫摆摆手。
马夫又向邻居老汉招了一下手,指指脚下,就转身回去送菜了。
不消说,邻居老汉不明白马夫的意思,就站在脚踏石上静候着。河水如从他心中流过一样凉阴阴地从他脚下流过去。过一会儿,马夫来了,“噢叽”了一声,一扬手,扔给邻居老汉一瓶肉罐头。邻居老汉接过罐头,心里冷冰冰的,慌忙在石头上向马夫极有礼貌地像鞠躬而没弯下腰似的点了一下头。
邻居老汉转身走时,马夫冷丁儿很开心地笑出了声,而那红血血的声音很大,在河滩上四处扩散,一下把河流上的清润赶走了。
心里紧缩一下,邻居老汉就感到手里的罐头像铁饼一样冰冷和沉重。既不敢吃,也不敢扔。他没有回头看马夫,径直回家把罐头藏在了茅厕后的窑窝里。
一天,邻居嫂给抗日军做鞋时,到茅厕窑窝寻找旧布垫底子,发现窑窝里有五瓶洋罐头。她把罐头盖好,回来给男人说了。
邻居哥说:“爹,你真的给马夫送了白菜?”
邻居老汉说:“没呀。”
邻居哥说:“那茅厕的洋罐头……”
邻居老汉说:“噢,是送了几棵。”
邻居哥说:“你知道吧,咱家给抗日军的鞋最多,区长还表扬过咱家哩。”
邻居老汉说:“这样就好了……就好了。”
到了一九四二年的农历最后一个月,中原地带的抗日烽火已经被烧得满是红光。河对岸马夫的洋马不断被骑走几天,又被送回来。送回来的马已经大都不是原样,一般还会有几匹伤残的。村子里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日本军如何,游击队如何,中央军如何。十三里河上时常飘荡一些腥气扑鼻的故事,让村子中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更加急迫也更加苍白。
人心如终日浮在水面一样漂泊不定。
腊月初七的午时,邻居嫂子去河边洗被单,准备着干干净净过个年。就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我不能不提的事。
河水是无奈地流入了冬季,碧清的水面上浮着浓烈的寒气。顺水而下的焦干的北风,就像看不见的洪流一样,在河滩隆隆地滚着。水面上留下了一个一个无休止的铁链轧过的痕印。鹅卵石冻下了密集的白色的血口。沙子结成了一块无边的板儿铺在河滩上。邻居嫂子搓着被单,不断把手摆在嘴前哈一些热气。她的脸被风吹得像一张变了形的青色桐叶。天着实是冷极。在她匆匆洗着时,忽然看见,马夫在他的帐子后,用一张铁锨堆起了一个很大的土堆。她不知道他在干啥儿,就一边洗着,一边朝对面打量。马夫抡起的铁锨,沉重地在空中画着冷色的椭圆,她似乎听见他挥动的胳膊发出了树倒时那种旋风来临一般的声音。他的动作非常地生硬,似乎一起一落都有他对什么的一种气愤。
他就那么一锨一锨地挖着、堆着。
邻居嫂看着心里不时地产生一阵紧缩。等她床单、衣服将要洗完时,马夫的土堆已经半人高,圆圆的,隔河望去很像半个黄爽爽的大球扣在草地上。这时候,马夫把圆球顶上拢了拢,将铁锨往地上一扔,就木然地站着不动了。邻居嫂子模模糊糊看着,马夫的头微微低着,仿佛盯着土堆上的一点在痴痴凝视什么。这个当儿,阳光黄亮但没有温暖,河滩上的冷气把薄薄的黄光冻在水面、滩面,到处都像结了一层浅灰色的冰,马夫在那冰上,如一根冻死的短粗冰柱。
过了一阵子,马夫缓缓地、不情愿地弯腰拾起铁锨,回身进了帐子。
当马夫彻底离开那土堆时,邻居嫂子一下子看清:马夫堆起的土堆是一个墓!
她的心震一下,如同一个拳头从胸里朝着胸外打,她感到胸腔里就像一个木箱一样响出了空洞的回音,然后心就凝着不跳了。
整整三天,邻居老汉没有看见马夫走出帐子。他站在门口或出进大门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朝着对岸望。河那边除了嚼草的东洋马,没有其他动静。有时候,那边就如死了一般静。
也许马夫病了……
也许马夫出了别的事……
也许马夫这几天压根儿不在帐子里……
也许,马夫因为那个坟墓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起……也许,马夫的粮食全都吃完了……他吃什么呢?是和十三里河的人们一样吗?吃小麦、吃玉蜀黍、吃红薯、吃小米、吃青菜……当然,他是日本人,他肯定吃得好。肉、大米、白面……他每半月骑着大马往镇上炮楼去一趟,都带回来些什么呢?不消说,是带回来一些十三里河人没见过的好东西,如罐头。那瓶装罐头在窑窝藏了十一瓶,把个窑窝全都塞满了。邻居老汉家一瓶也没吃。不知为啥,邻居老汉总觉得还是不吃为好——当然,最好是给马夫送白菜,马夫不还罐头。
三天了,马夫的白菜肯定又吃完了。邻居老汉站在门口的太阳地晒着暖儿,不由得朝着马夫想……在日偏西时,马夫终于出现了。
这一刻,邻居老汉正和儿子在门口垒猪圈。那从山沟挑来的砂卵石,人头一般堆成一条小小的长堤。邻居哥和泥运石,邻居老汉叮当砌墙,竖起了一段,正对着对岸的帐子。
“爹,你看。”
邻居老汉听得叫,回身望了一眼,稍一怔,就弯腰趴在水桶上吸了一口井水,喷在泥手上搓搓,又吸一口喷上,匆匆回了家里。
片刻,邻居老汉抱了一棵白菜走出来。那白菜雪亮亮的,又硬实又青翠,透着淡淡的绿色青气,像刚从地里收回来一样,还含着一股将要逝去的土地的温馨气息。白菜是从菜窖拿出来的。到门口时,邻居老汉站在门里不动。
“街上有人没有?”
邻居哥把眼一瞪。
“没人——你早晚会遭人骂的,爹!”
邻居老汉走出来。
“马夫也能算坏人?”
邻居哥把一锨黄泥摔墙上。
“马夫他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乜斜一眼儿子。
“我到过满洲国。日本军很多都是被逼着才来中国的……像马夫这样,孤零零的还不够可怜呀。”
说着,邻居老汉踩着自己的话语朝河边走过去。
马夫是来河边汲水的,邻居老汉抱着白菜走过来,他已经提着水桶转过了身。可他朝前走了几步,却又放下水桶冷丁儿回过头。他身子转得很猛,仿佛还旋出一股黑乎乎的风。就在他这一转之间,邻居老汉到了河边。他惊奇地发现,马夫不再像往日那样,看见白菜就露出一脸感谢的笑。马夫的脸,这时刻已经不再是马夫的脸。马夫的脸上结着一层冻白菜的冷阴阴的青气,那青气里还闪着薄冰的光泽。看见这张脸,邻居老汉就像入冬时突然一觉醒来,被子的温暖还围着身子,就看见十三里河被冰封了。见不到了往日清凌凌的活蹦乱跳的流水,见不到往日在水底游动的鱼苗,也见不到了飘散着天蓝色的腥味的水草,看见的是满眼冰白,闻到的是扑鼻寒气。邻居老汉的心开始急跳起来,跳得就和不跳了一样使他紧张。
马夫盯着邻居老汉,几天间,他的眼窝深得如狼洞一样森森的黑。
邻居老汉把白菜往空中举举。
马夫没有动。
邻居老汉笑笑。
马夫没笑。
邻居老汉收住笑时,那笑像碎冰一样结在脸上。他感到从马夫的脸上,生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像一堵墙样朝他压过来。邻居老汉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马夫为何会这样。迟疑一下,他还是举着白菜,踩住脚踏石朝河心走过去。
马夫没有说不要白菜。他站着不动,也没有不要的表示。河水从他面前哆嗦着流过去,泛着受了惊吓才有的那种苍白,无声无息。
“我给你送一棵白菜。”
邻居老汉说着,学着往日的动作,一到河心,就把那棵白菜用力地抛过去。
马夫把白菜接住了。
邻居老汉心里一阵温暖,好像开了一天气屋门突然关上了一样。水面上特有的青白相间的河风从他身上吹过去。马夫接了白菜,邻居老汉轻松地朝马夫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就忙不迭车转身子半走半逃地往家去。
邻居哥一直在盯着这河边。
刚换了一个脚踏石,邻居老汉听到身后好像飞来一股黑森森的风声,心跳还未及落下,他就猛然感到后背上被砸了一下,身子一趔趄掉进了河水里。脚踏石离水面有半尺高低。在这半尺下落的距离里,邻居老汉感到那砸在后背上的东西不像石头那样坚硬,且还有些微的一丝弹性。他听到了那东西接触他的后背时,仿佛是极大的一块红薯掉在了木质地板上,声音极响亮,极空虚,回音很快就被什么吞咽了。邻居老汉没有倒下去。他是带着跳势下水的。死冷的白水从他的脚脖滑过去,寒气通过毛孔留在了他身上。这时候,他额门上有看不见的一层汗,浑身冻得直发抖,脸像流水一样青半白半混合着,回过头来,看见那棵白亮亮的白菜倒在流水里,有两片青叶船样漂走了。马夫呢,早已回过身,提着水桶生硬地走掉了。结成块的沙饼被他一脚一脚踩碎,又一下一下扬在身后。
邻居哥飞着跑过来。
“爹,咋样?”
邻居老汉站好身子,从水里走出来。
“没事,不疼……”
邻居哥盯着远去的马夫。
“奶奶,洋人没有好东西!”
邻居老汉剜我邻居哥一眼。
“回去!”
邻居哥站住不动。
“你是自讨的苦。”
邻居老汉想了想。
“你们得罪过这马夫?”
邻居哥不说话,去挽着爹走。刚踏上通往河边的小路时,邻居老汉想起那棵白菜还在河水里,就从儿子手里挣出来,哗哗地又跳进刺骨的河水里,把白菜拣出来,提在手中。水珠淅淅沥沥从白菜上往下滴。邻居老汉棉靴里的水响得叽叽咕咕,冰一样脆的声音在十三里河上回荡着。
下雪了。
白皑皑如棉花的雪铺天盖地地展开在所有人的眼前。雪花如秋叶一样瑟瑟有声地在空中旋转着,每一片儿都旋出一个竖弧的螺纹。从十三里河源那儿跑来的顺沟风,把河面当做风床,肆意地朝着两岸扩散,把雪花在空中刻下的看不见的螺纹吹成一条直线,就像曲着的细绳被拉展了,终还有点弓形样儿。十三里河里,蒸腾着云色的黏稠的暖气,雪在将入水中时,就咝咝地被暖气烤化成跳蚕眼一样细小晶莹的水珠,噗嗒嗒跌入水中,顺河轻捷地下流了。十三里河水,在茫茫白亮中,像一条飘扬的黑线弯曲起伏。而别的啥:高地的山梁、房屋、树木和凹地的沟壑、田地、坑池,都被白色涂盖了,像在一个平面一般,无非色重色浅不一样罢了。十三里河村的人们,都被大雪封在家里,山柴的盆火噼啪炸响。
邻居老汉脚蹬着火盆,瞅一眼门外,只看到了两眼令人心寒的白色。他心里十二分的茫然,就像无际的雪野缩在他心里一样,漫无边际,漫无目的,漫无目标,啥也看不到,啥也找不到。雪是从昨儿半夜落的,从那当儿开始,邻居老汉就有一个黑森森的预感,总毛茸茸地觉得村里要发生一件事,发生一个料想不到的可怕故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事情、那故事都是对岸的日本马夫制造的。而且,邻居老汉总认为,这事情、这故事总会把自家卷进去。他想到了那塞满窑窝的十一瓶洋罐头,心里莫名地抖一下。
火盆里的火黄黄爽爽,烧出了一盆朝阳的色彩,还有几缕白浓浓的柴烟,摇摆着升向房顶。屋里很静。柴烟升起的声音,像雪花下落的声音一样清晰在耳。邻居嫂子不知在屋里做啥,声音小得如同她睡着了一样。
“哎——我说呀……”邻居老汉对着里屋道。
邻居嫂子走出来,手里拿着针,站在里屋门框下:“爹,有事?”
“你得罪没得罪过对岸那马夫?”
“我很长日子就没和他见面了。”
“噢……”
邻居嫂子又回屋做活了。
屋里很暖。热气像日光一样把角角落落的寒气都给驱走了。邻居老汉吸着烟,吐出的烟雾映着黄光在正屋弥漫着。这时候,邻居哥从门外走回来,在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说好冷的天,邻居嫂子就慌忙拿个扫床的刷子出来去邻居哥的背上扫。那门板似的背上本来没有雪,可她还是当成有雪那样扫了扫。邻居嫂子怀孕了,可能就是那夜她一边缝着布衫,他一边做着那活儿怀上的。她给他扫着时,心里有和火一样的温暖感。她这些日子不断想,那一夜他真好,叫她怀上了,终于就叫她怀上了。
邻居哥没等媳妇扫完,就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了火盆边。他对邻居老汉说:“爹,我去了三叔家,三叔是和外边有联系的人。三叔家来了一个很壮的山东汉子,大概是游击队那边的人。那人说日本人在中国待不长,让我们注意着河对岸,看那马夫有啥儿动静,快给三叔说一声。”
邻居老汉脸黄了一阵,和柴火一样儿色。
邻居嫂子忙把屋门掩上了。
“你咋样给那山东汉子说?”邻居老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