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哥道:“我说其实村子里谁家都能注意到。”
“没问那马夫的一些情况儿?”
“问了。他说这个马场是周围三镇日本军的中心马场,离三个镇差不多一样远。三个镇上都有日本的骑马军,他们的马匹都不够,所以在这儿扎个养马场,哪个镇上要用马打仗了,又立马可以把这马匹调出去……”
邻居老汉往火上架了两枝柴。
“我问这马夫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没准儿,”邻居哥看了一眼爹,“他说这马场的情况掌握了很重要,哪天马不在了,就是日本军哪天有行动;马往哪个方向去了,就是哪个镇上的日本军有行动。”
“你答应替他们注意了?”
“我说看见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看不见就算啦。还是请三叔自己多留点心,住得都不远。”
邻居老汉向儿子点了一下头,又问了几句邻居哥后梁上的小麦长势。邻居哥说昨天去看了,长势很好,苗儿又壮又全,绿茵茵的像春天河对面的草地一样。说那块地的底肥比谁家的都足,年内年外不需再施肥。到这儿,邻居嫂子觉得没啥再听了,就进屋去做自己的活儿。邻居老汉瞟一眼她的后身,看着儿子那张烤得红鲜鲜的脸。
过一阵,邻居老汉轻声儿问:“你家里的……有了?”
邻居哥把头低下去看着火:“她说……像。”
就再也没人说话,邻居老汉的脸上亮着柔软的年轻人才有的红扑扑的光,他一口一口地咂着早已吸透了的烟,嘴唇上湿润的笑意憋不住地溢出来。邻居哥看见了爹的笑,自觉自己能给爹带来笑,不免也是个孝子,心里一时就欢畅许多。父子间有了这种欢畅,其实是一个不成形的尴尬。于是,邻居哥站起来,丢下一句“不知是男娃女娃”的话,就进里间屋了。
从门缝望出去,雪还在旋儿旋儿地落,屋子里烘烘的金黄色的暖气烤着邻居老汉,也烤着门外的皑皑白雪。邻居老汉又换了一袋烟,吸了以后,他把嘴鼓出来,把烟吐成一条白线。这一瞬,他的心里又开阔,又明净,就像九月间晴朗的天空,飘荡着一股薄薄的大自然原始的香味。在这样的天空下,呼吸着这样的气息,仿佛一个人走在迷人的空旷的田野,容不得你不觉得自己年轻许多;容不得你不把烦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如山石挤出的泉水一样碧清碧清。自己没有得罪过那马夫,儿子和儿媳也没得罪过那马夫;为抗日军一个月献了四双新鞋;让注意一下河对岸,儿子说“看见了说一声,看不见算啦,还是请三叔也多留点心”,这话既没回绝,也没答应,实在得体极了;麦子长势极好,明年丰收在望;儿媳妇当年过门就当年有孕……这么多令人安慰的事,像寒冬午时的日光抚摩河岸边上的薄冰一样抚摩着邻居老汉的心,他感到了心里刚才那淡淡忧愁在响着融化,那融化的音律像一支他听惯了的民间曲子回旋在屋子里。他想哼几句词儿,顺口就哼了几句词儿: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一生就只会哼这几句词儿,他就只哼这几句词儿。他哼词儿的声音,像一只绿色的苍蝇在从窗子中透过的日光里嗡嗡地翻飞,始终就那么个暖烘烘的调儿,仿佛屋里的一种气味似的在屋里漫溢。邻居老汉哼了一遍,又哼了一遍,当他还要哼下去时,却突然不能再哼了。
从河对岸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邻居老汉嗡嗡哼的声音戛然而止,像窗前的苍蝇突然被拍死了一样。邻居哥和邻居嫂一同从里屋冲出来,站在老人面前。屋里充满着热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从屋外雪天飞来的寒气。这一声枪响,不仅是对岸扎了马棚后的第一声,也是十三里河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声,与那种打兔时线炮的响声截然不同。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这一声枪响中哆嗦了。没人去开屋门。屋子里静默悄息。火苗在火盆里像旗帜在空中一样猎猎有声。有雪花从门缝飘进屋子里,就像三月的杨絮飘进来一样,悄悄地进屋,静静地落地。不一会儿,落地的雪花就死了,在门口留下了它那一星儿生命的水。邻居老汉一家三人都盯着屋门槛里那湿了的一片,似乎在等着再有一声枪响似的。
终于仅有那一声枪响。
那一声枪响像一声猛然炸出的哨子,先是砰地爆开,接着是尖厉得如针一般火色的哨音,从十三里河对岸,朝着四野疯狂地铺过去。漫漫大雪把升入空中的枪声压下来,这枪声就集中在地面上,从落雪的空隙朝着十三里河上下飞,雪花被枪声冲得在半空趔趄摇摆。当那针刺一样的声音越过河面,扑进十三里河村时,村人似乎都闻到了呛鼻的火药的气息,像夏天从河面飞来的腥藻味一样,在村街上滚动,在人们鼻子下弥漫。整个村子被这枪声压瘪了,房屋低矮了许多。各户人家,都呆在枪声的哨音里。房檐下的鸡子,高高地扬起头来,寻找着啥似的,把头一摆一摆;圈里的猪,从热烘烘的麦秸上站起来,耳朵如木板样硬在空中。邻居老汉家界墙下有一只老鼠,刚从窝里爬出来,跑了几步,就钉着不动,眼珠子转来转去,仿佛突然进了前后左右都是饿猫的境地似的……枪的哨音从村街上、从住户的房檐下冷冷地滑过去,就渐渐只留下那飘雪的温和的声音。
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如死了一般静。
“是马夫的枪走了火。”
过一阵儿,邻居老汉这样说了句。邻居哥和邻居嫂就长长呼了一口气。
平和的心境被那一声枪响打碎了,就如一面镜子,碎开来就再也不会恢复到原样。邻居老汉一家静静地围火坐着,没人说出一句话,直到觉得天色黯淡了,邻居哥才扭头看看门外依然纷飞的雪。
“烧饭吧?”
邻居老汉迟缓地抬起头。
“去烧吧。”
邻居嫂按着膝盖从凳上站起来去烧饭,打开关了一晌的屋门时,她啊地叫了一声,就扶着门板不动了。邻居老汉和邻居哥被这一声惊叫揪起来,到门口一看,自家的那只还未真正成熟的花狗躺在门外雪地里。
死了。狗是刚刚从大门外爬着回来的。雪地上还留着它那艰难地爬回家的印痕,就像碾场时石磙后压着泥巴的草坨子从雪地拉过一样,一半雪被扫到了两边,一半雪被压在了地上。花狗是咬着牙一寸一寸爬回家的。它没有哼一下,默默的,终于到屋门口时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就像一个人走完了一生的最后一步终于倒下了一样,半寸也爬不动了,连向主人哼一个信号的力气也没了。花狗爬过的地上,留着一行黑亮的血,仿佛挑水时桶漏那样。深深浅浅的血烫化了地面的积雪又浸在地面上。有的被落雪覆盖了,有的还像崭新的红布条一样在雪地上搭着。血是从花狗的额门流出来的。它额上那刚好能伸进指头的洞口像眼睛一样盯着屋门,血流尽了。洞口望不到底。花狗的后腿无力地在身后曲着,仿佛要最后用力蹬一下,却连蹬一下的力气也没了,就只好那么弯曲着。前腿是伸展的,爪子已经用力地抓在了地上。花狗的头仰着,下巴平着搁在血泊里。它的眼睛没有闭,死光痛苦地照着屋门口。两只眼角,有两滴圆碌碌的冰粒儿。不消说,花狗在终于爬到门口时,忍不住流出两粒儿泪。也许,狗是最先从尾巴死了的。邻居老汉去抱花狗时,它的尾巴已经和血一块冰在了雪地上。
我说:“这狗好可怜……”
邻居哥没有理我。
我说:“这狗是被马夫打死的。”
邻居老汉不吭声。
我说:“有马夫在,十三里河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邻居嫂流了泪,眼角哆嗦着……
院里又白又亮,然而屋里却被黑沉沉的灾难压迫着。火盆里的柴灰已经高高地隆起来,红彤彤的灰烬映出锈铁一般的光。狗被马夫打死了。这不祥的预兆在邻居老汉家如空气一样四处弥漫。邻居一家人围着将灭的火盆,不言不语地默坐着。他们的脸上,都溢着阴凉的惊怕和忧愁。花狗被埋在茅厕后的一片空地上。邻居嫂烧了饭,邻居老汉没吃,邻居哥没吃,她也没吃。饭还盖在锅里。他们自埋了花狗就这么坐着,眼下仍然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虚掩着的屋门,把外边的风景和声息隔开了。时间在他们的沉默中缓缓地却是不停地流逝。他们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邻居老汉只吸烟,吸完了把灰磕进火盆接着吸,三间房里已经盛不下他吐出的青烟,就慢慢地一丝一丝从房檐下的空缝朝外挤。邻居哥手端着一个下巴,如同端着油瓶,永远地不动一下,样子很像生怕动一下,瓶子就要碎落在地上。邻居嫂手里拿着针线活,却一夜没有做一下,一会儿看看邻居老汉,一会儿看看邻居哥,一会儿把火烬上的浮灰扫下去,实在没事了,就瞅着自己的脚尖,无休无止地瞅。
有一只老鼠,爬在抽屉桌上,用绿豆似的眼睛盯着邻居老汉一家。后来,老鼠跑走时,把香炉蹬倒了。
三个人都抬起了头。
邻居哥的眼里有一种冷硬的光,样子极像思索了一夜,终于拿定了啥主意。
“我想……马夫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叹了一口气。
“怕十三里河村不会再有安宁了。”
邻居哥挺了一下胸脯。
“给三叔说一声,请游击队来人把他收拾了算啦。”
邻居嫂的脸有些白,看着男人,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邻居老汉也看着儿子。他心里震了一下,就像儿子用棍在他心口砸了一下似的,旱烟嘴僵在唇上,好一会儿没有言声。
过了一阵,邻居老汉说:“要过年了……”
邻居哥:“收拾了年就过好了。”
邻居老汉说:“马夫一死,日本军不会让村子安宁的。”
邻居哥怔着:“那,就这样……”
邻居老汉呆望着盆里的火。
谁也不再说话。灰烬渐渐灭了。屋里开始冷起来。桌上的油灯光像黄土一般在屋里薄薄撒了一层。邻居嫂身上打了一个冷战。
“该睡了。”
“去睡吧。”
又坐一阵,邻居哥就领着媳妇去屋睡了。剩下邻居老汉一人,孤零零地伴着那泥土色的灯光一直坐到鸡鸣时分。
大年在一天天迫切。
雪连下两日,住后太阳就光艳艳地升起来。十三里河上下,到处都是水光亮色。在灿烂日光的温暖下,雪吱吱地化了。树上的雪水顺着树身汩汩地淌下来,树下便有了一条细小的黑河,从还未及化完的地面雪层里,悄悄地流向低凹之处,一滴一滴积存着。于是,那低凹处的白雪下,便隐藏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房檐上的雪水,午时轻快地哗哗落着,如雨天般沥沥啦啦。到了天黑,那水滴就一粒一粒在房檐下凝着,慢慢地变粗变长。来日一早醒来,你推门一看,一街两行都吊着白亮亮的冰柱。从那冰柱上产生的翠色的清凉之气,在你打了一个寒战后,一丝一丝流到你的肺里。这当儿,你会伸个懒腰对着东方初升的如一摊金水般的太阳,把吸进去的空气过滤一下,重新吐出来。然后,一转眼,你就看见谁家的花猫在村里忙了一夜,肚子吃得很大,天亮后沿着墙头或墙根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只大老鼠。你和猫对视一眼,扬一下胳膊,那猫就从你的眼前跑走了;也许,这当儿,你还会听见井上的汲水声,那纯朴的叽咕叽咕的辘轳的叫声,如流水一样,从街面上漫浸过来……到此,你的心就轻飘飘的,觉得日子真好,人活着多么轻快!
然而今年的冬季不行了。风景依然,心境与往年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一切都因为河对岸有那么一个马夫。马夫曾开枪打死了邻居老汉家一条未成年的狗。一个马夫的那边,给这边自足自乐的日子罩上了一层揭不去的阴影。
人们每日起床,不再看天气的好坏,不再看那灿烂的日出。闪开屋门或者院落门,各家人都要提心吊胆地朝河的对岸瞟一眼。
马棚的马已经几天不在了。
马夫也已几天不在了。
在人们那半暗半明的一眼瞟光里,似乎生怕马夫不回来,又似乎生怕马夫真的回来。不消说,十三里河的人们,在盼着发生一件事,也生怕发生一件事。
然而,终于不知啥时间,马夫回来了,马棚里又有了两行东洋马。
首先看见的仍然是邻居老汉。他在腊月二十的早晨,推开院落门,太阳就如水般流了他一身。他抬头看太阳,却看见了那帐子的后边,又堆起了一个新的墓堆。这墓堆和原有的一样大小,起在原墓的东边。远远地望着,那化完雪的荒草地,又清新,又湿润,像一块无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毛茸茸的灰粗布铺展在河滩地,那两个墓堆,像缀在灰布上的两粒棕红色的扣子。站着,邻居老汉仿佛闻到了那新墓黄土在地下蕴存了数千年的白浓浓、甜丝丝的气息。他心里为那气息哆嗦了一下。那毕竟是两个坟墓。而且,马夫正站在那两个墓前,双腿紧紧地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无休无止地站住不动,像栽在那儿的一条石柱。
不敢看得更清楚,邻居老汉就站在门里,半开的大门挡了视线,他也不去动门,似乎生怕弄出响动让马夫听见似的。
马夫就那么僵着。
邻居老汉就那么久久地从门缝凝望着。
太阳从东天的白云里挣出来,如同鸡雏从鸡壳挣出来一样,黄毛毛的闪着绒光,不刺眼,却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河滩上有了一层浅翠的亮色,流水显得愈加明净起来。马夫仍然站在那墓前不动。渐渐,太阳真正地升起来,圆起来,亮起来。墓堆的阴影把马夫的下身埋进去,而马夫上身的影子,又细又长,朝着河的这边伸过来,似乎伸到了河边。
马夫好像站着死在了那里,仍然地不见一动。
邻居老汉熬不住了,轻轻掩了大门,把目光关在了门外。
到一天将尽的日落时,邻居老汉往河的对岸偷看一眼,见马夫仍然站在那里,两腿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仿佛他一整天儿站着没有动。
后来,一日一日,早上日出时分,后晌日落时分,邻居老汉都能看见马夫肃然地站在那两个墓堆前,马夫在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