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迫近二十八时,佳日的气氛已经浓厚。到了年三十,就实质已经到了春节。虽值兵荒马乱之时,大年总还要过。且周围三镇,传来战事的消息少了,何况十三里河村,恰在日占区中心,战场还没有扩展到这里。也许它为三镇交接之处,又被三镇的日军都给忘了,都以为属他镇他军所辖之地,于是就偷得一时的安宁,有了节日的景象。
罢了早饭,村街上被扫得十分干净,孩娃们大都因为要把旧衣洗净,所以,新的粗织衣裳已经提前穿上,在满街乱跑。年内落了丰雪,年时的天气就格外清朗。整个天空,明净得透着翠气。日光抚摩着村里的房舍、树木、街道、柴垛啥的,七七八八,有物的地方,没物的地方,都在日光下舒展着。男人们在宽敞的平地上扎成堆儿,抽着拌了麻油的旱烟。他们议论着年节、大雪、战争、日军、马夫、庄稼、日子……多少村落都因战争,弄得家不家,村不村,无年无节。而十三里河村,在一九四三年居然还能安然过年,当然会使男人们有更多的话说。他们说话,就像锅沸一样,并没有中心题目,而是谁引出那么一句,就要咕嘟咕嘟那么一阵。女人们,在三十这一日,还没有真正闲下。街巷里淌流的那肉色的香味,那温暖的、雪白的揭笼后蒸腾的气息都是从她们手指下侍弄出来的过年作品。她们只有到了初一,才会有闲下的一刻。自然,快乐的当属那些孩娃,这节日是他们的。他们跑动的脚步声和唱出的儿歌声如初春开冰后清凌凌的十三里河水,汩汩潺潺地灌满了街巷。大年三十的时光,就是在这抓不住的、一触即失的蹦蹦跳跳的声音中比往日快了多少倍地流走了。
到了后晌,太阳变得愈加温暖柔顺。为了年三十的一顿饺子,人们在中午只象征地吃了半碗饭,就开始贴对联、插柏枝、上供品、祭先祖。太阳在西天还很高,村落里还满铺着阳光的黄亮,就有人家煮熟了饺子,燃放了鞭炮。三十虽为小年,鞭炮声依然十分暴烈,噼里啪啦地闪着金光的声响,夹带着黑色的药味和炮纸燃烧后的干草的气息,升入空中,漫过了十三里河。
煮熟的第一碗饺子是上供先祖的,第二碗是敬给在世的老人的。街上穿着新衣的男女娃,嘴唇上衔着稚嫩的粉红色笑意,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饺在村里串来串去。香味和热气从他们的脸上开始扩散到全村。自然,调皮的男娃,端着饺子往先祖的牌位面前走去时,会偷偷地从碗里捏出一个饺子忙不迭儿塞到嘴里,然后摔着烫红的手指,张嘴哈着饺子的热气。这时,他会想:这么烫祖先不怕吗?
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就是从这种彩色的景象,从闪着金色的炮声中,从那黏稠的香味里,从那孩娃嘴角上的粉红色笑意里,从男人们悠闲的议论里,从女人忙碌不停的指缝里走进了十三里河村。
十三里河村一时忘记了兵荒马乱,忘记了纷纷战争,忘记了河对岸的马夫。
邻居老汉家大门上的联句是:
日子平平安安又一年
岁月欢欢乐乐入新春
横批是:吉祥如意
贴完对联,邻居老汉站在门前端详一阵儿,满意了,就提起糨糊盆子。他想到河边洗盆,刚转过身,就看见马夫披着落日的光辉,正站在帐子下的墓前,还那么一副肃然的姿态。邻居老汉心里蠕动一下,把目光移开,又看见马棚下的马不知啥时间不在了,一匹也没有,只剩下赤裸裸的马槽躺在棚子下。
迟疑一会儿,邻居老汉还是朝河边走去。他走得不快,心里却跳得十分急促。每每看见马夫站在墓前,他都要怦然心动。到河边时,邻居老汉洗着盆儿,不时要抬头看看那空荡荡的马棚。他想起我邻居哥说:“要看见马棚的马不在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这话把邻居老汉吓了一跳,他忙把头低下去,哗哗洗着浆盆、浆刷,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马棚。那想起的话,仿佛是一条绳子,把邻居老汉的心拴得死死的。
糨糊已经干在了盆壁上。过年不允许不洁净。邻居老汉洗得极认真,一遍一遍。河水流动的冰色声音,在他心里如腊月的旋风一样转动着。他咬着牙才使身子没哆嗦。凉水把他的老手冻红了。当他最后把盆子洗净,太阳已经泛出了红光。村子里的鞭炮声开始一阵一阵回荡在河面上,他感觉到了河岸的气流被震得抖动,心里就生出一丝冷气。这时候,邻居老汉直起腰,那种感觉就如冰样在心里冷凝了。
马夫就站在河对岸!
邻居老汉一时呆着,脸上僵了的表情像洗过的面盆一样又木又硬。他看着马夫,眼中那惊怕的柔光哆嗦着才投到马夫身上。
不知道马夫是何时站在对岸的。邻居老汉惊奇自己竟没有听见马夫的脚步声;惊奇马夫也在这大年三十换了一套新衣裳。他换的是军服,笔挺,衣纹像刀刃一样利出来。邻居老汉首先看到的是马夫的那张脸,他已经很瘦了,眼睛又大又圆,射出一种邻居老汉从未见过的乌黑色的死光。那死光逼视着邻居老汉,仿佛要用眼睛把邻居老汉压进地里去。马夫雪白的牙齿被他紧锁着的双唇吞没了,留在外边的只是一条青色的唇线。当邻居老汉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时,他就像看见了一条蛇线一样,忙把目光朝下移。到马夫的腰间,他的目光就再也移动不了了。马夫的腰间系了长长的弓一般弯的马刀。刀在鞘里。马夫正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他是马步站立的。似乎,马夫随时都准备抽刀朝着哪儿砍过去。
邻居老汉开始哆嗦起来,他感到双腿软得如两条细线,他听见哆嗦的声音飘散在静夜的风中。他不知道马夫到底要干啥,就壮着胆子重新把头抬起来。可是,邻居老汉从马夫的一侧,却看到了新的风景——帐子后又多了一个坟墓!
那三个簇新的棕红色的坟墓在荒草地上就如缀在一块布上的三粒扣。似乎,邻居老汉在一刹那间明白了马夫要干啥事。他上下牙齿敲打着,终于又把发抖的目光移到马夫的脸上去。
“过年了……你、还要、白菜、吗?”
马夫不语。也许,正是因为白菜,他才没有把马刀抽出来。
“我回家、给你拿菜,还有……年货。过年了……”
邻居老汉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慢慢转过身子,抬起了脚。起初几步,他走得很慢。他想听听后边的动静。当确认马夫没有涉水过河时,邻居老汉就慢慢加快了步子,终于快到了慌不迭儿的境地,邻居老汉没有回家。离开马夫他心情就平稳许多。他又想起邻居哥给他说的:“河那边有了动静,就赶快给三叔说一声。”他想:到了说的时候。再不说不定就真的要发生大事了。兴许,三叔和外界抗日军有瓜葛,他会对马夫想出办法的。
邻居老汉径直从自家门前走过去,到了村里三叔的家。
三叔说外面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军死了许多。说邻居老汉说的情况很重要,可能是日本军要趁过年采取大行动。最后让邻居老汉再多注意点,他马上把情况送给上边。
邻居老汉不知道三叔说的“上边”是谁,在哪儿,又不便问,就在三叔家坐一阵儿,吸了两袋烟,出门回家了。
事情就出在这段时间里。
邻居老汉拐过村巷,看见马夫竟从自家门里出来,站在大门口四处望望,好像寻找啥。这时,有一个端着饺子去敬神的娃儿从另一条胡同出来,低头吃着饺子,到马夫面前,未及抬头看马夫一眼,马夫就手起刀落。那娃儿连叫一下也没来得及,就像一小捆干草一样倒下了。邻居老汉清楚地看见,娃儿手里的饺子碗,车轮子样,沿着弧线滚了很远;碗里的饺子仿佛从轮子里脱出的钢珠,撒了长长一线。
砍了娃儿,马夫就像终于找到了啥,大步朝着他的帐子涉水回去了。他走得很快,步子也决然不是马夫往日的样子。
他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远远站着,冷丁儿想起河对岸的坟墓是三个时,心里冷惊一下,丢下提了一路的浆盆,就往家里跑过去。到门口,他认出那娃儿是后胡同张姓家的老大,死了手里还抓住半个饺子,他想在门口叫一声张家,可终于没有叫,就箭步飞进了家里。
邻居哥和邻居嫂已经被马夫用刀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