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雨声,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大家木呆了,个个都好似塑了一般,僵硬地竖在坝上,眼睁睁地看着高亮走下坝坡,让几丈深的库水埋住腿,埋住肚,埋住肩膀。当水埋到脖子时,人们看见他把胳膊从水中抬起来,捏个拳头,在空中有力地举了一下,待手放下时,都清楚地听见他用发抖的嗓子叫了声“毛主席万岁”,才让水把自己全部压下了。他那沾在头皮上的头发,最后散开在水面晃一下,压根儿不见了……静静地过一阵儿,坝洞堵住了。外面洞口的洪水慢慢小下来,后来就仅剩指头似的一股儿,末了就一丝也没了……等闸口把坝里的水排掉一半时,西坝坡里面露出了一个洞,高亮像一条蛇样盘在洞口上,身子一圈和盘缠中留下的小孔,都淤了厚厚一层泥,红色,很亮!
高亮死了……
他就那么从从容容不情愿地死去了。
这是石涧支左组的光荣,也是军队的光荣。
为了表彰他这种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不顾自己一切乃至生命的共产主义行为,组织上毫不犹豫地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命名他为“模范支左战士”,为了号召全国干部战士学习他的英雄事迹,教育后代,不仅报纸上发了关于他的长篇通讯,同时还给他立了一块碑。
也算幸运。
十一
收过秋,种上麦,一年一度的老兵复退工作开始了。我们支左组,除了郝丁丁,全是满服役期的老同志。好在高亮的死,给我们这段支左史一个灼灼闪光的结尾。开追悼会那天,指导员给了陈小庄一份党表,同时宣布了郝丁丁正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即收了他五分钱团费,并很明确地暗示说,回去要给任军立功,张三才的提干问题,根据在保护水库中的表现,组织上也有了新考虑。这一切的转机都要感谢高亮伟大的一死。
其实,事情并不像预期的那么圆满,越临近撤走的日期,后祠堂里就越有一种不安。高亮光荣地和大家告了别,陈小庄就搬进那屋和郝丁丁做伴。一班长任军享受单人宿舍了。红妹子也好像知道支左组立马要撤离,有事没事,就从祠堂前院的大队部跑到后院来,有时候给大家一人送个毛主席去安源的纪念章,有时候给大家发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红皮笔记本,说上几句话,就坐进一班长的屋,门半掩着,一晌不出来,有时吃过夜饭也要来。似乎对支左组的撤离极留恋。
张三才不同了,他很少待在祠堂院,没事时,就和社员们一块到田里走一走,然后转到水库上,独自在高亮的墓前一站大半天,痴痴地竖在墓旁,木桩一般直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回来时也不和大家多说一句话,仿佛高亮死了,把他的精神也带走了,总是无精打采的。
大家预感到,支左小组迟早要发生一件比高亮的死更为严重的事。
果然也就发生了。
就在营长和指导员来布置撤离的那一天。天气极晴朗,太阳没了夏天那种烦人的燥热。大雁一队一队从山上掠过去,社员们在田野施肥。营长是在县委支左的,一时间当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的家,把县委的小车压在屁股下。车停在祠堂门口,一群娃儿在围着看稀罕。他们到后祠堂给大伙一一握了手,准备坐下开会时,发现代理排长不在场。
“哪去了?”
“吃过早饭就没见他回来。”
“快找去!”
一班长坐着送营长的北京吉普车,很威风地在村外田边转了转,又开到了石涧水坝上。
高亮的坟清冷地躺着,碑脚下生了一片草。
不见张三才。村里坝上都没有。
营长和指导员在祠堂生气地等待着。关于撤走的确凿日期、注意事项和与贫下中农的告别仪式必须单独给这位代理排长讲。
一班长这时回来了,说四下找不着张三才,大家只好很扫兴地静等着。
过一会儿,村街上有了很乱的脚步声。从门口看见很多社员扛着铁锨、锄头,挑着空粪筐,急急慌慌从田里跑回来,到前面一折身子,朝一条胡同跑过去。
“怎么啦?”
“可能出了什么事。”
“出去看一下。”
一班长在家陪首长,陈小庄和郝丁丁慌不迭儿出去了。他们也从那条胡同折进去,一路小跑,到胡同尽头,见吴秋霞家不知出了啥事儿,半个村的社员群众都围在她家门口,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快开门!”
“把那两个不要脸的拖出来!”
“出来!有胆量大天白日干,就大胆滚出来!”……吴家的门是双扇柳木门,任人死唤也很结实地关闭着。喊叫声如战场上的最后冲锋一样,在村子上空冲来撞去。外围的人,大都是媳妇婆娘,抱着娃儿,不言不语,站在石头上,或高起的土堆上,伸着脖子朝着门口瞅。中间一层的,多半是些中年人,相互打听着,议论着,骂咧着,有的人还不时把拳头伸进空中晃一晃。最里层的,大都是吴秋霞的近族近户人,一个个脸上横着杀气,有的把上衣脱光了,青筋像肋骨一样跳出来,大有拼死一场的气概。他们容忍不了自姓的姑娘和别人明目张胆混,更容忍不了一个外人在光天化日里混进吴姓的宅院,这样似乎欺负吴姓无人了。
陈小庄和郝丁丁一走来,就碰见红妹子从人群朝外挤,看见他俩,她满脸失色,把额门上的汗粒抹下来,扔到一棵树身上。
“快回去把你们营长叫来吧,张排长被人堵进了吴秋霞的家!”
“怎么啦?”
“还能怎么呀!”
“到底出了啥儿事?”
“一男一女……你俩咋这样不开窍。”
终于明白了。
陈小庄有点不相信。
“张排长……不会吧,他马上要提干……”
“仨月啦,肚子都大了……张排长多正派的人,咋会出了这档事……快回去叫营长指导员,晚来一步要出大事的,我一人挡不了这局势,全村人都为这恼透了!”
郝丁丁灵醒一下,突然想到已经两个月没见吴秋霞下地了,心里一下清亮过来,车转身子就往祠堂跑。
这当儿,红妹子神情放松了,拉着陈小庄的手,又往人群里边挤。没有人让路,红妹子就在前边侧着身子,“让一下,让一下嘛!”责怪地扒拉着前边的人。陈小庄被红妹子牵着,不知是哪个社员,在他后边骂了句“他妈的,解放军还敢不要脸”,话音一落,就朝他后腰上打了一拳头,不重,也不疼。陈小庄闪下腰,很委屈地回过身。
“又不是我不要脸,打我干啥呀?”
人群里边有人笑。
红妹子扭过头:“文斗、文斗、要文斗!”
“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不和革命啥挂联,要他妈文斗武斗呀!”
红妹站在一块石头上,嗓门大起来:“这是阶级斗争,不是家族斗争。吴老头是汉奸,吴秋霞是汉奸的孙女,张排长是支左的解放军,能说这是家族的事?一会儿部队首长来,谁动手动脚,后果谁负责!”
人群静下来,都听着红妹子的大嗓门,好像听一场报告那样儿。听完了,依旧乱乱吵吵。
“快让他们滚出来,别让从后墙跑掉了。”
“跑不了,围好啦。”
“快开门,不开就砸啦!”
“大家静一静,我来唤。”女支委对大家叫一声,走下石头,扒在门缝看了看,就把手放在嘴上唤开了。
“张排长——不要怕——你先把门打开——都是有觉悟的革命群众,谅解你是受害者,一时糊涂,上了小妖精的当——张排长——”
“哗!”猛地,吴家大门真的开了。张三才突然像柱子一样竖在开圆的大门正中间,军衣军帽,都十分严整,风纪扣扣着,帽檐儿一点不斜地横在额门上。他脸上很平静,就像他在高亮坟前站着一样儿,看不出有担惊害怕,也看不出愤怒羞耻,以土黄色为重的脸上,依然还呈现出土黄色。
红妹子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冷不防,她不知道自己为啥没有听见脚步声,门开时那股拉力,差点把她吸过去。稳住身子,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时没话了。
人群也被这突然和冷冰冰的无所谓弄懵了。张三才毕竟不是老百姓,是能指挥他们大队党支部所有成员的支左组长,又军容严整得像要整装待发,这就使众人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都那么不热不冷地看着他,指望能从他那张依旧的脸上找到一句话。
女支委到底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她想到张三才这会儿一定把啥儿准备做好了。做不好他不会无所谓,不会从从容容得叫别人慌手脚。于是,就很小心地把额门上的头发撩过去,客客气气说:“张排长,吴秋霞哪?”
“在屋里。”张三才口气很强硬,可嘴唇好像没有动,话是挤出牙缝的。
人群是静得不能再静了。
“你让她出来嘛。”
“要干啥?”
“是她把你拉下了水,应该让她在革命群众面前低低头。”
瞟一眼女支委,动动身子,张三才把吴家大门堵得更严些。
“是我把她拉下了水,想斗就斗我!”
红妹噎住了。
人群里开始有几个基干民兵叫。
“把妖精叫出来!”
“你不叫我们就拖啦!”
“拖出来打死她。”
“剥了她的皮!”
唤着,后边有人朝前边推,女支委忙把身子闪开了。人群如一堵墙样慢慢朝张三才面前靠过去,越来越近。最前的几个民兵朝边上移了移,似乎想从他身边抢进去。就在这当儿,张三才把身子一歪,顺手从门后拿起一把顶门用的铁锨,像持枪相拼一样站住不动了。锨尖对着最前排的社员们,在日光下闪着骇人的亮光。他眼睛瞪得要流出来一样儿,看去完全像疯了,鼓鼓的,胀在额门下,鼻翼有力地翕动几下,就对着社员们吼:“要斗斗我,要打打我,我在石涧一天,谁也别想动动吴秋霞!”
没想到张三才会为一个汉奸的孙女命都不顾了,前边一排人悄悄朝后退了退。
后边的一个吴姓泼妇,骂一句“不要脸!”“呸”地一下吐出一口痰,刚好飞在张三才的帽檐上。他没有动一下,没有去擦痰,连眼也没眨,盯着人群中吐痰的那媳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如筷子一样梗起来。头胀大了,帽子显得太小,仿佛一会头要把帽子挣裂开。
可是过一会儿,他把存在舌下的一口吐沫咽肚里,青筋就又落下了头,从帽子圈里挤出一些汗,也不再那么胀痛了。他看见了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指导员和营长气昂昂地迈过来。
指导员上前一步吼:“你要干什么?!”
张三才不动,也不语,冷眼打量着突然到来的营连首长。
“把铁锨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