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放,看看指导员身后的人群,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命令你放下来!”
锨头朝下歪了歪,就这会儿,一班长带着两个基干民兵从侧边挤过来。张三才心里闪一下,掉过锨头对着一班长。
“任军,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这么吼一句,张三才把铁锨抬得和胸膛一般高。
任军迟疑一下,站住了。
“张排长,你不要一时糊涂啦。”
“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再也没话可说。人群里的吵嚷完全消失了,营长和指导员一出现,社员们就完全把自己变成了看戏的人,连和吴秋霞近族近户的人,也都静静等待和观察,眼巴巴瞧着这些军人会把事情弄出啥结果。
一班长朝后退去了。
营长镇定地走上来。他好像对控制事态很有把握,离张三才余下两步时,站着,很有分寸又很讲究语气、语意地道:“三才,来时我和你们指导员还商量你提干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
动了一下姿势,张三才很认真地打量着营长,说:“营长,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据调查,”营长想了一会儿,“吴秋霞平常作风不正派,这次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向群众讲清楚,相信群众和组织都会谅解的。”
不言不语,张三才仿佛要三思而言。
指导员从营长身后,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三才,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是你了,你别充好汉。组织上对吴秋霞的作风还是了解的。”
……
“是你不是你?”营长问。
“不是你把铁锨放下来,把吴秋霞交给革命群众就是了。”指导员说。
张三才善意地看了看二位首长:“是我!吴秋霞早就是我的人了,她作风正派,是我把她拉下了水。”
指导员木呆了。
营长震怒了。
“张三才,是你不是你都先把铁锨放下来!”
“可以,”他语气很硬,“放下来你得答应不斗吴秋霞。”
“你要干什么?想谈判?”
“她想要孩子……我也想……”
“不像话……你疯了?别忘了你是正式党员啊!”
“高亮就是为了党员死掉的。”张三才说得很轻淡,“要能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豁出去了。”
事态到这步,已不再需要多说话。
指导员趴到营长耳朵上:“他滑得太远了,像要与人民为敌啦!”
营长摸了摸屁股后的枪,没有动。
就这会儿,女支委从家里搬来了梯子,靠到吴秋霞家的后墙上。一班长悄悄跳过去,轻脚慢步溜到张三才身后,一下冲上去,紧紧箍住张三才的两只胳膊。
局势急转直下,张三才先还愤怒地挣一阵,当看到人群突然像洪水一样涌进吴家时,他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营长哭起来。
“求你们啦……营长指导员,她会自杀的!”
“营长……求你啦!指导员……”
他们同时乜斜了一眼张三才,谁也没说话。
很快,吴秋霞被带出来了。因为怀孕,没有捆,只把提前用绳子穿好的一个破烂黑布鞋,套在她的脖子上。鞋子在她那已经凸鼓很高的肚子上转来转去,像娃儿们五月初五吊的香袋一样儿。她头发很散,脸又黄又瘦,眼睛里也没了那先前动人的亮光。走在人群的最前边,每一步身子都要晃一下。女支委跟在她身后,带着半个村的社员从她家院里朝外走。当走出大门口,吴秋霞看见张三才正哭着向营长弓腰求情时,谁也没有料到,她嘶着嗓子叫了声:“张排长我害了你呀”,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纺花车上用的尖锭子,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长长的锭子,整整扎进心窝四寸多深,吴秋霞身子扭一下,像个草捆一样倒下了。血流得不多,只从锭子周围渗出几丝。
可她还是死了。
倒下后,她用最后一口气,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了肚子上,抚摩了一下那个还没成形的小东西。
吴秋霞一倒下,张三才疯了一样扑过去。先还都不知发生了啥事儿,一看见张三才那疯劲,众人就一下明白了。都明白了,也就全乱了。整个石涧村的人都往一处围,压堆一样,有的在里边,被挤了出来,有的在外边,被挤了过去,吴家门口结果只见攒动的人头,像瓜样一个靠一个,吵嚷声像泛滥的河水声一样,刺得人耳朵发麻。
“咋样咋样咋样?”
“快救呀,人命重要,两条哩。”
“不行了,鼻子下没有一点气。”
“天呀!闹成这副样子啦……”
干部们也许不经挤,里圈的这一会全是石涧人,营长、指导员、一班长、陈小庄、郝丁丁、吴红妹,全都被挤到了圈外,大家相互看一会儿,最后都把目光落到了营长身上。
“张三才在哪儿?”营长问。
“在里边。”一班长说。
“这是一起自绝于人民的政治事件,”营长说,“你叫红妹吧?表现不错,抓紧组织几个民兵,保护好现场。指导员把张三才带回去,暂时关起来。别的人迅速通知石涧村所有的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到祠堂开一个紧急会议。”
这么吩咐完毕,营长紧紧张张地就朝祠堂走去了……三日后,张三才被脱掉军装带走了。是师保卫科的摩托车拉的,一个保卫干事到石涧祠堂院,一把推开常关坏分子的那间屋,没言声,先把他的领章、帽徽撕下来。
“去哪儿?”他问。
“还用问?”保卫干事说。
他犹豫一下,“能不能和大家告个别?”
保卫干事想了想,把腰间的手枪往屁股上转转,就把他带到了后祠堂。
院里好静。天阴着,树上树下都是一片灰色。门封了。他的东西都在屋里边。站在门口愣一会,他感到心慢慢朝下沉。三天来,除了陈小庄或郝丁丁给他送饭外,没人给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彻底灵醒了,张三才已经不属于人民了,可能已归类到了地富反坏右的那一边。这很可怕,但他并不觉得怕,无牵无挂,连秋霞也死了,完全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人彻底赤条条,还有什么好怕呢?他木然地呆怔着,脸像新锯开的一块板,除了那种土黄色,似乎表情压根在脸上不存在,眼不动,鼻不动,只嘴角微微颤几下,就起步进了中间的房屋里。
陈小庄和郝丁丁都在床上无聊地闲躺着,一见他进屋,同时从床上弹起来。
“排长……”
没应声,张三才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保卫干事,站到他俩面前不动了。
“一班长……回营房体检去了。”郝丁丁好像报告情况一样,冷不丁儿这样说。
张三才抬了一下头,看着郝丁丁。
“他要提干,”陈小庄接着道,“这次,还立了功。”
张三才好像对这些早就知道了,他把双唇拉成一条直线绷起来,默着站一会,从口袋取出自己的一张二寸黑白半身照片,递给陈小庄,“要不连累你两个,离开石涧时,把这埋到秋霞的坟堆里……”
愣一下,他俩同时点了一下头。
再没说话儿,张三才车转身子,出屋了。
后来,听说张三才被送到了军区的劳改农场,是戴着手铐押去的。支左组见到的,只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一封吴秋霞死前写给他的一封信,字迹依然是秀气,可内容有些乱:
张排长:我已经半月没有见你了,这半月我每天都在那里等你到天亮,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们快走了,你又有希望提干了。我把信放在老地方,你见了信,以后就不要再去那儿了。我不会再去那儿等你了。眼下我彻底醒来了,说到底你是解放军,是贫农,是党员,可我是啥?汉奸和妓女的孙女呀!咱们迟早都会分开的,以后你千万不要见我了,不要为我误了你的大事……在部队好好干,提干了给我捎个信,转业了再来看我一次就行了……张排长,我不怪你,你为着提干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我给误掉了。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值了,一辈子也算活值了!你给了我一个娃儿,这比啥都强。求你了,不要让我去堕胎,我死了也要把这娃儿生出来。你是贫农、解放军、党员,还要提干当军官,我把娃儿堕掉了,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娃儿啦。求你了张排长,让我把娃儿生下吧……信上没落款,没日期。它作为张三才丧失阶级立场、滑入敌人那边的证据之一,永远被装进了他的档案里。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埋进了历史的黑土中。
很简单,支左组就这样结束啦。
十二
该讲的全都讲过啦,后来的事情,我经历的和中国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经历的差不多,风风雨雨,曲曲折折。我第二次怀旧走访石涧时,听到那么一件故事。
一日,是冬天,很冷,下着雪,石涧村到处都白白皑皑,洁洁净净。街上有勤快农民扫出的路。村外的责任田里,没有一个人,麦苗都睡在雪下边。
这时候,从村外来了一个人,被白雪裹住了,看不见他穿了啥衣服,但能看出来,他很瘦,背有些驼,胡碴上的雪,像棉花一样斜挂着。他像四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年龄很难说。入村时,他在村头站了站,就径直到了祠堂大门口。那里挂着一块长木牌,“石涧村民委员会”。他没有进去,只在木牌前默默站一会儿,就沿着村街出村,直朝石涧水库去,没一会,人就消失到了茫茫雪天里。
多少年过去了,石涧水库,现在新修的水坝,里外都用水泥浇灌过,很结实,可惜没给女人们留下搓衣板。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怎样儿,坝西高亮坟前的石碑就一断为五块,被摆在了坝子水边上。石碑光滑,洗衣方便,女人们都喜欢。
这场雪统共下了七天。日出后,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伸个懒腰,到村外责任田活动筋骨时,有人发现坝西高亮的坟堆被人添了土,坟脚下那石碑重又立了起来。水边摆过断碑的地方,摆了五块又平又大的灰色洗衣石,断碑被换走竖在了高亮的坟脚下,又按那旧断茬对上的。
同时,石涧人还发现山坡上吴秋霞的坟被挖开了,她的骨头被捡得一节不剩。坟口上,放了一个红纸包,上写着“婚钱”二字。内里包了整整一千五百元。
吴秋霞的爷是分责任田那年老死的,这钱没主,就交给了村民委员会党支书。支书说归大家所有吧,就把祠堂的老房子修了一遍。
这两件事被石涧人谈论了好多日子,几乎人人都对此发了议论。其间,刚好随军后当了家属工厂厂长的红妹,带着不知是当了政委还是主任的丈夫任军回娘家,唯他们夫妻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人们也议论到了他们夫妻俩,很羡慕。
后来就对这些不再议论了,淡忘了。
事情总要过去,都是过去的事情。
世界上没有让人永远记住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