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讲一个有关抗日和我哥嫂的故事。
你可以不听。
听了也可不信。
当然,你最好还是既听又信。故事还新鲜。
说一九四二年冬天,日本军进驻中原,豫省一百余县,大部落入日军掌下。那当儿,其惨景你可想象。另一方面,时值灾年,一春不雨,麦收三成即为丰收。在正夏时候,田野一片空旷,太阳日复一日地照得地上生烟。麦后人心惶惶,景况已有不可终日之势,然人们又把希望寄托于秋,孰知一夏未雨,早秋已全枯死;晚秋纵使有些村落勉强种上,亦因雨不及时,禾苗虽旺,尚有绿气飘荡,而并未结实生籽。倘若灾情仅此,也许好些。问题是如乡人所说,自古就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又复为害,满山遍野,处处成群,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飞过田间,如黄云落地,禾苗立马被啮净光。少许井田,本可依靠水浇而略有所望,如此一番,亦完全绝望。
这就是一九四二年豫省的兵、旱、蝗三大灾难。不计死于兵灾人数,单饿死、冻死者达百万之众。
然我哥嫂却是死于兵灾。
在哥嫂的坟头,光阴荏苒,岁月如水,蒿草枯枯荣荣,几十春秋转眼即逝。坟前的柏树,已成材为梁,主干儿笔直地摇向半空。夏时,坟上一片浓荫,哥嫂在浓荫下舒展地躺着,目睹了光景流动和人事变迁。不消说,哥嫂的悔泪,滋养了柏树。冬时,柏树就把叶片和日光报德般抖落下来,给哥嫂盖上一层黄爽的温暖。
我说哥哥嫂嫂,你们安逸吗?
自然,哥嫂不理我的茬儿。
不理茬儿,我正可向你们扯讲我的哥嫂。
冬天里,有这样一日,时为初九,恰为黄道,哥哥用半斗玉米种子,娶了嫂嫂,嫂嫂是山那边人家,村名李沟。日本军在县城盖了炮楼以后,忽一日就说李沟藏着金矿。河里有沙金,山上有石金。如此,日本军就押来民工,叮叮当当,在李沟开了金矿。村民并不见黄金如何,只见每日间有汽车隆隆从公路上驰过。路是新修的,矿石就是从那路上被运到哪儿炼金了。在被铁丝网圈着的矿区,开山炮声赶走了所有的李沟人。十七岁的嫂嫂就被半斗种子换娶到了隔山的张沟。
嫂嫂过门那日,天气尚好。太阳一早就从两山之间挤出来,薄薄如黄圆蝉翼,飘在水蓝的天空上。对着早阳的张沟,各处都汩汩流动着黄亮。哥家请了一个亲戚,扛着半斗玉米,大踏步朝着李沟走去,不一会,那身影和玉米袋儿就融融地化在黄亮里,不见了。那年头,娶亲毕竟还是大事。民间婚丧为人间之重。其时候,虽为多难之年,喜事仍需讲个气氛。于是,哥就撕来二寸红纸,请村中先生写了一副对联,周周正正地贴在门上。
对联极通俗,也极典雅,旧时新时都用。
上联为:在天愿做鸳鸯鸟
下联为:在地好比连理枝
横批为:恩爱夫妻
嫂子是将近午时接回的。那当儿,太阳已十分温厚,人们抬头瞅着,都会想到焦黄的圆饼。张沟的地面,热暖暄虚,细土在阳光里飞飞扬扬。哥哥一家人吃过早饭,就派人在门口瞭望,直到太阳近顶,对面山坡上的小路,还如一条灰色的绳子,弯曲地搭在坡面,并未系着一人一鸟。瞭望者是一个孩娃。也许就是我。也许不是。你权当就是我。我站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对联的红纸耀得我双眼眩晕。我把脖子死死地朝半空拉着,感到了脖子的筋疼。似乎我的脖子线一般吊着一座山。
院里有声音走出来。
“有影没?”
我的眼珠疼。
“还没……”
“是嫌给的粮食少吧。”
“不会。说死的——半斗。”
我肚子咕咕叫,如一条溪水在绕肠子盘缠流动。对面山坡上光秃秃一片黄色,小路在黄色里蛇般扭着。我揉揉眼,缩回脖子,听到了嘣嘣的筋响。
“我不看啦!”
“看着——午饭面条里有麻油。”
于是,我又把脚尖踮起来。就这个时候,有一个红点,似火星样跳进了我眼里。渐渐,那火星在我眼里成了一件红袄。
“来啦——”我对着院里唤。
“到了哪?”有人在院里问。
“刚过岭。”我说。
这时候,哥家就真的出了一院喜气,四处漫溢着热闹。哥他娘吊着小脚,从正屋荡出来,进灶房不久,就传出了擀面杖裹着面片在案板上滚动的声响。还有一个汉子,从屋里提出一串辣椒似的小鞭,脸上跳着光彩,一把将我从石头推下,朝对面山坡一瞭望,眼睛就哗地闪出一道光亮,扭头对着院里。
“准备——”
我看不见了坡地上的红袄。我恨那汉子,极想去把他手里的短鞭抢下一段。这时候,哥的爹就从邻居家里走出来,手里吊着一件黑袄,跨进院里说我哥:“换上这一件,八成新,才穿过一年。”
哥站在院里:“算了吧。”
他爹说:“你媳妇都穿了新袄。”
哥就又换了一个袄。
自然,我不关注这些。我急着看嫂嫂。嫂嫂一到,我就可以吃一碗放有麻油的捞面条。不消说,面条是全白面。不知道哥家从哪儿弄来了小麦,竟还有白面!我看见哥哥换袄时手慌,扣儿扣错了。又扣。又扣错了。
哥的爹发急。
“慌啥儿,一辈子没娶过媳妇似的!”
哥也气。
“谁娶过了?”
哥的爹一跺脚,就从院里出来,站在门框里,像镜框里套着一个黑瘦的人像。他把手放在额上,搭起一个眼棚。望。狠望。忽然嫂嫂就冷丁儿出现在村头。于是哥的爹慌了,转过身子,跑回正屋,拉起一条长凳横在了屋当央。
嫂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有两个女人从家里出来,扶了嫂嫂的胳膊,极为轻柔,就如搀小姐下楼。
“委屈你了……不怪我们张家沟是天灾人祸。”
在民间,自古讲求事不到意到。仿佛,有了这话,嫂嫂就心满意足,她听了那女人的话,猛地就把一身委屈化为热泪,盈盈地含在眼里,脚下步子也就真的软了许多。
瞟着搀扶女人,嫂嫂说:“山那边……老日,又抓人了……”
女人怔着:“还抓?干啥?”
“挖矿。”
“不会,抓到这边吧?”
“高家沟,也被抓了……”
在这说话之间,去送粮食、接嫂嫂的男人,就从一边大步跨进哥家,气势汹汹,往哥哥面前一站:“人家只要半斗粮食,你还少给人家二斤,良心叫狗吃啦?”
哥是站在院里,准备媳妇一进大门,就开拜天地。可以设想,他在二十刚过的年龄上,兵荒马乱,轻易就娶上了媳妇,心情是不消说的好。
“你没给她家说,那粮食是明年的秋种?”
“说啦,也不行。”
“管他,人领回来就成。”
“我家布袋给扣下顶那二斤粮食了……就这,她爹还是看在老日又开始抓民工的份上才放了我们。”
哥愣着,还想说啥,门口鞭炮响了,噼噼啪啪,绕嫂嫂转了半周,就无声无息了。习俗上,鞭得绕新娘炸响一周未尽才成。然在灾年,万事都可从简。好在,鞭手聪明,从鞭挂上拆下两个,鞭声息后,他仍绕新娘把那一周跑尽,求得一个万事圆满后,就燃响了那两个小炮,算做喜庆有余。其实,兵灾、旱灾、蝗灾同盖头顶,人能活下已经不易,哥的亲事,办到了这步田地,是很有几分奢华了。不然,嫂嫂也许在今后的光景里,不会对哥哥那般恩爱。
不恩爱就好了……
自然,不恩爱也就没有我讲的故事了。
有一天,我说:“哥哥,你不是男子汉。”
哥说:“是的,我不是男子汉。”
又有一天,我说:“嫂嫂,你的情分害死了哥。”
嫂说:“怪我吗?我是媳妇呀!”
我无言。
说嫂嫂被鞭炮声催过大门,搀媳妇女人手一招,哥就走过来,勾着头,和媳妇并了肩。哥他爹这当儿对灶房叫了一声,哥他娘就支叉着两个面手,从灶房走出,和男人并排坐在屋子当央的条凳上。这时,送粮接嫂的男人,转眼化为司仪。他站在院子一边,抬头看看悬在头顶的太阳,想到时至午饭当儿,用舌尖舔舔嘴唇,回头望了一眼灶房滚着的水锅,咽了一口唾沫,嘶着嗓子叫:“一拜天地——”
哥嫂被人扶着,向天地作了拱手礼。
又叫:“二拜高堂——”
哥嫂去向父母作了拱手礼。
再叫:“夫妻交拜——”
哥嫂相互作了拱手礼。
还叫:“入洞房——”
在哥嫂这边,听了“入洞房——”心都开始荡跳起来。因礼仪节俭,三天前订婚,三天后成亲,别说其时还不时兴男女婚前相见,兴了,三天时间,又如何能偷出空闲。且李家沟那边,还属实实在在的敌占区,抓人是家常之事,死人也是家常之事。透着金色的石块,一车一车从李家沟运走;一个一个死于山炮、塌方的民工,也一样从李家沟运走。谁还存有情意偷瞧对象?哥没见过嫂。嫂也没见过哥。夫妻交拜时,又都不敢抬头。所以,彼此的心境,自然不言而喻。然就在这将入洞房之机,村外突然传来了房倒屋塌般的嘶叫:
“老日来啦——”
“老日过山啦——”
“快跑!老日啊——”
这唤声又沙又哑,却又如站在村头树上响叫一般震耳。立马,哥家院里人全都呆着。哥嫂彼此直起脖子,对望一眼。就是这一眼决定了哥嫂在以后的日子里恩爱异常。当时仅仅是那么对望一眼,就慌忙分开了,静静听着村里的叫声。那叫声先还单薄,后来就繁杂起来,似乎来了山洪,轰轰隆隆盖在头上。“日本人真的来啦!”“快跑啊!”“要抓劳工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村街上嘶叫。这叫声把哥家那薄薄的喜气冲得荡然无存,连空气也被卷得净尽。大家人人呆着,不呼吸,不动弹。屋里静极。哥他娘喂的猫已经长大,坐在屋门蹲儿上,瞪着水蓝碧青的眼睛,又惊诧,又警觉,盯着门外来回跑动的人腿,冷丁儿“喵喵”几声,一下跑到了院里,爬上了一棵枣树,然后在枣树上盯着村外,就“嗷嗷嗷”地怪叫着。
这叫声把哥家的人们惊醒了。
从呓怔中灵醒过来,大家伙就一齐涌出了大门。
果真,日本军从山的那边开了过来。
一队人马,都扛着长枪,在对面山上像一行雁队样动着。这时候,太阳已经极尽温暖,黄亮得如一圆金饼贴在天空。初冬以来,很长日子没有过上这好天气了。天色是半蓝半白,似云非云,显得十分高远,仿佛是一湖平静的水面在人们头上遥遥地铺着。偶有几丝白云,也如水纹一样柔美。天空下,阳光似跳来跳去,又似瘫着不动。有家雀在村头呢叫。对面山坡上的黄色,如有意涂上一般浓浓淡淡,坡面的土地,似乎在日光下蒸腾着稀薄的热气,把田地里出土的麦苗全都包盖起来,使你只能看到浅色的温暖,并不见绿意。那一行日本军,从山上朝着山下摇。肩上的刺刀,在日光里摆来摆去,村人们先还相互惊诧,当刀光清晰可见时,就都渐渐不言不动,站在高处或吃饭场的石头上,仿佛要看个究竟,个个脸上木僵着硬硬的痴呆。
日本军越来越近。
嫂嫂这当儿惊疑地盯着人们:“咋都不跑?是来抓工的呀!抓走了就得去开矿。”
有人问:“往哪儿跑?”
嫂说:“随便。山里山外,躲起来就成。”
于是,就有人猛地转回身子,往家里跑去。又有人往街道上跑着,唤着“日本人来啦,快跑喽——”不一会,站着瞭望的人们,就都零零散散分开来,朝着四处跑动。街面上的脚步声,如冰雹一样噼里啪啦,杂乱空洞。这一阵,有谁在村那头,“当、当、当”地敲着一面铜锣,如唤抓贼一般叫:
“日军抓工来啦——快跑!”
“年轻人小媳妇都跑啊——”
这时候,哥和嫂就看着他们的爹,仿佛要问他一句话儿,却又不言不语。
老人说:“你们跑吧,躲远些。”
嫂说:“都跑。”
老人说:“你们年轻,我和你娘守家。”
哥说:“跑哪儿?”
老人说:“后山你姨家,能回村时我捎信儿给你们。”
哥说:“都走吧……”
老人瞪着眼:“家不要啦?还有地。”
哥嫂站着不动。
娘从院里赶出来。
“快走吧——你们!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大半啦。包袱在床上,干粮在桌上,还呆站着干啥?”
哥嫂就跑了,手拉着手,先回家挎了包袱,带了干粮,后就出来。嫂嫂牵着哥的衣襟,汇入村街上跑老日的人群,丢下村庄,丢下爹娘,丢下田地,离开了张家沟。
事实上,哥嫂这一跑,就注定了他们一生的命运,注定了生命将尽……不过,这是后话,只能在后面慢慢道来。
自然,跑老日是极为痛苦的。
当哥嫂跑到山梁上,彼此都已吁吁喘气。山梁的地势,后通深山沟壑,前可瞻尽村落河道,且要真正登上,需要一把气力和一阵工夫。所以,张沟人一上梁顶,就都端坐下来,心情平静许多。大家伙眼盯着梁下那一排排的草屋,不言不语,偶尔相互交谈几句,也都无关紧要。
有人问哥:“你领那谁?”
哥说:“我媳妇。”
“成亲啦?”
“刚成。”
再就没话。人都懒得关心别人。日本军人数不多,无非十几二十。他们已经爬上了沟,立马就要入村。不消说,张沟的兵灾就要降临。哥选了一个能望到自家房屋的地势坐下。嫂像没了爹娘的羊般团缩在他的身后。哥说你坐包袱上。嫂没吭,席地一坐,把包袱放在膝上,问哥哪是我们家的房?哥给她指指。她就把目光落在那片房屋上。
日本人进村了。
逃难的人很静。山梁上有风,呼呼从人们耳边响过。太阳似乎离大家近了许多,显得又大又圆。因为风,温暖稀薄了。男人们大都抱着脖子。女人们大都拉着自家孩娃,或把孩娃揽在怀里,用干瘪的奶头堵着孩娃的嘴,唯恐娃儿突然哭出一声,惊动了村里的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