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过去扶着娘。
哥问:“爹呢?”
娘说:“你们咋就……回啦?”
嫂说:“俺爹哩?”
娘说:“开矿了……半月前都抓去啦,村里不余几口人。”
余时皆默着。无休止地默着……
人活着,光景总还要过。
许是李沟矿区的人够使了,许是日本军知道张沟无人可抓了,竟有很长日子,张沟有了十分恐惧的宁静。这时节,往日为农闲,至多到麦田散落几锄,铲铲浮草。而一九四三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待说哥嫂的闲散了。村里终日的死静,叫人感到浑身无力,只有偶尔从李沟莫名地传来几声枪响,他们才感到身子略微增了些许精神,待枪声已过,一切都复又沉闷和无聊。一家人坐在冬末的太阳地,猫在人的脚边打着瞌睡,他们翻来覆去絮叨着说过的话。
“日子真难熬……”哥说。
“明儿就没粮食了。”嫂接。
“红薯叶菜呢?”哥问。
“还有一团。”嫂答。
“听说黄河边的仗越打越吃紧。”哥自言自语。
“管他哩。”嫂盯着哥。
“去打仗也不会终日饿肚子。”
嫂十分惊疑,回头望着婆婆。
“你疯啦!”婆婆这时就十分威严,站在儿媳的一边嚷哥,“好出门不如赖在家,这话你如何就不懂?何况又是去打仗……”
哥笑笑:“我不过随便说说……”
再就没话,一家人沉默着。这当儿,有时刚好李沟矿区日本的汽车要把矿石运出去,隆隆的汽车声就轧着沉静的地皮碾过来,一家人就可静静听一阵。
“又运了。”
“洋人的汽车也真有劲。”
“运吧,那是山,运不完的。只要别再抓人打仗。”
一日,依旧这么闲坐,依旧这么闲扯,百无聊赖,哥就起身去了。
嫂问:“去哪儿?”
哥答:“走走。”
娘说:“小心。”
到村街上,哥朝四野打量了一阵,就从这家门口,踱到那家门口。凡家里有人户,多半大门都是闩着,他并不叫门进去,只在门口站站,就又随意地走去。偶尔,哪家败了,没有人烟,仅余塌房破墙之类,他就进去走走,站在院里或者烧断的房梁上,四处打量一阵,仿佛,要寻找啥儿。
我问你干啥儿哥?
哥说不干啥儿。
我说这是别人的家。
哥说我知道,来随便走走。
我说你走吧……
哥说你是谁?
我说我谁也不是,来跟着看看故事。
我想会有故事。果真就有了故事。哥走的胡同是南北向。他从南向北,到中间一户时,看大门敞圆着,像被一脚踢开的,门板上有洞,上下门轴断了,板块碎倒在地。院里的房屋未倒,只被烧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故,居然就完整无缺。他感到惊奇,挨着的房,竟没有引燃,又找不到救火的迹象,不免生疑,就在门外站站,入了院里。在院里站站,进了烧塌的房里。在塌房站站,进了那一间好房。内门没锁,一推即开。屋里极暗。离开太阳地,他站在屋里好一阵儿,才慢慢看清:屋里十分干净,一张光床,一条灰凳,一个大缸。缸上盖了一块平板石头,红色;有水纹和树纹印在上边,白色。墙上还有一把大锯,一把小锯,一个刨子,同挂在一个木尖上。
想起来了,这是木匠十三叔的家。
哥的心里动了一下。
十三叔被抓到了李沟挖矿,家无妻小。
盯着那灰色的大泥缸,哥好久一动不动。他的心无来由地越跳越快,当跳到止不住的当儿,就朝泥缸走过去,用力把那石板掀了起来。
这一瞬,我看得十分清亮,哥的脸立马僵住了一层红白的表情,原来由于心跳,微弯的嘴角未及复原就硬硬不动,且双唇紧闭,像一段一头尚弯的铁丝。他的胳膊架着沉重的石板,就像两根木棍顶住了一般,不肯放下,也不肯掀掉。如此,过了一阵儿,又过了一阵儿,他就这个姿态不动,整个儿人,都似乎被啥儿惊呆了。我说你把那缸盖放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放下吧,他看也不看我。他就那么盯着缸里,好久眼睛都没那么亮过,如同走了几天夜路,冷丁儿发现面前有了灯光,使他无论如何,不能不把目光落在那通明的灯上。
缸里有二升白面!
白面比灯还亮……
扭过头,哥看见墙角有个小柳篮。他把石板移向一边,去提个篮儿,站在缸边,自言自语:“十三叔,这光景,没别的法儿,我给你留下一半……”言毕,他就弯腰去缸里捧出了升把白面,白面是那般细腻,往外捧时,一丝一丝从手缝滑下,凉凉的,如水从手缝流去。哥是真的仅捧了一半。末尾,他感到篮里似乎多些复又往缸里丢去一捧,才心安地盖下石板。然后他走到门口,迟疑一阵却又勾回身来,掀开盖子,嘴里念叨说:“十三叔,实在没法儿……”反又往篮里添了两大捧,把缸里的余面平整完好,方正式盖缸离去。
到家,妻和娘都怔着。
“面呀……”妻冷凉。“哪儿的?”
哥说:“借的。”
“谁家?”
“说了你也不认识。”
嫂不言了。哥的娘却把目光横在哥的脸上。
“到底谁家?”
哥把手里的面篮蹲在地上。
“木匠十三叔。”
娘沉默一阵儿。
“咱家,不能吃昧心的粮食……”
哥瞟一眼娘。
“又不是不还。这是一升……”
如此,一家人就苟且沉默,好久不语。这当儿,从山那边李家沟的日本矿区,传来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如同三月的旱天雷,轰鸣且沉闷,从头顶激荡过来,震在各人的耳中。脚下的土地,在轰鸣中抖动,像挨过刀的猪,血流尽了,皮肉最后还要一抽又一抽似的。这炮声响了很久。哥在那炮声中,脸就莫名地苍白起来,发亮起来,直到炮声住了很久,气色也未能复原。
嫂说:“你咋了?”
他说:“今晚喝顿面条,日子真苦……”
晚上的汤面条烧得好极,哥整整落肚三海碗。加之碗里又放有火烤的辣椒,喝起来好舒坦。已经一年没有吃饱肚子了。在这等岁月,去春未雨,小麦罕见薄收;正夏又迎来大旱,禾苗几全枯尽,更加蝗虫并举,兵灾铺天盖地,田野坟堆剧增,可哥家在这冬末的一个夜里,竟能喝上辣椒白面条,不消说,日子里是隐藏有几许光亮。饭后,为了省油,哥嫂就早早上床睡了。在床上,他们好久没有做过夫妻的事情,这晚他们做了。
窗外的月光很明。晚饭未毕时,月亮就圆圆吊在树外的那棵树上。光景约是月中,正值满月之时,村里遍地月光,融融如水。到了我讲哥嫂做事这一刻,月已挣脱枝梢捆束,贴在湿布般的天空,悠悠滑了极高,把哥嫂住屋的方窗遮在光里。像一块白绸般的月色,正巧落在嫂的脸上。她的脸色和月色一样。事实上,那气色是一种偷生了的苍白。哥在嫂身边。她则把目光移向明窗。星星被含在窗里。窗子亦被嵌入她的眼眶。如此,星星就在她的眼里跳来跳去。
她说:“我昨儿夜听见了猫头鹰在咱家房顶叫。怕有一天,总要出事哩。”
“啥事?”哥问。
“日本军会不会再来抓工?”
“熬一天,说一天。”
“爹在那边挖矿……一大把的年纪……”
“没法儿的事,谁敢咋样日本人?”
“听说县城那边就有游击队,有次把日本拉矿石的汽车炸翻了。”
“没听说过,也真是吃了豹子胆……”
“你不敢?”
“何苦哩。”
这个时候,村街上忽然传来了凌乱杂沓的声响,接着就有女人的哭声,凄凄楚楚,模模糊糊,清冷地从外面挤进屋里。嫂子听了一阵,对哥说可能是谁家死人了。哥说不知谁家死人了。嫂说谁家老人有病!哥也说可能是谁家老人有病。嫂说哎呀,这日子!哥说过呗,就是这日子。这般协调地一句一句,正说时,未睡的娘就从屋外回来,隔着界墙对哥嫂说,是木匠十三叔累死在了矿上,几个亲戚把尸体背了回来,哭得死死活活。娘说时,哥嫂静静听着。待娘走了,他们依然静着。一会儿,嫂子捧着哥脸了。
“这样……面就不用还了。”
“是不用还了……”
那天夜里哥嫂都睡得极香。来日醒时,日已三竿余高。木匠十三叔的亲戚已把十三叔埋了。
十三叔家从此没了人,哥只好又去把那一升白面挖了回来,绝户了,自然要挖回来。小柳篮也不需再还。二次挖面时,哥见十三叔家房檐下,挂了一张锄,挺新,钢口蛮好,就顺带捎回了家。
日子是在偷安中一日一日流过。天气渐渐回暖。正午时,棉袄完全脱下也不觉冷寒。其间,金矿上的日本军曾来张家沟抓过两次工,一次哥嫂提早跑到山梁上的坟地,一次未及逃走,就藏在烧过的破倒屋。日本人匆匆在村中砸了几家,就风一般刮到邻村。这一次,总算逃了过去。且在屋里亲睹了日本人的兽性和野道,胆量就大了许多,至少敢在光天化日中来回走动,且两个还到李家沟那边,偷去了一次嫂的娘家,问了一些哥的爹的事情,回来后,日子就轻松不少。
可以推断,哥家像吃木匠十三叔的白面一般,也吃过别户粮食。否则,日子如何透着轻松?如何在那年月里,还有几丝光明?
说这个时候,早已是一九四三年,年前年后的瑞雪,预兆着麦季的丰收。倘若不是兵荒马乱,庄稼人该为这预兆的降临而笑天笑地啦。然对张家沟来说,山梁那边李家沟的金矿,如压在村顶一般沉重。村子衰老了,没落了,除了哥嫂的年龄,再也找不到生机。每天开山的炮声,从村落上空和地面颤抖过来时,人心就跟着一阵哆嗦。村人几乎全感到了岁月的熬煎。
当然,我说的是别户人家。哥嫂这一方面,事实上没这等严重。尽管他们也是张家沟人。这儿,千万别问为啥儿。为啥?啥儿也不为。或者说为活着。仅仅为活着。世事万物都难以说清。道不明白的东西,就永远难以通晓。开春时,树木一枝一枝回绿,路边的小草,已从石块瓦片下挣出了丝丝黄芽。田野里,未及耕种的土地,开始被茸茸小草覆盖。播上小麦的田里,青苗一行行抬头。苗间的杂草,在和苗儿争着本来就弱薄的肥力。
一日,哥独自到一块块田里转悠,回来时,满脸喜兴和光彩,似乎对未到的光景满抱着莫大希冀。哥毕竟是庄稼人。
吃饭时,嫂问:“麦咋样?”
哥端着大海碗:“不错,该锄了。”
嫂问:“啥时锄?”
哥说:“明儿。你也去。”
来日,娘在家守门,哥嫂就走了。哥背的是木匠十三叔的那张新锄,他还特意用瓦片擦去了锄板上的红锈。
先锄的是梁顶的一块。地势上,张家沟的山梁比李家沟的山梁高出许多,哥家的地又在梁顶,因而在地里,通过对面山梁的凹处,就能看见李家沟金矿的一角。我说的这个时候是早饭刚过,太阳金暖暖的,空气十分清新,灰尘的飞动就如鸟般从眼前晃过,哥嫂并肩徜徉在日光里,梁上的小路鱼样在他们脚下滑着。远处的山脉、林地,如描在纸上似的轮廓分明。近处呢,偌大的山梁,仅哥嫂二人。路两边,没有树,也没鸟,又敞亮,又安静。然梁下沟谷中,却隐隐嘀啭着麻雀的啁啾……真是的,安静至极。似乎多少年月就没有过这等好时光。
将到此时,哥笑眯眯地盯着嫂不动,如同突然想起了啥儿。
“不是说你们李家沟的女人都顶会唱曲儿吗?”
嫂怔着:“是顶会。”
“咋就没听过你唱哩?”
“日子里还有那份心?”
“唱一个吧……四处没人。”
“唱啥?”
“有亲亲味儿的。”
嫂在哥的腰上捶一拳。就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当儿,极不凑趣,路边有只睡醒的野兔,突然跳出来,在路中间盯哥嫂一会,就撒腿跑去。朝南跑,正对着哥家的麦田。哥一愣,丢下锄头猛追。不消说,自然难以追上。到田里时,野兔就翻身朝沟底滚去,哥只好站在沟沿儿呓怔,嘴里还骂了句娘的。其时,他就正对着对面山梁的凹口。日本金矿的一角,一下子跃入眼里。他模糊地看清,那被炸开的矿区,如被撕破了胸膛一般裸在天下,呈出崭新的颜色。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抓去的村人,只见一群又一群的人影摇动,有的扛着石头,佝偻着,像衔着青米的蚂蚁在动。别的,则多半抬着大筐,两个肩上如同架着一条桥梁。他们把矿石往汽车上装。再些,爬在崖壁上,打着炮眼,一人扶钎,一人抡锤。锤子在崖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椭圆,然那闷重的声音,却是在第二次落锤后才迟迟地荡来,显得呆滞且又空洞。哥看着,想起了爹,追兔的趣儿一下散去。也许哥的爹就在这金矿一角扶钎抡锤,再或是在这一角扛石抬筐。哥的心很沉。这当儿,嫂子在后面跟了过来,把两张锄并扎到地中央。
“抓到没?”
“啥?”
“兔。”
“跑啦。你看那里……”
嫂把目光投过去。就这一刻,她看见在崖上抡锤的一个,正对着她的目光,身子一晃,就从崖壁上落下来,远远看着,如一块落山石般,在空中一滑,便不见了影儿。留下的只是村人们齐呼的惊叫和朝出事点跑动的脚步。
这景况哥也见了。他和嫂都好久不语。
好了一会儿,那边聚起的人群突然散开,各自去做活儿了。又有一个攀扒着上崖抡了锤子。无疑问,他们是被日本人赶散的,或者是被从东北那边来的中国人。金矿上的工头多半都是关东的汉子。哥的脸很白,像有病一般。他站在嫂的身边,身子软得几乎要倒下。
“不会是爹吧?”哥问。
“不会。”嫂说,“爹是在最北修路的。”
如此,哥的脸就很快有了血气。
“那能是谁?”
“不知道。”
“只要不是爹……”
“不是爹。管他是谁哩……锄地吧?”
“锄吧。我想……这半边地不锄,免得日本人从矿角上冷丁看见我们。”
“那就不锄吧。”
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