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飘一飘的雪花儿。
天冷得很,空气都不流动了,凝住了,像空气结成了冰丝儿。人走着,能听到撞断冰丝那嘎喳嘎喳的响,脆极了,也细微极了,和雪花裂开的声响一模一样。
村里人都从田里回家了。锄小麦的扛着锄,施冬肥的挑着筐儿或是粪罐儿。去山上开垦荒地的,原是赶着老牛,扛着新犁,计划着一冬垦下二亩野荒地,种上红果树,来年红果成了酸楂,不知要多多少收入哩,可遇了这雪天,也都扔了新犁,赶着老牛回村了。山脉上静得很,只剩下落雪的声音,唧唧哗哗,漫天飞舞的鸡毛样在空中响动着。
奴儿没有回村里,她还在雪田里割冬草。村人们都在日子里忙忙碌碌地奔,各家新起的瓦房、楼房和蘑菇一样多,使一个村落都布满了新砖新瓦的硫黄味。她不喜欢那污浊浊的硫黄味,刺鼻子,还没有冬小麦里施的肥味香。粪味里有一种干草味,还有小麦苗那青洌洌的水汽味。
可是硫黄味就是硫黄味,再没有别的味道了。奴儿喜欢冬天里的干草味。日头照晒着,冬干草的味道暖暖的,在日光下挥发时,有些亮,呈着灰白色,像蒸汽在山坡上缓缓慢慢地流。阴天里,冬干草潮潮的,它的气味湿湿润润,呈着暗灰色,雾一样,在山坡上滞滞重重,不是流,和搁注:此小说是为英国《卫报》的中英作家“接力棒”小说所写。
在坡地上一模一样,又沉闷,又黏稠,脚都踢不散,镰也割不断,可是奴儿闻着那气味,和渴极时闻着水气样。
奴儿是太爱闻这冬草的气息了。她好像就是为这气息来到这世上的,才上学、读书,待到明谙世事了,又辍学回到了家,开始割着冬干草卖钱喂牛了。爹残了,腰像树枝样在挑担中一折扭,就瘫在床上了。
妹还小,才八岁。娘呢,要种地、洗衣、烧饭、侍奉爹,原是一个水灵的人,几年间,就累得枯干了,头发也有些花白了。好在,奴儿长大了,十二岁,明谙世事了。好在,远门的舅舅柳森家里养了一群牛,十几头,每年冬天都缺草,奴儿正好可以割草卖给舅舅家,待那一茬牛长成犍牛了,赶到集上卖掉了,奴儿就可以拿到草钱了。
舅舅家是养小牛,卖大牛,把日子过得殷实起来的。
奴儿是靠割草卖钱帮着家里的。因为奴儿的娘是柳森家里的同门姐,柳森才只收奴儿割的草,不让别人家的孩娃去割草。割草、喂牛、卖钱,这是奴儿的功课和学业。因为冬草轻,干蓬蓬一竹篮子也才二十几斤重,所以奴儿给自己的任务是上午一竹篮,下午一竹篮,每天统共要割两大篮子五十斤。和考试一样,每割一斤她按着二分算,五十斤就是一百分,四十斤就是八十分,五十多斤了,就是考试的卷子上有了附加题,使她一下得了一百多分儿。读书时奴儿不是班里最好的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八十几分或者九十分,很少有满分。可是现在奴儿是最好的学生了,每天都割五十多斤冬干草,天天不光得满分,还得附加题的分。每次满分或超了满分时,奴儿就在村后的一个树洞里,放一枚鹅卵石,过不了满分时,就在另一个树洞里放上一块碎瓦片。眼下,冬天刚过一半儿,放鹅卵石的树洞都已经快满了,放瓦片的树洞还没有盖住洞底儿。
雪是越下越大哩,漫山遍野都茫茫白白了,像整个世界除了刺眼的白,再也没有第二种颜色哩。似乎连冬干草的香味也全是白色的哩。山梁上没有一个人,路边的槐树上,枝儿和杈,都挂了一串一串虚花花的白颜色。山坡上,田地里,转眼间都被白雪覆盖了,分不出哪是田野、哪是田道了。山坡上的冬干草,在雪地里有的撑着腰身子,有的被雪一压,就和奴儿爹的腰样弯折了,伏在地上了。冬草的气味,昨儿天还是热暖暖的香,半灰半黄地从她的镰下飘出来,像蚂蚱蝴蝶样在山坡上跳着或飞着。可今天,一落雪,那香味就沉沉重重了,躲在地面不肯飞将起来了,好像湿了翅膀的蜻蜓样,只是溜着地儿打扑棱。
雪是越下越大哩。奴儿已经不在坡面上割草了。她从坡面下到了坡底儿,去沟里避雪背风的崖下寻草割。坡面上的干草在雪地里不光和雪一样白,还被雪的潮润浸泡着,草秆柔韧哩,镰刀下去像割在皮条上,割一把要用两把的力。而且呢,冬干草的气味里也没有了往日的暖,变得寡薄寒淡,像一股白水从面前流过去,使奴儿不把脸趴在地面上,就闻不到那灰白灰黄的草香味。可到这沟底的崖下来,因为悬崖挡了飞雪,那冬干草虽然有些润,可它还是冬干草,脚踢上去有干哗哗地响;一镰割下去,草香味就会喷泉样冒出来。白塔草的香味是瓦灰色,冒出来时呈着丝线状。老衰草的香味是云白色,冒出时又宽又长又结实,和新麦擀的面条样。狗尾巴草的香味是淡青色,冒出来后有时是一团,有时是一线,扯扯连连,就像满地滚的线团儿。奴儿是能用她的鼻子看见草香的,如眼睛看见树和草一样。看见了草香,她的鼻子就颤巍巍地动。那动别人看不见,只有她能觉出来,就像在这冬季里,她用力捏一会儿手,就能摸出她手心的一层薄润,是阴天的潮气,还是晴天到来前的雾一样。
在所有的草香里,奴儿最最偏爱的是车轮菊的绛红色的香。她就是在山坡上闻到了如丝线一般绛色的菊香味,才挎上竹篮从坡上下到沟底的。绕了好远的道儿才到沟底的。这条沟她以前好像来过了,又好像没来过,有些生,也有些熟。把竹篮搁在沟口的一个避风避雪处,奴儿站在沟口朝沟里望了望,她看见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白胡同。在这胡同口,风斜剌剌的吹出来,雪花如白沙粒样急速地打在她脸上,还像麦场上扬起落下的麦粒样,有一股绛红的香味夹在风雪里。奴儿看见了那红色带了潮气的干香味,时浓时淡,时有时无,有时如一片红日里的云,没了像是散在半空的风,可你只要在有时盯紧那香味,即使看不见了那香味,也还是能闻出有一丝粉色的菊腥的气息,在半空里躲躲闪闪,走来跑去,和奴儿捉迷藏样时隐时现着。
不过奴儿最终还是用鼻子捕捉到粉色的菊干草的气味了。她把竹篮放在那儿,一会儿就捕捉到了那气味。原来那味道不光被风吹得歪歪仄仄,还被落雪压到了地面上。她捕捉那些气味已经很有些经验了,一般捕捉不到时,她就站到风口上,或者,找一块高处立到半空里。可是,今儿天,在正风口她没有找到那干菊味。立到一块崖石上也没有捉到那味道。到末了,她在沟口把腰弯在了地面上,让雪落到她的背上、后脖和翘起的穿了蓝花布的屁股上,静静地听一会儿、看一会儿,用手动了动她那又冷又红的鼻尖儿,就闻到绛红的干菊味了。原来干菊的香味被雪花的水汽冲淡了,变成了薄淡一丝气雾,在地上溜着她的脚脖跑掉了。
眼下,逮住了那味道,她就弓着她的小腰,沿着雾样的干菊草的香味往沟里走过去。
真是的,怪得没法儿说。柳森家里的十几头牛,只有那叫金黄的最爱吃这干菊草。金黄是奴儿给那头最小的犍儿牛起的名,就像爹娘生下她,说叫她奴儿吧,就叫她奴儿了。奴儿望着它,想就叫它金黄吧,就叫它金黄了。金黄还不到一周岁,身上的毛又金又黄,一根是一根。金黄就金黄吧,偏偏它的鼻子周围都是纯白色,雪一样,这一衬一比较,黄的更加金黄了,白的更加雪白了,使金黄这头小犍牛,显得又活泼,又鬼气,像舞台上涂了白鼻子的善良、可爱的丑角一模样。奴儿太喜欢金黄了,对它像弟弟一模样。农历十月初一那天是鬼节,大人们怕孩娃的魂儿撞上鬼,都要在孩娃的腰上、脖里拴上一块大红布,在那布上用笔画上一棵小桃树,或不画桃树,只写一个桃字儿。这一天,娘把画着桃树的红布拴在奴儿的腰上了,奴儿却偷偷把红布解下来,又偷偷用一根细红线,系在金黄的脖子下。奴儿没弟弟,奴儿是把舅家的金黄当做自家的亲弟弟了。每天她去卖草时,从来不看舅舅柳森给她的秤是高是低,把草篮往牛圈前面一放,就到牛圈里面去摸金黄了。舅舅在那儿称着草,她在抚着牛的背,摸着牛的鼻尖儿,把牛身上的一根草棒拿下来,把牛脸上沾的一星土粒捡下来。有时候她去摸金黄的鼻子时,金黄一激动,打个响喷儿,喷她一脸一身的水,她会装着生气地对它说:脏死了,脏死了,再喷我就打死你。说着她就把手举起来,吓得金黄慌忙把眼闭起来,把脸扭到一边去。可是,奴儿终于没有把手落下去,而是拿手去自己的脸上擦了擦,还用舌头把金黄喷在她唇边的水星、水珠舔了舔,咽到肚里了。金黄喷出的水珠里多少有些人的汗味儿,淡淡的咸,淡咸里还有一股细细暖暖的草腥味。每次奴儿品着那味儿,神态就像馋酒的大人们,饿了几天、几年的酒,终于喝到了一口好酒样,有些痴,也有些醉,总想像喝了酒的大人样把眼闭起来,拉长那享受。可是她不敢,她是孩娃儿,金黄的喷嚏儿也不是酒。再说,最为重要的,每次举手以后擦脸时,金黄闭了眼把脸扭到一边去,也都不是等着奴儿去打它,是等着奴儿擦了脸,赶快拿手去它的额门上摸一摸,搓一搓。她不能让金黄等得太久,等久了金黄会伤心,会失望,会可怜地拿头或嘴在她身上轻轻地撞或拱,撞了拱了,奴儿再不去它的额门上摸,再不在它的额门上挠几把痒,它就不愿吃草了。
再好的干草它也不吃了。
干草里拌了绿豆、黄豆的料末它也不吃了,直到奴儿去它头上、身上摸着、搓着说一堆好话才算了。
金黄是把她当作了它的姐姐的。奴儿是把金黄当作了自家弟弟的。
这一点,舅舅柳森是早就看了出来的。有一天,奴儿在和金黄亲热时,柳森舅舅过完了奴儿的干草秤,过来摸着奴儿的头,说:奴儿喜欢金黄了,舅就把金黄给你了。奴儿知道柳森舅是和她说笑儿,知道一头小牛长大了,牙口齐全了,最少能卖八百块钱哩。可奴儿割上一冬的草,也不知能不能卖上三百或二百。奴儿当然不信舅会把金黄送给她。不要说和舅家的血缘还隔有几门子远,就是亲舅,奴儿也很少见过有舅舅送给外甥女儿一头犍牛的。舅那样说了,在她的头上像摸自己女儿的头样摸了摸。这已经让奴儿很有几分感激了,哪能就真的要人家一头牛。舅说完了话,摸完了她的头,又说了一个五十几的数,就去牛圈墙的一条墙缝取出他孩子用过的作业本和一个铅笔头,把他说的数字记在那作业纸的反面上,然后望了望落日说:奴儿,回家吧,该吃夜饭了。说完舅也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头道:奴儿,金黄爱吃干菊棵,碰到干菊了你给金黄多割些。
从此,奴儿割草就忘不掉要多割一些干菊棵。
从此,奴儿就爱闻干菊绛红的草香了。
干菊的草香像线样牵引着奴儿,走到了这条沟的沟肚里。沟肚子像一个白葫芦,大肚子处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雪已经能埋着脚面了。从雪地走过去,飞雪立马就又埋了她的脚窝儿。奴儿一边走,一边要不停地弯腰在雪面上闻一闻,以便使那时断时续的绛红的菊味不在她面前消失掉。她就来到了沟肚里边了,忽然间随着一阵风吹来,闻到一片暖暖浓浓干菊草的香味,红色里混杂着赤的橙的色,像麦田的麦香一样从沟里飘过来,烈烈尖尖,打在她的鼻子上,使她的鼻子被这菊香打得有些麻。她不敢相信这沟里会有这么浓的菊香味,何况是雪天。就是日光亮堂的日子里,她割了一冬冬干草,也没有几次闻到过这么浓的干菊香。
她在那菊香里边站住了。雪片一堆一堆落在她脸上和她的脖子里,转眼化成水,冰剌剌地流到她胸前。手也冷极了,握着镰,提着篮,木得像什么也没握什么也没捉样。可那干菊的香味,却就是那么浓、那么烈地随着飞雪在她脸上、身上、四周铺排着。所不同的是,这菊香与往日的菊香相比着,没有那么暖稠了,而变得有些凉,有些寒,却更加潮润纯粹了。如水洗过样,杂味不在了,剩下的只有干菊棵的香味了。
奴儿从来都没闻到过这么纯的干菊香。她迎着风雪,迎着菊香朝沟肚的深处跑过去,挎着的竹篮在她的腰上一颠一荡,刚才在山坡上割的半篮干草都从篮里颠落出去了,如花草一样撒在雪地里。她不管这些哩,只是迎着那菊香跑,就看见沟里的大肚处,西边朝阳的崖壁下,因为前边有堆塌方的红崖石水坝子样堆在那儿,把下雨的洪水顶到了对崖下,这坝后就有了很大的一块平整地。平整地上竟生满了野菊棵。奴儿不知道春时这片野菊是啥样,不知道九月秋时这野菊的花儿会开成啥样子,可看到眼前这一片野菊的旺景时,奴儿叮当一下站住了。她被这野菊的旺景吓住了,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平整地,丈余宽,十几丈的长,像一条带子样依在石崖下。在这条带子上,干野菊一棵挨一棵,使这条带子成了菊园了,像上好的庄稼地里不用耧播小麦,而是用手随便把麦种撒下去,那小麦就密密疯疯长了起来了,旺旺茂茂,丰收了,可主人却忘了来这儿收割样。灰白色的野菊棵全都是尺五那么高,枝枝杈杈蓬在半空里,落过的叶子枯在菊棵下,没落的叶子都干卷在枝条上。因为枯,因为雪,现在都潮润了,呈了半黑半褐色,在枝条上垂挂着,和果实一模样。不对哩,果实不是叶,野菊的果实应该是它的野菊花。野菊花开时艳黄雅丽,霞红媚气,招人得就如十七八岁爱说爱笑、无拘无束的村姑样。可是现在呢,它不是十七八岁的村姑了,它是中年以后的妇女了,老了脱媚脱丽了,干枯衰败了,该落在地上腐烂了。可是哦,这儿的野菊因为背风朝阳,土质沃厚,竟都还挂在菊棵上。竟都还挂着当年的黄和红,在雪天因为潮气湿润,它们都吸了水分,使那些黄里除了几分干白与黑枯,那黄红都还有些儿艳,有些果实透熟的美。它们缩是缩着,挂在菊棵上也有些垂样儿,可正因了这缩着和垂着,又带着当年那年轻时的色,这就像了村里、街上的那些女人们,她们年长了,不和人争年少美丽了,却在尽情地展示着她们饱经了风雨以后的成熟了,展示着她们什么都经过、什么都明白的人生学问了。奴儿就立在这一片干菊前,望着那倒垂的似落未落的叶,看着那枯白里仍然黄亮粉红的潮菊花,看着那被风吹来铺在地上的一层雪,奴儿就像看见一块巨大的白绸布上绣了一大片的冬干菊。她闻到那指头粗细的菊棵、菊枝散发的一根儿一秆儿有些干硬的紫白的干菊味;闻到菊叶的味道一片一片,全是霉枯色,可那霉枯的深处里,却有很浓的青色的香;看到那潮润的菊花的香味,一群一股,跳在半空的风里,像羊群、像雀群、蝴蝶群样,在山坡和半空飞着跑着跃动着,一起一落,随风起舞,和飞雪碰着撞着,发出叮咚摩擦的寒白的润香的声音,从那片菊棵地里跑出来,溜着她的鼻尖、耳唇、脸面,夹在雪片中间朝沟口卷过去。
奴儿的浑身都被冻木了。
奴儿被冻木的身子里,有一股热暖暖的东西,在激激荡荡地流。
奴儿没想到,金黄的命运会这么好,刚刚有些病,感冒了,发烧,厌食,打喷嚏,连纯的豆料都不吃。奴儿想该给它弄些菊棵喂一喂,料不到刚想到菊棵儿,就有一片干菊从这沟里出现了。好像这一片干菊就是为了金黄生长的,为金黄有病时准备的,如娘总是为躺在床上的爹准备鸡蛋、红枣,待他不想吃饭时就为他炖熬一碗红枣鸡蛋白面汤。奴儿开始为金黄割这菊棵了。她把篮里的野干草全部倒在雪地里,把篮子放在悬崖下,开始从那一条带子地的头上割这野菊棵。她弄不明白金黄为啥最爱吃这干菊棵。吃干菊它比吃粮食还要香,每次喂它冬草或过冬麦秸时,只要在草和麦秸里掺些铡碎的干菊棵,它都如别的牛吃到了纯粮嫩草样。
镰是普通的割麦镰,月牙状,镰背有很厚的铁黑和草青,可镰刃却又白又亮,飞快锋利。为了让奴儿割草省气力,爹总是忍着腰疼从床上爬下来,扶着墙到院里的枣树下面去给她磨镰刀。为了让奴儿割草顺手些,爹还把镰把换了换,将生硬的枣木镰把换成了细滑柔顺的水柳镰把儿。奴儿用这镰割草时,就像娘用她的针去纳鞋一模样。奴儿娘一天能纳出一双鞋底儿,一夜又能做出一双鞋帮儿。一天做出一双鞋,到月底拿到城里卖给那些穿惯了皮鞋的城里人,算起来每月比奴儿割草还能多挣几块钱。奴儿曾下决心多割一些草,比娘多挣一些钱,就像在校时曾暗下决心,每次考试都要比她喜欢的一个男生多出几分样,可结果她的分数总比那个男生低一些;到了月底,舅不给钱,可舅把他记在孩娃作业本上的草的斤数算成钱数,告诉奴儿时,奴儿知道她的草钱也总比娘的鞋钱少几块。
奴儿就不和那男生比谁的分高分低了。认输了,对那男生充满敬意了。
眼下,奴儿也不和娘比谁挣的钱多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娘就是娘,总会老了的,可自己,年少哩,总有超了娘的那一天。而最为重要的,是奴儿不拿割草和娘比了。奴儿想养牛。一年养一头,卖了就比她和娘两个人全年挣的钱要多。奴儿已经从根本上计划着改变家境了。舅说把金黄送给她,奴儿知道那都是顺口说的事,可奴儿想,掏钱把金黄买回家里养着总是可以的。
奴儿已经决定要买金黄了。决定以养牛来过殷实日子就从金黄入手了。娘虽然从来没有去本家弟弟柳森那儿问过奴儿割草每月能挣多少钱,到年底能挣多少钱,可奴儿还是对娘说,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去舅家算领她的割草钱,她要把草钱存在那儿,到时候舅要卖牛时,她就把金黄牵回家。可现在,金黄生病了,她当然要给金黄多割些干菊棵,让它吃个够。吃饱吃够了,那感冒一扛也就过去了。人都能把发烧感冒扛过去的,何况是牛。而最为重要的,是你得吃,吃得下你才能扛得动,吃得饱才有力气扛过去。她知道,只要她把这一大篮子野菊割好扛回去,把粗菊秆儿给那些大牛吃,把带叶带花的细碎的菊枝给金黄,保准金黄会像爹喝娘熬的红枣鸡蛋白面汤,会像舅每次到镇上必要喝牛肉杂碎汤,吃得香,喝得香。啥是发烧厌食啊,说到底就是金黄嘴馋了。它有半个月没有在冬干草中找到野菊了。
奴儿割野菊就像大人割麦一模样,架势很好看,腰弓着,脊背和天平行着,雪花落在她的背上就像落在一块窄小平平的木板上。可割菊要比割麦费劲得多,麦秆儿脆,菊秆儿又干又硬,镰刀下去,镰刃必须倾斜着,和地面呈着四十五度角,这样才能省力气。雪天里,菊秆都得了水汽了,一干又一湿,那菊棵的秆儿就很有韧力了,往往割一棵野菊奴儿要用几下力。好在这儿的野菊是一棵挨一棵,奴儿可以和割麦样一镰接着一镰割,不用如往日在那野山坡上麻雀拾豆般,有了这一镰,不知到哪儿才能找到下一镰。奴儿就这么左手握着野菊儿,右手一镰一镰用着力,丁点儿工夫后,她就不觉得寒冷了,额门上冒了大汗了。到了她前胸、后背、手心都有汗流时,那野菊已经被她割倒了一片儿,一堆一堆架在她身后,都是根儿码在崖壁这一边、枝梢对着沟肚子。雪花落在菊棵上,有麦场上大人扬麦时,小麦落地的响声儿,嘭嘭嚓嚓,浓郁的菊香和打麦场上的香味一样烈。奴儿看见,云红云紫的菊香味,从她割断的菊秆的口处喷将出来时,就像泉水从沙地冒将出来样,叮咚哗啦,在雪天里飞流缠绕,拧成一股一团,围着奴儿的鼻尖扭着转着,形成麻花的形状,不肯散开飞去,直到又有一股新的气味,有力地升起来,跑过来,把那老的味道挤走挤散,它们才不得不把麻花状的拆散分开,变成一丝一线,扯扯连连,飘进雪天里,随风舞着,朝沟口飞去。
奴儿是被这香味醉了呢。她累了直腰时,都要一连猛吸几鼻子那金黄绛红的菊香味,直至那香味把她的鼻子涨得有些刺痒麻疼,直到肚子里的香味使她感到有些饱的胀气,才会重新弯腰去割新的菊棵儿。可是,真的遇到了这一片菊园子,奴儿才发现她的大竹篮子是装不了多少菊棵的。她开始把割倒的菊棵往她的竹篮装了。用手按,用脚踩,把每一处有空隙的地方都用菊枝填起来,把篮子上、篮子下的环空里全用菊秆的根处填起来,让菊枝都齐齐蓬在半空里,她割的四堆野菊也才装了三堆儿。
只能这样了。
再装奴儿也扛不动那个竹篮。
也就只好将镰把插进篮里,用双手捉着菊篮架在崖壁半空上,借着崖壁的力,一转身,背对了篮,再一蹲,那一篮菊棵就上了她的肩上了。
不能不走了,雪已经埋了脚脖儿。奴儿最后扛着竹篮看了看那一片野菊园,嘴上挂了笑,喃喃说,金黄真有口福啊,奴儿真有鼻福啊。然后就往沟口走去了。
往家里去是不需要太费力气的。路那么熟,每天都来这山坡上割冬草,就是雪把所有的路全都埋盖了,奴儿也没有迷了向,找不着路。从沟底爬上坡,沿着梁道她就回村了。路上歇了几歇儿,到村头时村庄里又白又亮,不知是因为雪照的,还是因为今天奴儿回得早,天色本来没有黑。村子里静得很,各家门都关着,村街上连一只鸡鸭猫狗都没有,人人畜畜都躲着大雪暖冬了。奴儿扛着一大竹篮的野干菊,野干菊上落满了雪,那样儿就像一个小的东西在驮着雪山移动样。到了村头的老槐树下时,她把竹篮搁在早就不用的废弃的碾盘上直了腰,擦了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明知道四周里空荡无人,还是又朝周围看了看,从碾盘下找了一个本来就是她准备在那儿的又大又光的鹅卵石,到槐树下偷偷放进了溜着地面的那个树洞里。因为村里静,今儿天她在树洞前站了好一会儿,还蹲在树洞前摸了一遍洞里的鹅卵石。鹅卵石又硬又冰,光光滑滑,可奴儿却在那鹅卵石上摸出了很暖一股味。她粗略地算了算,把冬草割到春天时,这鹅卵石就该把树洞装满了。那当儿,她就要好好去和舅算上一笔账,加上娘每逢集市里卖布鞋的钱,她想差不多就可以把金黄买回家里了。就是钱不够,舅也会让她把金黄牵走的,舅终归是舅哦。舅就是为了帮着奴儿家里才让奴儿割草的,才不让村里别的家户割这冬干草。
不消说,只要奴儿和娘一张口,舅就会把金黄便宜卖给奴儿的,当然哟,奴儿不会让舅吃亏的。从舅家里把金黄牵走了,奴儿还是要给舅割冬草,每天两大竹篮子,五十多斤、六十多斤,每天按五十斤去算钱。
奴儿在树洞前用手摸着那一窝儿鹅卵石时,有一股冷冷暖暖的野干菊的味道,一流一流地飞过来。奴儿吸了一鼻子,还听见野干菊被人抚动着的干白白的吱嚓声。她直起腰,抬起头,把目光从老槐树的一边送去了,看见有个人立在树的那边碾盘前,用手去摸着那一篮冬干菊。
像街上买菜的人在斟酌着菜的好坏样。他摸着时,干菊上存的积雪掉下来,如从房檐上掉下一样响。奴儿看不清那人是谁,他戴了草帽,草帽上顶满了雪,仿佛顶着一座白雪山头样,把他的脸全都压在草帽下边了。奴儿开始朝着那人、朝着干菊走过去。近了时,奴儿浑身忽然哆嗦起来了,心像捏着的小拳头一样缩紧了。她看见了那人手里捉了一条盘绳,像是牛缰绳。
奴儿走过去。
那人转了身,果真就是奴儿的舅。
奴儿唤“舅”。声音在雪地一飘一飘地飞。
舅望着奴儿,等她到了跟前时,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把她头上、肩上的雪花抚弄掉,说奴儿,以后不用给金黄割这干菊了,我把金黄牵到镇上卖掉了,我怕它得了牛瘟哩。
舅说话的声音不太大,奴儿听了后,猛地觉得浑身都冷了,浑身冷得要打哆嗦。她痴痴地望着舅的脸,问舅说你把金黄卖到了哪儿?舅说卖到镇上专卖牛肉杂碎汤的老马家。说老马家人不错,给的钱比我想的还要多。说奴儿,明儿让你娘来把你这两个月的草钱算一算,该过年了,让你娘给你扯一件花衣裳穿。舅说着这些时,还把雪湿汗流的头发理了理,可奴儿怔一会儿,没说啥就从舅的手下挣了出来,丢下舅、竹篮、镰刀、干菊和槐树、碾盘朝雪地拔去了。舅就在她的身后唤,奴儿……奴儿,大雪天里你去哪儿?快回家吧。
奴儿走了,像菊香的味道一样消失在雪地了。
舅嘟囔着说这孩子,就扛着奴儿割的一大竹篮的野菊回家喂牛了。到了夜里时,奴儿娘见奴儿还没有回家里,就出门扯着奴儿八岁的妹妹站在村口大声叫着奴儿的名。爹就出门扶着墙角唤着奴儿的名。舅就出门站在村头朝山坡上唤着奴儿的名。一村人就都出来,在这面山坡、那条梁道上,扯着嗓子红血血地唤着,奴儿……奴儿……你去哪儿了,奴儿?
整整一夜,村人们找了、唤了一夜奴儿,也没有见着奴儿的人影儿,可奴儿爹、奴儿娘、奴儿舅、全村的人都闻到了牛嚼干菊那绛红色的菊香味道了。都闻到从一条沟里漫入野地那拧成麻花的一团儿一股的野干菊的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