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集体主义的光辉,已经照亮了一营三连官兵的心肺。干部战士们脸上的红色,使东方的旭日,都有了几分自愧弗如的羞惭。晨曦虽一如往日样红红艳艳,可当三连的一百二十号士兵,八点钟列队在连队的荣誉室门前时,那一百二十张红光满面的脸膛儿,使自惭了的日光,不得不悄然地躲在了秋时的云后。
连长未来的妻子十点钟就要走下火车,那位来自江西老区的姑娘,在三朝两日之内,就将成为三连长名副其实的爱人。已经三十二岁的连长,就将随之成为二十二岁的那位漂亮姑娘的丈夫。一个新的家庭就要诞生,又一粒健康的革命细胞,将如增砖添瓦般走入我们社会的肌体,这哪能不让三连官兵为之亢奋,为之激动不已,为之个个红光满面,群情激昂,如同战争已经结束,凯旋已经到来,鲜花、美女、锣鼓、鞭炮已经等在前面一样,如何能不让二五零团一营三连全体官兵,列队到火车站去迎接连长未婚妻的光荣到来。
连长的媒人是指导员。连长已经三十二岁,始终没有找好对象,立业而无家,这不光是三连官兵集体的内心疼痛,也是营首长的心头之患,团首长的带血伤疤,还是师首长每到二五零团吃饭时拿起筷子的一次次的由衷伤感。师长说,三连长还没成家?团长默默地点一下头,筷子和碗就僵在了半空。许久之后,坐在师长身边的团政委,望着师长怅然的脸色,表态说,请首长放心,到年底我们一定帮三连长找好对象。
以为这样的表态,会使师长安心地吃下检查工作的一顿午饭,可是,师长却愣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筷子扔在了饭桌之上,使那一双筷子,如从山坡上滚下的两枚炸弹,隆隆的响声,惊吓了饭桌上所有二五零团的大小军官。
师长说:年底不行。今年秋天,我就要来参加三连长的婚礼。
团政委说,首长请放心,秋天之前,我们一定帮三连长找好对象,到时候一定让首长喝上喜酒。
然后,给三连长介绍对象,就成了二五零团的一场战争,一场悄然进行的战役。团长、政委、营教导员,还有一营长,各自都发动了自己的老婆和亲朋好友,把三连长的简历像撒传单样撒遍了祖国大地,抱着广种薄收、千网一鱼的凄然而侥幸的心情,到末了却是如千古大旱一样,粮无颗粒,鱼无片鳞。时间已经从夏天到了中秋,营院外玉蜀黍的缨儿都已枯黄,浓烈金黄的香味,已经在豫东平原上昼夜不息地漫散开来,连营院内的角角落落,都布满了秋香的天罗地网。团长和政委以为一场战败已经不可避免,一营党委也认为,既然攻不下山头,就该向团党委有个合理的交代,哪怕写上一份检查,哪怕遭到集体的降级、免职,也必须如实地向团长和政委做出解释,说对不起了首长,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能不能把时间推到年底,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如果还不能给三连长找好对象,还不能让他结婚,我们一营党委,甘愿集体辞职,哪怕都被押上军事法庭。事情就是这样,在这近乎绝望之时,近乎要举手投降时候,三连的指导员却突然宣布,说他已经帮连长找好了对象,对方是他的同县老乡,二十二岁,是县委宣传部的新闻干事,才貌两全,其长相如柳枝桃花,全县的女青年都无法与其媲美;而才华,就更是高山峰巅,罕见出众,千里挑一,万中难求。指导员宣布这个消息时候,营党委正在开会,商量就三连长的婚事问题,如何向团党委做出失败的交代,就是这个时候,就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营党委最年轻的党委委员,刚到一营当了个半月连政的三连指导员,竟石破天惊地宣布说:
——我帮连长找好对象了。
那时候,营部会议室从西向东,面对日出的方向,红彤彤、暖洋洋的伟大的日光,正无私地向世界播布着它的金色光芒。营区在那伟大的日光中,也毫不客气地吸纳着太阳的热能。辰时的秋凉已经退去,上午的秋暖已经到来。一营营部会议室的窗玻璃上,每一块都有太阳照晒的微细的声响,像柴草在烈日之下暴晒后彼此的细语。会议室里的军官们,党委书记、副书记和委员们,听到三连指导员那半是微笑,半是严正的一句宣布,营长和教导员就都呆住了。各连的指导员也都愣着了。因为暖热,脱下来挂在椅背上的军装和摆在会议桌上与茶杯并肩的军帽也都愕然了。大家都把目光旋到坐在边上的三连指导员的身上去,像准备缴械投降时,一个最不起眼的士兵突然宣布他把山头攻将下来了,战争胜利了,敌人已经向我们举了白旗和双手,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去收缴战利品。日光在会议室中流动有声,军官们你我相望相撞的目光,也如同遥远的枪林弹雨。空气有些凝重,也有些春天来时冰雪融化的寒暖。
就在这意外的宁静中,营长不知为啥把自己的军帽从桌上拿起来,看了看,摸了摸那闪光发亮的新帽徽,把稍有些歪斜的帽徽旋了个正,然后又盯着三连指导员的脸,缓缓慢慢、不轻不重问:
——你说啥?
——我说我已经帮连长找到了未婚妻。
营长说,不是萝卜白菜吧?
指导员说,才貌双全。工作在县委宣传部,每年《人民日报》都登她的稿,咱们团里、师里的新闻干事都比不上;长相呢,一个县城的姑娘都没她长得好。
教导员说,喂,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指导员说,玩笑什么呀,我是当作政治任务来做的。
教导员说,真这样。人家同意吗?
指导员说,连长的情书是我替代写好寄去的,人家要连长的照片时,我把我的照片寄去了。我就写了封信,九首诗,寄了一张我去年在机关立功受奖戴红花的四寸照,想不到她就那么愿意到部队来和连长见面了。可她真到了部队呢,我就不知道该咋样去做后边的工作了。
然后,然后呢,会议室里哗的一下静下来,三连指导员就把他的头勾到桌子下边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头上,像十几管枪炮压在了他头上、身上一样。就这样过了一秒钟,十秒钟,以为时间会轰的一声爆炸呢,没想到营长脸上浮了一层笑,扭头朝教导员望了望,收了笑,突然从桌上拿起军帽在桌上摔一下;说团里大比武,我们一营是冠军,政治思想工作考试总分第二名;师里大比武,我们营里是亚军,可政治思想工作评比是第一。说我们一营的工作在师里、军里都是挂了名号的,我就不信她来了,我们就做不通她的工作了,不信凭我们在座的实力和能力,不给团首长和师首长添任何麻烦,就把一个姑娘留不到军营里,不信凭集体的智慧和诚意,就不能让她和三连长成个家。说指导员,你让她来,只要她踏进咱们一营的营区,我和教导员就定能把她留下来。
不出三天,就能让她和三连长进洞房。
她来了。果然就来了。
不给首长添麻烦是每个军人的职责和义务。一营长和教导员没有通知团里任何人,就组织部队去车站迎接了。火车在时代的轨道上,轰轰隆隆开进了站,徐徐缓缓停在了站台上。接下来,三连欢庆的锣鼓便敲得如迎接凯旋的英雄样,如迎接从北京来的每百年才有一见的伟大导师样。当她穿着大红的毛衣、提着一个那时代的人造革皮箱出现在车厢门口那一刻,锣鼓声忽然熄下来,鼓掌声也猛地歇下来。轰一下,全体官兵的目光都在那一瞬间落在了她身上,所有官兵的脸上,都是一色的惊异和兴奋,如同突然间,人们在十年阴雨之后看到了伟大的日出样。太阳悬在平原之西的天空中,车站里一片粉淡与金黄。那一刻,世界上的静,连目光落在地上都是当当啷啷的响,连秋日的香味从田野漫进火车站,都起台风吹在站台上。好在来迎接她的教导员和营长醒过神儿早,前者大声咳一下,后者冷了官兵们一眼睛,金黄的锣鼓声便又欢欢喜喜铺天盖地了,鲜红的鼓掌声便噼里啪啦川流不息了,使那片刻被她的漂亮在世界上惊出的诧异与宁静,在她不觉间便从她眼前滑了过去了。
她就立在那车厢踏板上,朝着官兵们瞟一眼,在人群中没有找到将与她结为革命婚姻、百年伉俪、组成五好家庭的三连长时,脸上有烦云浮上来,然没等她开口问啥儿,教导员便上前接过了她的皮箱说,欢迎!
欢迎!营长便扶着了她的胳膊说,您下车慢一些,三连长和指导员都没来,部队忙得很,他们去师部向首长汇报工作了。
便簇拥着把她迎出了火车站,锣鼓声抬着她的行李扶着她的手,把她送上了营里的那辆新启用的北京吉普车。
回到营房时,营长没有让她住进连队里,而是住到了营部去。营长搬出来和教导员住进一间屋里了,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屋子里。那屋子的墙上新刷了石灰水,新挂了毛主席的像,挂了李玉和的像,杨子荣的像,还在一张桌上摆了几本书,在书缝插了只有大首长来时才插的香味香。在门后的脸盆架子上,换了新脸盆,新毛巾,新的香皂盒。香皂盒是粉色发亮的红塑料,别看那盆子小,可它使那一间屋子里,除了浓烈的燃香味,还有淡淡的塑料味,半浓半淡的石灰水的白碱味,清爽舒畅的香皂味,使得那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屋,立刻就馨香凉爽了,凉爽温暖了,如这季节的一早一晚样,如革命形势中抓了革命又促了生产样,抓了生产推动了革命样。
一切都是沿着计划前进的。都是纲举而目张着,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着的。在营长的门前加了哨,使姑娘吃了饭,补了两天两夜火车的行驶使她缺的觉。接下来,在哨兵保卫着的安静中,因为三连长和指导员到师部汇报工作了,白天就不能来和她见面说话儿,就由教导员和营长轮流着来陪她。营长重点向她介绍部队建设和三连的工作,尤其是三连长忘我的工作精神和态度,集体主义思想和作风,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热情和觉悟;教导员则重点向她介绍营里的思想工作和政治教育的景况和成果,重点谈三连长虽是军事干部,可却把思想工作放在首位上,说他如何帮助邻村一个瞎子老婆挑水和扫地,十五年如一日,给瞎子老婆梳头和给自己的母亲梳头样;说他为了把军事训练搞上去,发现一个新兵训练时情绪不太好,在操场上总爱朝着正西方向望,后来三连长一查地图,发现他家是在营房几百里外的正西方,三连长往他家写了一封信,知道他母亲有病了,在住院,三连长就把他几个月的工资寄到那个兵的家里了。
教导员说,我们三连长,长得确实没有**好,可他的品质比**还高贵,要是毛主席能早些知道我们三连长,那全国人民学的都不是**了,肯定是我们三连长。
营长说,我们三连长,个儿虽然矮一些,虽然黑一些,可要认真比起来,什么***、邱少云,其实哪一个都不如我们三连长。***不就是在万般无奈时,把一个炸药包举在了头上嘛,可我们三连长,在一次施工中,亲自用一根竹竿挑起过五个炸药包;邱少云不就是火烧到身上时,咬着牙没有叫唤嘛,可我们三连长,前年豫东有个水坝裂了口,被子、沙包扔下去堵不住那裂口,我们三连长一声不吭纵身一跃,下去就用他瘦小的身子把那裂口堵上了。
关于三连长那无与伦比的模范事迹,指导员说得和政治处仓库堆的没发出去的奖状一样多。
关于三连长的英雄业绩,营长说得和司令部军械仓库中的枪弹一样多。
到末了,天黑了,门口的哨兵由一个换成了两个了,待炊事班把她的加餐菜送到营长的宿舍一吃完,营院里便亮了路灯。操场上又开始了反帝反修的加班训练。全团官兵,都到了大操场,各个营部、连部也都有了空虚,这时候,三连长就不能不如期而至了,不能不真正开始他爱情生涯的主演了。陪三连长来见她的是指导员。指导员是她的同乡,她来时还拿着指导员寄给她的照片和三封信、九首诗。她是怀着美好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来到部队的,待三连长将要出现时,她还又洗了脸,梳了头,在脸上偷偷擦了资产阶级的雪花膏。待一切收拾停当了,便真正拉开爱情的最后一道幕布了,生旦净末丑也就登场了。
三连长是和指导员一块来到营部的。那一夜星光朗朗,月色柔融,有路灯的地方,灯光月光浇在一块,地上呈出革命的黄红之色。没有路灯的地方,则是一片清明淡淡,如湖水样平静安详,表现了丰富的、革命的诗情画意。营部门前,几棵天高地大的泡桐上硕圆的叶子,在月光中呈出乌黑的绿色,落在地上的暗影里,有一个垒着一个、扯着一个的圆圆的镜子般的月团儿,把那树影的黑色映成了地瓜粉样的浅黑和淡白。蟋蟀的叫声如同革命歌曲样,嘹亮而有节奏,偶尔响起的夜知了和夜鸟的鸣唱,莺歌燕舞般装点着夜的美丽。就这个时候,三连长怯怯地来了,他走在前边,指导员跟在他的身后,每走一步,指导员都要朝他的后腰上推一把。每推一把,指导员都要说上一句,走嘛,我都豁上了,你还怕什么。每说一句,推上一把,连长也才会迟疑着朝前挪上三步两脚,直到营部门前的哨兵面前,哨兵突然问道——口令?三连长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儿,指导员跟着回答——革命,哨兵说——成功。接着又庄严地向连长和指导员行了军礼,问候说首长好。三连长才最终明白过来,营部到了,戏开始了,他登台了,一切都只能硬着头皮,把演出进行到底时,才在哨兵面前顿住脚,还行了礼,拉了军装衣角,正了军帽帽檐儿,把军容与着装弄得整整齐齐后,才一脚一脚地朝营部里边走。
教导员的宿舍和营长的宿舍中间隔着一个会议室,去营长的宿舍时,必须经过教导员的屋。教导员的屋门半关着,留一条门缝有半尺宽,到那门前时,三连长扭头朝里看了看,看见营长倚在桌角上,脸上板了一层急切的暗红色。待见了三连长的迟疑时,营长用鼻子哼一下;待看见三连长在那门缝外脚步又淡了,他用上下牙齿咬着下嘴唇拿右手狠狠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子,冷冷道,把我和教导员说的全都记住背上一遍就行了。
三连长就往前边走去了。
指导员转身进了教导员的屋。
随后片刻,营长屋里有了开门声,过一会儿有了关门声。
房前屋后的寂静,像水一样淹了营院、营部和营教导员的屋。哨兵朝远处走过去。一个成了固定哨,另一个成了游动哨。游动哨不轻不重的脚步和大操场上隐隐传来的训练声,呢呢喃喃响在营部前的月光里。
天空是一种透明的深蓝色,凉爽像看不见的细雨般落在这秋夜里,使秋天熟透的热暖的庄稼香和军营里特有那细微的擦枪油的味道,一冷一热地从营长的屋前飘过去,又从教导员的屋前飘过去。
没有一点声息儿。
营长和教导员的屋里都没有一点声息儿。
静得如窒息一模样,如战争间隙对阵双方的彼此等待样,如大革命后世界上突然降临的沉默样,如革命形势动荡前的思考样,如一台大戏拉开幕布后片刻的宁静样,如炮枪弹雨之前敌我双方各持着长筒望远镜的观察样,就那么安静着,等待着,让时间像冬天房檐上挂的欲落未落的一滴水因为未及落下来,却终于凝着冻在檐上了。然后呢,然后过了子弹飞出膛的一段工夫儿,过了一刻钟,一整天,一整个世纪,营长的屋门哗啦一声响,连长就站在门外了,唤着指导员——指导员——不等指导员的回应从教导员的屋里传出来,从营长的屋里就传出了连长未婚妻那红艳艳、干裂裂地唤着指导员名字的大叫声,像手榴弹、炸药包样响在营部里,夜空下。
一营营部那平整整的安静,仿佛落在地上的玻璃般哗的一下就碎了。接下来,她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样,大唤大叫了几下,那叫唤就变成了见了鬼似的哭和唤。又沙哑,又尖厉,开闸的水般从营长屋里奔腾不息地泻出来,飞流直下到营部前和二五零团的操场上,把二五零团的革命军人全都惊住了。
夜空明净,军营里透透亮亮。三连长未婚妻的哭唤洪水一样淹没了一营周围的房屋、树木、操场、单杠、双杠、木马和士兵。有许多军人在操场那儿停了训练朝着这儿看。有闲散的军人要试着朝一营营部这个方向来,却都被哨兵心有灵犀的呵斥挡住了。
一营成了神秘的大舞台。所有的观众都只能在遥远的戏院外,不能走进戏院内,更不能到那舞台下。这戏不需要观众和听众。但没有观众与听众,也还要打靶瞄准样一丝不苟地演下去。三连长这个爱情主角退场了。指导员这位红媒主角就该上场了。她的哭唤嘶裂而尖细,像一位胆小的姑娘遇上了鬼或是遇上了蛇,叫着指导员的名字如同她嘴里含了几块烧红的铁,恨不得一口气把那几块红铁全都吐出来。
指导员是她刚叫了一声就从教导员的屋里跑了出来的。她叫到第三声,指导员便飞奔到了她面前。营长屋里的灯光明晃晃从门里铺出来,她立在屋门口,柳条样的身子和柳枝样的散头发,在那席似的灯光里,剪影样落在地面上。指导员到她的面前时,不知道为啥她突然不哭了,戛然止住了,像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呆呆地盯住他,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可是指导员,却像她会怎样都在预料之中样,到她面前立下来,敬了一个礼,又鞠了一个躬,轻声说,老乡,我是来向你赔罪的,打我、骂我,朝我脸上吐痰今夜全都由了你。说完,指导员就迎着她朝营长屋里走,不知道是指导员顺势把愤怒的她推进了屋子里,还是她闪开路道,让指导员进屋时,自己退进了屋子里。
总之,指导员一进营长的屋,他就把营长的屋门顺手关上了。
从门口铺到门外的灯光没有了。
营院里又一片宁静了。
一切都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月光还是那样明明朗朗,树影还是那么婆娑起舞。大操场上的军训,有的连走去了,有的连还在做队列,越障碍,口令声短促有力,像锤子样有起有落。一营营部呢,除了两个哨还在那儿执勤外,外边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营长和教导员还在教导员的屋,刚才三连长未婚妻在门口狂唤时,他们是都跑了出来的,可待指导员进屋关门后,营长和教导员也又进屋关门了。通讯员进来给他们倒了水,教导员问说没事吧?通讯员说没一点声音呢。营长就说你再出去听一会儿。
通讯员就从教导员的屋里走出来,提个空的水瓶装着去打水,到营长的屋前站住了。果然呢,营长的屋里没有任何异样儿,只有指导员嘟嘟囔囔的说话声,在外边一句也听不到。而那来自江西老区的姑娘,县委里的青年干部,谁也不知她在屋里干什么,说什么,竟连一丝声息都没有,像那屋里只有指导员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着。
通讯员在离窗户有一米远的地方站一会儿,听一会儿,转身要走时,他又站住了。要走时他忽然听到那女子呜呜的哭声了。这哭声和刚才嘶裂裂的叫声完全不一样,又悲切,又细腻,像一股沿着草地漫流过去的水。听到这哭声,通讯员在那儿愣一会儿,慌忙跑回到教导员的屋子里。接下来,教导员和营长都从屋里走出来,站到营部的过道上,听着那哭声,盯着那从窗里透过的一束光。不知为什么,那哭声先小后大,似乎起初她是趴在桌子上或床上,哭声里有嘴被捂住的嗡嗡的音;后来仿佛她坐直了身子样,那哭就不再顾及什么了,放大悲声了,像痛哭流涕了。
谁都不知道指导员和那姑娘在营长的屋里说了什么话,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营长、教导员,还有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副营长、副教导员、营部书记、军医,还有营部通讯班的兵,这时候见营首长站在门外了,也都站在门外朝营长的屋里听着看着了。月亮已经朝东边移过去。夜已经深下来。大操场那儿已经没了一兵一卒。熄灯号不知什么时候都已响过去。在这静夜里,她的哭声有许多人道主义的伤痛感,一哭一颤,把营部官兵和远处的哨兵都弄得不知所措。就是这时候,在她哭声不止时,指导员从那屋里开门出来了。
指导员站在门外朝着远处望。
教导员过来了。
指导员说她怨气小了些,可要连夜走,回江西。
教导员没说话,如接过接力棒样进去了。
大家仍在营部的各个门口朝着那儿望。副营长和副教导员在军医室的门口上,军医和几个兵们站在值班室的门口上。所有的人都是站着的,如胆怯怯地在等着一件事,只有营长把椅子搬了出来了,坐在教导员的屋门口,端着水杯子,每喝一口便抬头望一下,待水杯喝剩下半杯时,通讯员就会及时地给他续上水。灌满水的水瓶就放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那竹壳水瓶上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在月夜里红字呈着暗黑色。
官兵们盯着营长的屋子望,听着那江西女子的哭声悲悲戚戚从那屋里传出来。可是盯着、听着呢,没多久那哭声就没了,像风息浪止了,归了平静了,都以为形势有了好转了,教导员却从那屋里走出来,立在门口朝营长招招手。
营长走过去。
教导员说看你的了,不哭了,可还是要走呢。
营长进屋了。营长进屋和指导员、教导员进屋一模样,先把门关上,把一片寂静留在门外边。可营长进屋没多久,不知他和姑娘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只听到屋里传出几下叮当叮当地响,教导员捕捉那响声,坐到门口的椅子上,一杯水还未及喝干净,营长就又从屋里开门走出来,对着面前大声地说,通知大家,准备送姑娘到火车站去。
所有的人都微微怔一下,便各自回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夜已经深到了月亮将落时,秋寒像水样从田野越过围墙和哨兵,把军营变得寒凉而凄清。营院里的泡桐树,有早黄了的枯叶落下来,到了地面时发出木板落地的扑通声。白天还欢叫着的知了,不知为啥这时会从树上掉下来,掉下来就再也飞将不起来,露水把它的翅膀打湿得和擦枪布样油腻而沉重。这时候,江西姑娘,这位年轻的党员女干部,就从营长的屋里出来了。去接她的是营长和教导员,去送她的还是营长和教导员。教导员在前边提着她的行李走,营长在后边提着部队给她准备路上吃的水果、罐头和点心,鼓鼓囊囊装满了一个黄挎包。要说她前后到一营还不足一整天,可这一天的经历比她二十二年经历的痛苦还要多,正常间是恨不得一步就要离开军营的,可她是党员,有觉悟,又善良,提着行李从营长的屋里走出来,竟还很留恋地扭头朝屋里看了看。
营长说,你该住一夜,明天我派车带着你到市里转一转。
她说,算了吧,家里工作忙得很。
就走了。可刚走了几步,就见副营长和副教导员带着二十多个营部的干部和战士,列队在营长的屋前等着为她送行。大家见了她,没人唤口令,却都同时抬起右手朝她敬着礼,同时齐声说,你在这儿住上一夜再走吧。像是干部战士们集体向她求着样。这样儿,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如同是自己对不起了官兵们,想说什么话,没能说出来,便只好把头低着走路了。可又走十几步,到了营部门前的空地上,想要抬头时,却又看见白天去接她的一百二十个三连的干部和战士,不说话,全都列队默默地站在那空地上,全都朝她敬着礼,全部都哀哀求求地望着她,仿佛只要她还朝前走,她不停下来,留下来,战士们的眼睛就都会有泪流出一样,敬礼的手就会凝死在帽檐儿上。她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知该怎样和这些兵们说话儿。她望着他们,他们也都望着她,且她慢慢往前走去时,他们也半旋着身子,用目光和敬礼追着她。那段路她走得有千里万里,如同一次心灵的长征。到了长征最后时,她又回头瞟一眼战士们,心想该三步两步就离开战士们,离开营部前的空场地,可是营长和教导员却在前面挡住路,走得不急也不慌。她说营长,你让大家都回吧,千万别送我。营长说,都是自发的,都是三连长的兵,都是为了向你表达表达心情嘛。她说教导员,求你让大家别向我敬礼了,他们向我敬礼和打我一模一样。教导员说战士们质朴又可爱,谁都没有权力剥夺他们向他们最敬重的人敬礼的权利呀。
就这么,她就在那一片的敬礼和目光中,爬雪山过草地样走出营部了。可往操场边停的吉普车前走去时,又忽然看见车后站的士兵不是一个连,而是一大片,几个连,一个营。一营四个连队的官兵都在那儿集合着,他们着装整齐,目光感伤,看到她来时,都和一连士兵一样,没有口令就都把右手抬起放在了帽檐儿上。朦胧的月光下,那一大片敬礼的右手,在半空如一片森林一模样。这时候,一连的兵们都又敬着礼,从她身后跟过来,这样儿,全营五百多个人,一千多只眼,就那么哀伤伤地望着她,像一片孤儿望着要丢下他们远走他乡的一个姐姐样,就用哀求的目光把她包围了,用庄严而伟大的军礼把她包围了,用革命者的真诚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了。
她不得不在那包围中站下来。
站下后,她看着一营的全体战士们,想了想深深地朝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声地用哭着的嗓音说,我对不起大家了,对不起大家了,也对不起了三连长。说完准备去开吉普车的车门上车时,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时,她也说得动情,做得得体时,一桩意外发生了,轰轰隆隆地发生了。
五百多个军人,所有敬礼的手都从帽檐儿上拿下了。
不再敬礼的五百多个士兵,哗的一下突然朝她跪下来,在夜的朦胧里,五百多个士兵像一座山在她面前坍塌样,像一片树林在她面前倒下样,跪下的士兵们,在她面前如同听着口令,共同唱着一首凄婉的歌曲样,齐声地说了一段话——求你嫁给我们连长吧。你要不嫁给我们三连长,我们三营五百多个兵就在你面前跪着不起来,就算我们五百多个兵求你了,求你嫁给我们连长吧,嫁给三连长我们都会对你好的呀。
她摸着车门把手的右手僵住了。慢慢地,当她看到在月光中跪得最前、离她最近,说话声音最大的,是替三连长写了信,写了诗,还把自己的照片当做连长的照片寄给她的指导员时,她不知为什么又哭了,泪像泉样涌出来。
这一夜,她终于没有走,又折身回去住在了营部里。因此,革命形势有了急剧的变化。东方的日出,终于照亮了所有该得到阳光的地方了。
三天后,她就和三连长结婚了。
洞房是三连长自己的宿舍。宿舍的墙上贴满了三连长入伍以来以自己的理想和生命挣来的无数奖状和喜报,挂满了立功证书和奖章。团长、政委陪着师长来喝了这秋天的喜酒后,回去给三连指导员记了一个三等功,给营长、指导员分别给予团嘉奖提前晋了职,给一营各连,都发了一头猪,让大家会了餐,都吃了一顿红烧肉。
革命形势一片好,秋冷冬寒春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