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长这人哟,屌儿哩,说好着去县上向新来的县委书记汇报乡里的工作呢,可是,可是到了半途却又冷猛地打道了,折身返着了,说为了全乡人民哟,我不能丢下工作去拜见一个县委书记去,要拜呢,也该去拜我那柏树乡的人民哩。
去拜哪个人民呢?
去拜了椿树村叫槐花的姑娘了。
槐花是干啥儿哩?
原是在九都市里做鸡儿那种营生呢。
冬时候,日头黄爽朗朗悬在头顶上,像燃了火的金子烧在山脉上,谁见了都想像烤火样伸出手去掰一块,哪怕掰一点儿也行哩。几个人坐在乡里牛车般的面包车子上,在耙耧山上蠕爬着,听着面包车老牛般的哞叫声,喘息声,望着车窗外的日头光,谁的脸上都是金灿灿的红,一触一摸就会有颜色从脸上掉下样。柳乡长的脸上呢,也是红光灿烂哟,望着车窗外,在日头光里像一路上都在哈哈地笑着样。新的县委书记到任了。让所辖各乡的书记和乡长去汇报工作去。每乡半个天,两至三个钟点儿,乡里的政治、经济、文化、治安、地理、社会结构和特殊风俗啥儿的,七七八八,无论巨细,你都得在这半个天里汇报完。条理得像春绿秋黄那样明显着,重点儿得像一马平川地间突兀的山峰那样突出着。不消说,这不单儿是汇报工作呢,是考各乡的主管干部呢。柏树乡里没书记,书记调走了,因着十人上百人,人人都想来柏树乡里当书记,千争万夺哩,反倒给县上难着了,就两年、三年没有书记了,柳乡长便乡长、书记一肩挑着了。自然哦,朝着县委书记汇报工作的事儿呢,便落在柳乡长独自的头上了。是机遇,也是挑战哟。是挑战,也是千年里等不了一回的机遇哟。就让乡里方方面面的智人们,把各样的材料备下了,有重点,有观点,有数字,有问题地集合在了几十页的稿纸上,又亲手抄写在了自己日常间记杂的笔记本儿上,还把该背的一应背下了,把有关的数字背得如牢记了的亲娘的生日样,这就带着乡里的一班人马往着县上进发了。
问:“柳乡长,开那辆新车吧?”
说:“疯了?开旧的。”
旧的燕山牌面包车便在耙耧山脉间老牛破车样跑了起来了,迎着朝阳哟,云霞哟,远山近岭哟,踏踩着土道啊,沙道啊,泥道啊,石道啊,可到县城边上的沥青道上时,柳乡长脸上的红润没有了,瞬儿间,一老满脸都是僵板的青色了。他默沉沉地想一会儿,冷猛地令着司机停下来,把车开回去,说不见县委书记了,要到椿树村召开一个紧急紧儿的全乡农村干部现场会,要让全乡的村干部都去槐花家里参观哩,说他要当着全乡各个村干部的脸面儿——啥儿村长呀、支书呀、民兵营长呀、妇女主任呀、经委主任呀,一老全儿所有的村干部的脸面儿,给槐花姑娘竖上一块碑,要号召全乡人民,积极地行动起来,开展一场向槐花学习的运动哩。
乡长说:“我不去拜见我的人民,我去拜见县委书记干啥呀。”
说着哩,就把他要汇报的材料和抄在记事本上的条条和款款,都撕下来从车窗扔掉了,让它们随风去舞了,像一群冬日里要落在地上的白鸽儿。车上的人,啥儿乡里的副书记、副乡长,是党委委员的宣传委员哦,不是党委委员的民政委员哦,还有专管扶贫的扶贫委员哦,专管计划生育的妇女委员哦,都惊惊地望着柳乡长的脸,像看见盛夏日头地里红光亮亮却又大雪飞舞样。
乡长说:“回去呀,愣啥儿。”
就都问:“县委书记那边呢?”
说:“让他等着吧,看他敢不敢把我这乡长给撤掉。”
车子就掉头回来了,像走错了道儿样,拉着柳乡长和他的下属们,风旋风旋地往几十里外偏极偏极的椿树村里赶去了。
椿树村在柏树乡是偏了一些儿,柏树乡的那个政府哟,是坐落在市里通往县上的公路旁,可椿树村儿呢,却坐落在乡里通往耙耧深处一绳土道的尽头上。那时候,几年前,柳乡长从外乡的副乡长调任柏树乡里当乡长,先坐车,后骑车,末了哩,把自行车锁死挂在路边的一棵柿树上,又徒步走了十余里,才到了这有几十户人家,家家都草房泥屋的椿树村。白日里,看着下沟几里去挑食水的村人们,夜儿里望着家家都一摇一晃的煤油灯,最后在村里住了整三天,一咬牙,一跺脚,说:“他娘的,不吃断肠草,就治不了这绝症。”说着就让乡里派了一辆大卡车,等在山下路边上,又在椿树村里开了一个会,说市里来乡里招工哩,指标全都给了椿树村,凡村里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能走动、爬动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市里住那楼房去,想一月去挣一千、两千块的工资去,都可以扣着被子、行李到那山下去坐车。
一村的青年男女便哗的一下都去了。
人走了,村落像过了忙季的麦场一样空下来。可那人挤人的一车椿树村的青年男女们,被乡长亲自送到几百里外九都市里火车站旁的一个角落里,将卡车停在一个僻静处,乡长下了车,给每个椿树村人发了一张盖有乡里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说你们想咋儿填就咋儿去填吧,想在这市里干啥你们就去找啥儿工作吧,男的去给盖楼的搬砖提灰,女的去饭店端盘子洗碗;年龄大的可以在这城里捡垃圾,卖纸箱,扫大街,清厕所,年纪小的可以去哪儿当保安、当保姆,去当宾馆服务员,总而言之哦,哪怕女的做了鸡,男的当了鸭,哪怕用自家舌头去帮着人家城里的人擦屁股,也不准回到村里去。说发现谁在市里待不够半年就回村里的,乡里罚他家三千元,待不够三个月回到村里的,罚款四千元,待不够一月回到村里的,罚款五千。若谁敢一转眼就买票回到村里去,那就不光是罚款了,是要和计划生育超生一样对待的。
说完这些话,柳乡长就坐着卡车离开市里回去了,留下那些椿树村的人,像做爹的扔了媳妇野生的孩娃样,像把一群羔羊扔在荒茫茫的干草野坡样,不管了他们一汪汪惊怔的目光哩,不管他们惊怔以后追着汽车忙忙慌慌的责问哩,扯着嗓子的唤呜哩,柳乡长就头也不扭地回到了他的三百多里外的柏树乡,竟也落实着,果真在三朝两日之后,派人到椿树村里挨户老门地做了访查哟,把从市里逃回来的几个青年揪出来,罚了款,又押着送回到了那市里的人海里。
然后呢,然后那椿树村的人就不再从市里逃回村里了。不知他们是都在九都市里做了啥儿的,横竖是如了水珠儿落在海里样,便融在那人海里边了。偶然着有些事情呢,也不过是因为椿树村里的青年在市里集体做了贼,被人家抓到了,收容所里装不下,就被那市里的警察用警车押着送回到了槐树乡,柳乡长得出面请那警察吃顿饭,敬杯酒,走时再给警察送些土特产。
警察说:“他妈的,你们这个乡是专门出贼呀。”
柳乡长就在每个贼的脸上掴了一耳光。
警察说:“再抓住他们就该判刑啦。”
柳乡长就把土特产装在有铁栏杆窗户的警车上边了。
车走了,只剩下柳乡长和那椿树村的几个贼,柳乡长就横着眼睛问他们:
“偷了啥?”
“街上的井盖和钢管。”
“还有啥?”
“城里人家的电视机。”
柳县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大的贼头儿的肚子上,说他妈的,井盖、钢管能值几个钱;电视机一天降个价,便宜得和萝卜白菜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嘛。说都滚吧,都给我滚回到市里、省会,广州、上海、北京那些地方去。做了贼我不罚你们,可两年内你们几个必须在村里办出几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在全乡戴着高帽子游街去。那些贼,那些椿树乡的年轻人,挨了乡长的骂,挨了乡长的打,又从乡长手里接过乡里的空白介绍信,到家门口没有回家省一下亲,就又坐着长途汽车回到九都市里了,从市里转乘火车到省会或别的大的都市的心肺里边了。
还遇上一些事,警察是不往槐树乡里押人的。市里的警察电话通知柳乡长去市里领人去。你不亲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还把有些景况活脱脱地请客上菜样摆在县委常委的桌子上。那当儿事情一冷猛的被动了,柳乡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到九都市的哪家公安局,一入门,就看见椿树村的和槐树乡里另外几个姑娘一排儿蹲在一堵院墙下,每一个都精赤条条,裸了身子,只戴着个乳奶的罩儿和穿了个绿绿蓝蓝的三角子的裤头儿,在日光下像展着她们水嫩的身子样。
柳乡长把目光在她们身上搁一会儿,就有一个警察走来了,在他面前恶恶地吐了一口痰。
问:“你是柏树乡的乡长吧?”
说:“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了。”
骂:“操,你们乡是专出婊子是不是?”
说:“我回去让她们每个人都挂着破鞋游大街,看她们还咋有脸在这世上做人吧,看她们日后嫁人还能嫁给谁。”
也就把人领走了。让她们穿好衣裳,跟在身后,从那局里走出来,像老师领着孩娃儿学生从学校出来样,穿过一条大街,又穿过一条大街,柳乡长一回头,她们一个个都还列着队跟在他身后,柳乡长便乜眼盯着她们看,说你们还跟着我干啥呀,跟着我有饭吃还是有钱花?
姑娘们就都怔怔地望着柳乡长,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回散到了那市里,红红绿绿,像一片柏树乡里春时的花蕾样,去那市里的角角落落开放了。只是在她们和柳乡长告别时,柳乡长才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责怪了她们几句话。
说:“有能耐你们自个儿当老板,让外乡、外县的姑娘跟着你们当鸡儿;有能耐你们去把那在我面前吐痰的警察整一整,让他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去做那警察的老婆去,让他一辈子没有好日子过。”
说:“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一年、两年,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鸡哩,才真的给椿树村和柏树乡的父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的父母、爷奶哩。”
姑娘们远远听着她们乡长的话,看着乡长那张质朴得和土一样的脸,见乡长不说了,转身走掉了,才又慢慢地走着她们城里的路,绽开着她们青嫩嫩的花,去结她们的果实了。
眼下,椿树村已经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水,还有面粉厂、铁丝厂、铁钉厂、机砖厂和正在建着的流水作业的石灰窑。各家也都有了瓦房、小楼或者带着客厅的大屋房。夏天时,家户里的电扇就和蒲扇样不歇叶儿地转,还有人家把空调都挂在窗前了;冬日里,烤火烧的煤钱比往年吃的油钱还要多,有人家把电取暖的机器都摆在床前了。日子是轰的一下变了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鸡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他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也印着经理的字样了。原来在理发馆里给人家做着下手的,入了夜里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呢,一转身,她就是理发馆里妖艳艳的老板了。侍奉男人的事情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是这样轻易哩,把椿树村的人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三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村街上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齐齐崭崭着,各家都是高门楼,石礅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街面上流动的新砖新瓦的硫黄味,金灿灿如夏时候的小麦香。每日里都有家户在盖房,叮当当的响声一年四季没有息下过,在村落和旷野就像敲着吉祥的锣鼓样。
咋就能不在椿树村开下一个现场会儿呢?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现场会儿呢?
槐花家里原是那么的寒穷哟,两间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墙,父亲瘫在病床上,母亲四季儿都忙在田地里和灶房里,几个妹妹一早就落学闲在家里边。人家说,几年前她家过年吃饺子都还是用黑面包的哩,姊妹们争那月经的纸能在脸上打出了血,可三年前,槐花被乡里的汽车扔在了城市里,半年后她就把她的大妹接到城里了,一年后又把她的二妹接到城里了,两年后她姊妹三个就在城里开了一个叫逍遥游的美容美发店,三年后就在那里包下一个娱乐城。不知道那个叫城的娱乐的去处有多大,可人家说光那里的小姐、保安都有几十个。钱儿呢,每日每夜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样哗哩哗啦往那城里流。柳乡长一直是说要去那城里参观看看的,可不知因着啥儿哩,说去却终是没有去。没有走进那九都的娱乐城里去,可他已经好多次地去了槐花家里了,看槐花家在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楼,用手无数次地抚过那楼房的镶砖墙,还建议槐花家不要把院墙垒得高大又笨重,和监狱的狱墙一模样,要砌成半人高的透空格儿墙,墙上要镶砌只有城市的小区才有的铁艺花,门前也不要摆放石狮子,要放两块因丑才美的怪石头,要给村里的建筑做出一个榜样儿。乡长的这些建议呢,槐花的父亲拄着双拐全都采去了,果真把家里收拾得和城市里的有钱人家一模样,在村里成了各家盖房、垒墙的样品儿,谁家破土儿动工盖房子,都要让匠人们先到槐花家里立站一会儿,说连槐花忙里偷闲回到家里看一看,都为家里房舍透出的洋气惊得半晌没有说出话。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全乡村干部的现场会,再在村头给槐花竖上一块楷模碑儿呢。
就开了。
从去给县委书记汇报的路上折回来,柳乡长就直接到了椿树村,动员各户的村人们,擦了屋,扫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把牛拴在了牛棚下,把羊放在了山坡上,把猪关在了猪圈里,把鸡也关在了鸡圈里,让村街净得如村人一早洗过的脸,三天后各村的村干部就都云着堆在了椿树村的村头上。日光像文火一样暖在山梁上,椿树村就显摆摆地展在那明晃晃的日光下,像一个巨大的、假样的村落的模型儿摆在山腰间。说是假儿哩,可又的的确确是真的,各家的房子是可以看到的,门楼和墙是可以摸着的,街上的老人和孩娃,是可以随意儿问东说西的。全乡的村干部,老的与少的,男的跟女的,少说上百个人,从前晌的半时开始尾在柳乡长的身后边,一笼统地站成三排儿,松散散地拉长到了十几绳子长,先去参观了村外的厂呀和窑的,问了这,问了那,每个人都在一个小本上或自己的手心上,写满了字,记满了数,末了就跟在乡长的身后返回村落了。边走着,边问着,随着每个村干部的意趣儿,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问哪家谁了你问哪家谁。
说:“喂,你们看这家的门楼多高呀。”
就有一群人立在了那门楼下,都把脖子拉得细长了,筋像红绳样绷在他的脖子了。
问:“这门楼多高呀?”
说:“一丈八。”
感叹着:“天呀,花了多少钱?”
说:“没多少,统共五千多块钱。”
问的人哎哟一声怔一会儿,就慌忙往前边赶去了,那被问的主人就在后面一脸灿然的红光了。前面呢,因为都在围着一家新起的楼房看,说这楼房外镶的是在哪儿买的瓷砖呀,像给楼房穿了一层红绸衣,在日光里亮闪闪如同着了火,大冬天一看这楼房就浑身暖和了。那房家的主人便立在门前默笑着,说哪儿买的?在省城。是我孩娃去省城买的洋瓷砖,说那瓷砖是坐轮船、搭火车从外国弄进省城的,我孩娃为买这砖跑了三趟儿省城的。看的人也就释然了,就怪不得这砖亮得和绸子一样哩,暖得和火一样哩。就又问:你孩娃在九都那儿干啥呢?说:跑运输。
问:开车呀?说:自家买了几辆车,让别人去开呀。
就都惊着了:
“是当老板呀。那他原来干啥哩?”
人家说:
“干啥呀,原来是在九都蹬那三轮车子帮人送货哩。”
送货竟送出个车队来,蹬三轮车竟蹬成一个老板儿。人家没说自家孩娃原是在九都城里做过贼,偷车子几次被送回过槐树乡,人家说孩娃吃苦呢,原是城里的三轮车夫哩。虽然这车夫和老板儿那天壤的别处让人有着疑,可毕竟红亮亮穿了绸衣的楼房却是货真真地摆在面前了,容不得你有半点怀疑那楼房是假的,是柴草搭的架,是红苕糊的面。景况就是这样儿,三年间椿树村已经不是原来的村落了,其中的奥妙儿深刻呢,也又浅又显呢;复杂哩,也简简单单哩。仔细问,你几天几夜问不出个圆全来,简单去说也就那么几句话。可你是来椿树村里掏取真经哟,哪能简简单单几句就了哦,于是着,又要问啥儿,柳乡长却在最前急呼呼招着大家了,说快一点,快一点,到了槐花家里了,到了槐花家里了。
槐花家就闪亮亮地出现在人们跟前了。
就像一座新式儿的庙院出现在了村落正中央,一亩地,坐西向东竖着一栋三层的楼,楼房的砖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色,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样的钢花儿,钢花中还不时地镶着一些红铜和黄铜,像花叶里边的花蕊样。院墙呢,因为有铁艺,就成了城里公园的围墙了,墙下又都种了花,种了草,虽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长不高的地龙柏和卧塔松,还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树,越冬草,就在那黄苍苍的冬日里缀下了许多蓝绿色。院落里,院落的地,上好人家才用水泥和烧砖铺了的,可槐花家的院落地却用了深红的方瓷砖,那瓷砖光亮把脚,说不光是从外国用船运回的,说途道上那砖还转乘过飞机呢。全乡的村干部们拥进槐花家里就都呆住了,在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下,满是了一张张愕愕着的脸,愕了半晌儿,竟都没有一人能够说出话儿来,只有一声又一声地“哎哟”“哎呀”“天呀”地被嗓子压住的惊叹儿,像这季节落下的枯叶样飘儿飘儿从半空旋下来。有人弯腰去那地上爱惜地摸着砖,一脸正经地说:“老天呀,比我家媳妇的脸摸着还光哩。”有人去摸着楼门和楼窗,说:“天老爷,这门窗和金銮殿的门窗样,一套得花多少钱?”有人早就进了那楼里,在一楼看了看,上二楼、三楼转了转,出来一屁股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感叹说:“他娘的,你们快上去看看吧,人家一个姑娘能让日子过到天堂上,咱一个大老爷儿们却让日子在地狱里边打转转。”
就有人盯着他一张感叹的脸,问:“楼上漂亮吗?”
说:“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说:“你看了就先说说嘛。”
说:“去看吧,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就又有一拨儿村干部拥到楼上去看了,看一会儿出来都是那么一句话:“比比人家,我们还不如撞墙死了呢。还不如撞墙死了呢。”再有一大拨儿拥到楼上去,看了出来不说去撞墙死了的话,却连连跺着脚,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后边却是没有话儿了。还有一大拨儿拥上去,出来不跺脚儿不说话,径直挤过人群子,穿过青砖和铁艺的大院落,到村街上蹲在地上抽着纸烟,勾着头,像有一样东西压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的脸色压得憋成铁青了。有人看他的脸色成了重青色,便追在他的屁股后面问,你们几个都是老村长,看了就说说感受嘛,说说感受嘛,说说感受怕啥呀。
被逼得急了呢,就有一个老村长从嗓眼里挤出了一句话:“没啥说,我六十二岁了,让我认槐花做干娘我都愿意哩;让我们全村男的都做她干儿子,女的都做她干闺女,我这村长都保准答应哩。”
也就参观完了呢,都在围着槐花的父亲问这又问那。槐花父亲原是瘫在床上的,可因为有三个闺女在城里闯下天下了,天价的药也能吃起了,他竟能从床上走将下来了,竟能丢下拐杖从院里让人搀着走来走去了,竟能一脸红光地和人说这说那了。
问:“槐花的娱乐城在市里到底有多大?”
说:“柳乡长没去看过哩,我哪敢就先去看了呢。”
问:“你是槐花的爹,想去了槐花开个小车回来就把你接走了。”
说:“要接也该先接柳乡长,柳乡长是俺一家的再生父母哩,是椿树村一村人的再生父母哩。”
还有人问了许多话,不过都是槐花的娱乐城在九都的哪儿呀,管人洗澡、管人吃饭还管人干啥呀,是不是真的娱乐城里还管给人捶背和给人修剪脚趾甲?说抽根烟工夫就把人的趾甲剪掉了,是不是这一剪就真的要人家二十、三十块钱呀?说槐花今天要从九都回来该多好,回来让全乡的干部见一见,取取经,可为啥柳乡长来槐花家里开了现场会,咋就不让槐花从九都那儿赶脚儿回来呢?
还要说,还要问,可是柳乡长在大门口那儿扯着嗓子叫唤了,说:
“喂——要问的都来问我柳乡长,都到村头竖碑那儿去开现场总结会,到那儿你们想知道啥儿就直着腔子问我啥儿吧。”
便依恋恋地离开了槐花家,往村头给槐花竖碑的路口出击了。
村头有一块大场地,平坦着,正在马路入村的口道上。在那儿,前面是开阔阔的庄稼地,绿浅浅的麦苗子像从天上掉下的一层颜色样浮在田地里,马路从田地中间劈过去,如了一条弯弯的麻绳挂在颜色上。
就在这条绳头上,村口上,柳乡长决定要给槐花竖下一块碑。碑是青石碑,五寸厚,三尺宽,六尺二寸高,上面刻了海碗大的七个字。碑的基座儿已经放入地坑里边了,正有人在座边埋着土,夯实着,只待柳乡长唤一声“立碑——”就把那碑竖直在基座的槽里去。可是柳乡长没有唤,柳乡长一直都在讲着话:
“我们为啥儿不向槐花学习呢?”柳乡长说,“她不光把自己的妹妹从椿树村里带了出去了,还把同村、邻村的好多小伙、姑娘带了出去了。一帮一,一对儿富;十帮十,一片儿富——这就是我们要走的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呢,就是我们日常间说的集体主义、共产主义精神哩。像槐花这样的人,你们说不给她立碑给谁立碑呢?”
那碑座坑的四周不光填了土,还又用水泥浇了一圈儿。空气中有一股清清新新的泥灰味,像有着泥沙的河水从人们面前流过去。日头已经悬在顶上了,浑金浑银的白色在村头暖暖洋洋地飘散着;使人感到少有的温和与舒坦。上百个村干部,都立在那日光里,或席地坐在自己的一只棉鞋上,再或铺了干草的石头上,端端地盯着柳乡长的脸,看着柳乡长一张一合的嘴,就像看着一个角儿在唱一出大板儿的戏。还有那村里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他们立在人群的最后边,老老少少的,为了看清柳乡长的脸,谁也不坐哩,都拉长着脖子踮着脚,生怕漏了柳乡长的一句话,一个手舞的姿势儿。
“你们说,你们村有谁像槐花姑娘那样能干哩?你们知道不知道?槐花刚到九都才是一个理发店服务员,专门把腰弓在地上扫头发,给洗头的男人、女人倒热水。有一次,她把有些热的水浇在了一个女人头上去,那女人一口痰就吐在了槐花脸上了;还有一次扫头发,扫到一个男人鞋里了,那男人硬是让她趴在地上用舌头把他的皮鞋舔了舔……我日他奶奶这男人。你们都是村干部,都是农村有头脸的人,你们说这槐花她在城里受的委屈大不大?”
柳乡长嘶着嗓子问着话,站在一个高处的石头上,望着下面一片的干部们,就像一个先生,望着那刚入了校门、第一天坐进教室的孩娃们。干部们望着柳乡长的脸,也像孩娃们望着先生的脸,痴怔怔地听着先生讲那天外的故事哩。
“咋能不给槐花立碑呢?”柳乡长说,“她不光让自己盖了楼,她从村里带出去的十几个姑娘也都家家盖了瓦房和楼房哩。”说:“不光让这十几姑娘家家盖了瓦房和楼房,这村里通电、通水的钱从哪儿来的呢?给你们说——都是槐花出的哩;都是槐花动员那十几个姑娘集资出的呢。”
“还有一件事,”柳乡长停顿了一下,瞟瞟下面的干部们、百姓们,把嗓子扯得更开些,像宣布啥儿一样唤着说,“我为啥不让槐花回来呢?为啥给槐花立碑,在槐花家里召开现场会,不让槐花回来给大伙介绍经验哩?她忙呀——她现在是九都最大、最红的娱乐城的总经理。她回来一天你们知道那娱乐城得少收入多少钱?上万呀。上万块钱,那是一个村落一季的粮钱呀,你们说我们能误起槐花姑娘的工夫吗?何况槐花说她想在明年开春把从乡里到村里的泥沙路上铺上柏油哩。把土路修成国家级的公路哩,你们知道修这路得花多少钱?”
柳乡长说:
“得几百万块、上千万块呀!”
柳乡长说:
“我作为柏树乡的一乡之长,没别的报答槐花姑娘哩,我只能给槐花姑娘竖这么一块碑,只能号召全乡各村的百姓都向槐花姑娘学习哩。”柳乡长说,“三天前,新来的县委书记让我去向他汇报工作呢,思前又想后,我觉得开现场会比去汇报工作重要哩,给槐花姑娘立碑比去见新来的县委书记重要哩。我不怕得罪他县委书记呢,我想县委书记要是人民的好书记,他也不会被我得罪哩,因为他和我心里都是装着自己的人民呢。都装着自己的人民,我忙着给人民办事咋就会得罪了县委书记哩?”……
给槐花竖的碑便立了起来了,像一面墙样竖在了村头上。
因为说好是要在三天前去给新任的县委书记汇报工作哩,可县委书记等了整三天,竟没有等上柳乡长。县里三番五次把电话打到乡里去,乡里都说柳乡长下乡去了,忙,他请新书记多多原谅呢。然后呢?然后新的县委书记把正在喝的一杯茶水泼在了办公室里的水磨石的地面上,怒怒地驱车到了柏树乡,在乡里没有找到柳乡长,便又驱车往椿树村里赶来了。听说县委书记赶来了,柳乡长从容容地把槐花的碑给竖起来,让各村的干部没有吃午饭,就各回各村了,让各村回去向椿树村子学习了,向槐花学习了,交代说,能干的发给他们十张二十张村委会的空白介绍信,不能干的给他们发三张五张也就行了呢,说必要时,乡里党委的介绍信空白着也可以发给那些有能耐的男女哩。
现场会就哗的一下结束了,村干部们就都踢里趿啦离开了椿树村,像散了席样,各自回去了。望着散了的村干部,把随行的乡干部和村里的百姓们从村头打发开,柳乡长在槐花的碑前坐一会儿,吸了一根烟,晒着日头养了一会儿神,觉得那些散了的干部们刚好可以在下一个路口碰上新来的县委书记时,他掐着指头算了算,算了书记会问村干部们一些啥,村干部们会回答一些啥,大约着需要多久一段工夫儿,然后睁开眼,望望西去了的白色,望望空旷的田野,望望身后静了下来的椿树村,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为槐花竖的碑上去,看着那刻上去的海碗大的七个字“学习槐花好榜样”。
盯着那字看了好一会儿,柳乡长忽然朝那碑前吐了一口痰,就像三年前他去九都市里领那些脱了衣裳的姑娘时,那警察在他面前吐了一口恶痰一模样。吐完了,盯着那白钱儿似的痰液看一会儿,他又朝那碑的青石座上踢一脚,在清洁洁的石座上留下一个大脚印,才转身背对着石碑和椿树村朝外走去了。且越走越快哩,当到一个拐弯的地处儿,听到有隐隐的汽车的响动时,他便撒腿跑了起来了。因着是冬日,穿得厚,日又暖,几步下来他就一满脸的大汗了,气喘吁吁了,为了不使那汗落下来,为了能满脸大汗地迎着新书记,为了能让新任县委书记和他一块返回到椿树村里看一看,使椿树村成为新任县委书记下乡检查的第一个村,柳乡长跑着跑着就在一块平地上兜着圈子了,不停脚也不往前去了。在这块平坦的地处儿,是一扭头就能看见椿树村的楼瓦雪片的,能看见村头槐花的碑,像一块英雄的纪念碑样在日光下闪着青蓝蓝的光。
看见了碑,柳乡长就有说道了,就容不得新的书记不往那儿去了。柳乡长就那么兜着圈子跑着步,等着山坡下的小车气哼哼地开上来。
那车声就哼轰轰地响了上来了。柳乡长瞄见那辆漆黑锃亮的轿车从一个拐弯处闪了出来时,他便忙慌慌地跑步迎上去,像一路跑来迎着书记那样迎着轿车跑,可待那轿车到了眼前,他朝轿车连连招手时,那轿车却响了两声喇叭,躲着他从他身边开走了。
柳乡长愕愕地站在路边上,想新的县委书记不认识他柳乡长,书记的秘书总该将他认出的,可那车却躲着他像躲着一个要搭车的路人一样开走了,朝椿树村里开去了。落日一片铺在山脉上,田野里泛着一层血红的光,柳乡长望着那车后白灿灿的烟,脸上僵一层苍黄色,正不知所措时,那车却又在前边停了下来了。有一个细苗的姑娘从那车上走下来,冬日里,穿了裙,蹬了高跟儿的亮皮靴,朝着柳乡长这边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一摆又一摆的裙,掀得日光一闪一闪着,待一步一步近了时,她的衣着,她的水嫩,她的漂亮,便像白色的水莲那样漂在柳乡长的面前和泥黄的日光里边了,在柳乡长面前她静静地立下来,脸上羞着红,轻声说:“柳乡长,你不认识我?我是槐花呀。三年前你在九都那儿的一家公安里边领过我,要没有你柳乡长,就没有我的今天哩。”
说:“柳乡长,人要知恩图报哩。满天下的男人就你对我好。我不知该咋样对你说道哩,怕你骂我哩,怕你把痰吐在我的脸上哩。我没想到我家盖房你会和自家盖房那样儿关心哩,没想到你会在村头给我竖上一块碑。想来想去我不能不回家里看一看,想对你说一句,你要钱了我挣的钱都是你的哩,要人了那娱乐城里的小姐你看上了谁,我就让谁去陪你。”
说:“柳乡长,你要看上了我槐花,让我槐花陪你也行哩。”
说完了,槐花脸上的羞红淡去了,恢复了她的白嫩白润了,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柳乡长,像看一个自家不太熟的哥。柳乡长呢,也那么静静地望着这槐花,像望着一位自家不太熟的妹,望着望着呢,槐花在柳乡长眼前便有些模糊了,漂亮得成了真的莲花,真的牡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