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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去往哪里

事情的开始,同睡醒后起床开门样简简单单。李大平在村落里站一会儿,寂静如湖水样淹没着他。猪在暖阳里打着呼噜。鸡们在树下刨着食儿,将露在地面的树根叼啄得破破烂烂,也流不出一滴绿血汁水。有一条野狗,被谁家泼出去的开水烫得满背溃烂,腐肉上爬满了苍蝇,还有几条乳白的蛆虫在那烂肉里钻来拱去,摇着银线似的尾巴。它从村头起来的时候,先在村口的路边站了一会儿,往村里张望许久,没有见出异样,才慢慢地沿着村街里的墙根往村里晃去。这时候,李大平就竖在村子中央,戳在村街以西的一棵皂角树下,正盯着那四五只鸡儿为啥对皂角树根不依不饶地又叼又啄,像那紫色的树根哪儿得罪了它们。

冥想一会儿,他去把鸡们哄走,可一转眼那些灰鸡、白鸡和黑红的花鸡却又转身回来,把暴筋似的树根叼啄得更加叮当作响。他把鸡群哄走了三次,三次后鸡群又照样回来又啄又刨,忙得日光都从它们身边躲了过去。李大平正为这些鸡啄纳下闷儿,可一转身,那条半大的野狗却惊恐地立在他的对面,路的那边。说它半大,也许已有了三岁、五岁,甚或十几岁了,从它皮肉松弛的额门上看去,它怕早就过了成年,兴许已是了老年,只是因为个头矮小而已。

它是黑色,可因为满背的腐肉与在山梁尘土中行走的灰埃,使它浑身的颜色都已失去了原样,成了烂泥的土样。它站在那儿,眼里的惊恐像迟到的学生娃儿,站在教室门口望着讲台上的先生不敢走进教室一样。于是,他和它相互望着,他看见它背上的蛆长着银线似的尾巴,嗡嗡的苍蝇飞起来时,轰的一声,像飞机起飞一般;落下去时,咣咚一下,还带着一些颤音尾响,如一辆汽车突然刹闸停了下来。而它,却在这些声响中一动不动,似乎蛆虫和苍蝇都不在它的身上。

开始看着,他还有些恶心,想上前踢它一脚。可是看着看着,他却回家去给它拿了一根骨头。那骨头上还有丝连的红肉。那是几天前他妹妹出门远嫁他乡时,宴席上留下的东西,一直盖在锅里,为了防止腐烂,他娘每天都烧火煮上一阵,使那骨头肉上,总是漫弥着浓烈的香味。

从家里出来,他以为它会不再留在村街上,会因为他的离开而赶忙离去,所以,从锅里捞出骨头时,他脚步飞快地就从家里跑了出来,肉汤、油水弄了他一裤一鞋。他生怕他一出来,它却没了影儿。可是,待他刚从家里出门,一只脚跨过门槛,未及落在地上,他却看见它就立在自家门口,怔怔地站在那儿,如知道他回家干啥,就在那儿安心地等着。

他把骨头递了过去,说吃吧,看你那熊样。

它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站着不动,眼里的光又柔又亮,汪汪着有股咸味。

他又说吃呀,把胳膊往前伸了又伸,问说不吃不是?不吃老子可就扔啦。

它把嘴往半空抬抬,对他说你明儿就走,出村往东。然后,衔了那根带肉的骨头,它转身往村子那头去了,脚步轻轻微微,一步一步,像一朵朵污脏的棉花落在地上。

他微微怔着,想妈的,他妈的!就望着远去的满背腐烂的土狗,看见一层黑色的苍蝇轰隆一声都落到了那根骨头上。它衔着那根骨头,像举着一根涂了黑漆的木棒。这是仲春,村里的男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年轻的小伙们都外出做事去了,媳妇、姑娘们有的在家忙着啥儿,有的在自家的田里忙着啥儿。村子里的静寂如汪洋的水。他前后看看,又东西瞅瞅,没有找到一个人影,就那么栽在比水样的静寂里,听着猪的呼噜,鸡在树根上的叮当,看着那条土狗走出胡同,像一个点儿穿过一段竹筒样消失掉了。

他想妈的,他妈的!到底咋回事儿哩?

李大平决定要去和父亲言和说话。决定要在明天离开村落,离开家,到哪儿去一趟。不管到哪儿,他明天都必须朝东走走。

他已经有多日没有和父亲说话了。一个村里与他同岁的男人除他之外,全都有了家小,有的,不光有一个孩娃,而且,有两个、三个孩娃了。只有他,不仅没有孩娃,而且连媳妇都还没有订下。已经三十二岁,这年龄就像日渐旱干的树林,本来茁茁壮壮,可就因为没有水分滋养,便眼看着绿叶落去,树木一日日干枯起来,甚至连那原本结实的树干,也变得有些虚糠,少气无力。要说,在二十岁时,是有些亲戚,邻人不断地来给他做媒说亲,可不知为了啥儿,却总是撮合不成。先是人家嫌他家里一院草房;后是嫌他本人个子不高。再后来,又似乎说他父亲不会干活,庄稼地里总是草多。总之,就这么一日日走了过来,到有一天,冷丁儿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五岁时,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如自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长了一根指头,自己居然长时间地浑然不知一样;到了二十八岁,这种惊吓也就少了,多了的竟是悲凉;到了三十岁连悲凉也似乎没了,剩下的就是一些麻木。然到了三十二岁,原本计划着用妹妹给自己换一房媳妇的父亲,突然决定要把妹妹嫁出去时,他身上的麻木如同被蜂蜇了一下,一瞬间全都苏醒过来,成了无处言说的痛恨。

父亲说,你妹已经二十四了。

他说,咋儿了?

父亲说,人家赵村的说你妹再不嫁过去,人家就要把这门婚事退了哩。

他说,那嫁呀。

父亲说,可是你,立马就过三十二岁啦。

他原是在厢厦那木板床上躺着的,听父亲说到这儿,便激灵一下坐起来,说三十二岁咋儿了?是我自个儿想三十二岁的?是我自个儿不想成家立业、不想讨一房媳妇吗?他说话声音很大,把村里的静夜震得哆哆嗦嗦,连邻居家都不知这边发生了啥儿事,慌慌地跑到他家院内询问着。

父亲那当儿站在他的床前,被他突然的暴怒弄得不知所措,木然地呆一会儿,骂了一句啥儿,朝着他睡的床腿上踢了一脚,就咚咚地走了出来。

几天后,他的妹妹就云开日出样嫁走了,他就不再和父亲说话了。

和母亲的话也少得如旱天无雨样。还有村里人,他见了谁都又烦又躁,好像谁都欠着他啥儿。不下地,也不外出干活,日日地就是吃饭与睡觉。就是吃饱睡足了,待村里空落静寂了,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站着,如一个幽灵样在村街上凝着不动。

现在,他决计要离开村落了,要在明儿一早启程上路了。他必须要去和父亲告个别,去和母亲说上几句话。傍黑儿,村落的人都扛着锄和铁锨从田里回来时,他在门口看见男人、女人们都一脸黄土色的疲惫,都是三十几岁,貌像四十几岁;四十几岁,貌像五十几岁。而且,五十岁的男人们,都一律的驼背,弓腿;三四十岁的女人们,又大都满脸松皱,腿都圆圆的罗圈。他立在自家门前一角的石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黄昏的凉气,仿佛暗自看见了啥儿隐秘,把自己吓得不敢妄动妄言了似的。

就是在那一刻,那一瞬之间,他决定要去和父亲言和说话,决计要明儿一早离开村落。

父亲已经吃过晚饭,坐在院里揉着他那总是一累就疼的膝盖。他的身后是一棵一抱粗的泡桐树,揉了腿,他反倚着桐树将后肩在粗糙的树皮上蹭来搓去,不是止痒,而是一种揉按推摩。是对他那肩痛的治疗,那是邻村一个兽医给他说的治疗方法。大平走向前去,望着专注的父亲看了一阵,听着母亲在灶房洗锅刷碗的声响,静一会儿,他对父亲说,爹,我给你揉揉肩膀吧。

年过六十的父亲,这时忽然停住左右晃动的肩膀,望着儿子,就像望一个问路的生人。

父亲说,你说啥儿?

儿子说,用不用我给你揉肩哩?

父亲说,不用。

然后,一片静里,黄昏那最后的日色有些发红,从院墙上翻过来,落在他们父子中间,就像一层薄绸铺在他们的面前。母亲往筷篓里插筷子的声音,像一个老人的拐杖不断地捣在石板地上。这当儿,为了破了静寂,儿子又叫了一声爹,父亲却又同时叫了一声大平。于是,父子俩有些尴尬地互相望着。

父亲说,有事你就说吧。

儿子说,也没啥事儿。

父亲瞟了一眼儿子,把目光投到别处,说我今天遇到一件怪事。说独个儿在田里锄地,四下里空空荡荡,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影,可忽然听到一个人对我说,明儿天让你孩娃往东去吧。那声音很大,有点像你爷的声音,可你爷死了几十年了,他哪还会说话哩?父亲说,我觉得蹊跷,就四处找着,却看见一条野狗,满背都是烂肉,面前放着一根骨头。

说我看着那狗,那狗也在痴怔地看我,待我把头扭到一边去时,又听到你爷的声音,说让大平明儿天往东去吧。我就又顺着声音把头扭了回来,看见那狗低头咬着骨头,晃晃悠悠往东去了。

父亲说,大平,你说这事怪吗?

儿子说,爹,那我明天就往东去吧。

大平没有背太多的行李,一双鞋子,两件换洗的衣裳和一些油烙的干粮,全都装在一个机织的帆布袋里,也就在天亮时分出门上路去了。

往东走,并不是一个他没有去过的地方。那是一条黄土马路,在山脉上冈高沟低,见物有形,宛若浮飘在山顶的宽宽敞敞的一匹土布。沿着那路行走,四十几里后不仅可以见到一个镇子,而且穿镇而过,再走二十里,也就到了县城。那镇子叫程镇,因为镇上姓程的人多,还出过名人程颐、程颢兄弟,因此也叫颐颢镇了。大平不知去过多少次了那镇子,少年时随父亲到那镇上赶集;成年后到那镇上卖物、购货。有时去是步行;有时是搭人家的牛车、马车。眼下,岭上马路拓得宽了,拖拉机和从山外进来拉木料、运山货的卡车也就多了。赶集时,偶尔还能搭上汽车或者拖拉机呢。

搭上了汽车或者拖拉机,那就快得多了,四十几里的路程,也就一会儿工夫。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路上行人稠密,司机们并不愿人们搭车。不愿人们搭车,车来了人们还是要站在路边招手拦车,车停了,少不了千恩万谢,车若不停,扬着灰尘傲然而去,就站在那儿骂司机几声祖宗八代,继续走自己的路去。

日头已经从东山升起,悠悠地翻过几道山梁,来到了大平的头顶。

仲春的小麦,已经高过了筷子,齐齐地长在路的两边。说不上长势好坏,但低洼处保墒,总比高台田地里的小麦浓黑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腥味,像河边流动着一股水汽。他就从那儿往东走着,沿着路边,不急不慢,见有牛车从他身后叮当着赶来,便往路的中央侵侵,扬着右手叫道——

搭搭你的车吧?

坐在车前的把势爱理不理,装着没有听见。

他又往路的中央挤侵一下,这时车就到了眼前,仿佛要轧着他的脚面过去。他看见那赶车的人长他十岁以上,又叫大叔,搭搭你的车吧?

赶车的睁开眯瞪着的眼睛。

你去哪儿?

——往东。

——东的哪儿?

——一直往东。

——前边一点,我就往南拐了。

他就看着那牛车叮叮当当往前去了,像日子里的一堆草粪往田里移着。

又走一会儿,来了一辆马车,他依然立在路边,大声叫着,叔呀,搭搭你的车吧?

赶车的人从睡梦中抬起头来,扬着一撮山羊胡子。

——我是你叔吗?

——是伯哩。哎,大伯,搭搭你的车吧?

——往哪儿?

——东。

——东的哪里?

——一直往东。

——一直往东?可到前边我就往北拐了。

又来了一辆拖拉机,咚咚通通的声音把空气震得推推搡搡,像散戏时挤出戏场的人流。这一会儿他决计要搭上这辆黑烟直冒的机车,竟然站到了路的中央,待那拖拉机从一面坡下慢慢爬上来时,他把双手在空中交叉着摇来摆去。他看见那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身后拖车上码满青砖,于是就嘶着嗓子叫唤——兄弟——兄弟——拖拉机停了下来。

——你去哪儿?

——东边。

——远吗?

——不远。

——不远就慢慢走吧。

拖拉机又咚咚咚地响着走了,他忙不迭儿转身拉着车厢的铁栏,待它再次停下的时候,他以为是他拉得那拖拉机走不动了,才不得不再次停下。

司机有些火了。

——你到底去哪儿?!

——东边呀!

——到底远不远?

——远得很哩!

司机说,我到前边村里就停车卸货了,后边有辆汽车,你在这儿等那汽车吧。

和一场骗局一样,大平让那拖拉机冒着黑烟走了,他在那儿等得天长地久,也没有等来汽车。正顶的日头,开始烤得人头皮发麻。他想起出门时应该戴上一顶草帽,以遮日防雨。可是忘了,就只能顶着日头一步一步走着。他有些口渴,就在一条河边掬了几捧清水。觉得肚子饿了,又坐在一棵柿树的浓荫下面吃了干粮,还和路过的行人说了几句闲话。问你去哪儿?他说往东呀。说是到镇上赶集吗?他说今儿是集日?

人家说,不是呀。他说,不是我赶啥儿集。人家说,那你去哪儿?他说不是说过了嘛,往东边。人家说,你这人!

也就分了手了,各自走自己的路去。

落日之前,他已经穿过镇子,走过了颐颢镇那纪念程颐、程颢的碑与牌楼。按计划他要在天色暮黑之前赶到县城,住到城里的路边店里。

出门住店要住大,行要走宽,言要人众,这是乡村祖辈的经验。到了县城,那里自然人多、路宽、店阔,安全,所以,从颐颢镇出来时,他抬头看看天色,便定心不再寄望于招手搭车,不再把时间磨蹭消耗在司机与车夫的嘴皮之上。

他不感到有多么的乏累,暮黑前赶到城里不是啥儿难事。西去的日头,随着向西山梁子地接近,那炎热也就淡薄下来。有风,微微吹着,正是一个赶路的气温。

路是愈加的宽敞起来。从颐颢镇的程家牌楼里出来,原来的黄土大道变成了沙石马路,且冷丁儿阔宽许多。汽车、拖拉机也相应稠了起来,一会儿一辆,一阵儿一趟,像从他身边飞过的浓重云雾,每一辆都要带起一团起落的沙尘。路边的槐树、杨树、泡桐,在这仲春该是枝青叶绿时候,然那树上的枝叶,却都一色的尘土,像披着一层尘被。

大平走得很快,他看见朝他身后移去的树木,像被他的脚步砍倒后朝他身后栽倒一样,一棵棵呼隆哗啦,就都跌过去了。因为走得卖力,腿上的力气也一丝丝地被马路吸去很多,待又爬上一面坡道,看见刚才消失的日头重现在两道山沟间的夹缝,像一团火球朝一眼水井落去时,他听见身后有汽车爬坡的声音。他不打算搭车,也没有回头,可那辆车却自己停在了他的身边。

——搭车吗?

他看见那是辆褪了漆的卡斯汽车,车厢上还有钢筋架起的帆布,使那车厢宛若一间入深过长的房屋。开车的司机四十来岁,络腮胡如一片刚刚割过的麻地。他不相信他会主动停车请他搭车,以为是问着别人,住脚左右看看,见山岭上没有其他行人,他就莫名地望着那络腮司机。

——你问我吗?

——你是往东去吧?

——对呀,一直正东。

——那就上车来吧,你没看日头就要落了?

司机说着,把胳膊从车窗伸出来,在车厢板上拍了几下,摆一下头道,说从后边上吧。他就慌忙转到车后,便看见有一个年轻人已经在车厢后边等他。待他过去,那年轻人接过他的行李,又一把将他拉上了汽车。

上了汽车,他如从日光下突然进了一间屋子一样,等汽车走了一程,才看清那车厢的两边,分别蹲了两排人们,都是用绳子反手捆着的农民,一边四个,一边五个,最大的有六十余岁,最小的与他年龄相仿。

因为被人捆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着晦气的土色,像犯下了啥儿恶罪。

而刚才拉他上车的年轻人,则是押解人员,他和另一个比他略胖的押解员各坐在车厢前的一角凳上,似乎他们都已行程很远,谁都是一脸困顿,懒得与人说话。于是,他爬上车去,人家就不消再与他说说啥儿,只眯着双眼,养着神儿,也眯着那些被反绑的人们。

汽车颠颠荡荡。车厢里有些沉闷。他坐在车厢后的光亮之处,用手扶着就近的车厢板儿,很想弄清这车要往哪儿开去,可又不知从何问起,打量了一遍那被捆绑的农民,又把目光落在了那位拉他上车的年轻人身上。年轻人也正看他,两个人目光相遇时,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像因为某种唐突,彼此都有些对不住对方似的。

他问:这车开到哪里?

年轻人说:监狱。

他怔了一下,又问:“路过县城吗?”

说:“穿城过去,往县城以东。”

他说:“我到城里下车。”

到哪儿都行。人家说着,可又反问:“你不是往东边去吗?”

他说:“对,一直正东。”

人家说,那你倒不如到监狱那儿下车,往东走你又少走了好多路程。好像就是这样说说,并不强求于他,不等他回答啥儿,年轻人就又换了一个姿势,闭着眼睛睡了。车厢里剩下一片安静。从车轮下卷上来的车胎用力擦地的声响,像一把把的沙土甩打在车厢里边。那些被捆着的人们,有的在那声音中打着瞌睡,有的睁开眼睛,朝车外望望,看车到了哪儿。大平看见他们的反捆,其实都很松散,有一个年长的老人,因为鼻子哪儿发痒,把手从那绑绳中抽出来在脸上挠挠,又慢慢地把手插回到绑绳的圈里。他望着那个老人,想和那老人说几句啥儿,正要开口说时,老人倒先和他说了话儿。

老人说:“你往东走干啥?”

他说:“不干啥,闲走呗。”

老人说:“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哩。”

他问:“去哪儿?”

老人说:“监狱。”

他便惊诧地盯着老人。

老人说:“你没偷过红薯、瓜果?”

他说:“小时候偷过。”

老人说:“就是嘛,你没砍过山梁上的树木?”

他说:“山梁上人,谁没砍过?”

老人说:“就是嘛,偷过牛没?”

他摇了摇头。

老人问:“偷没偷过公家的羊群?”

他又摇了摇头。

老人提醒他说:“公家的粮食总往家里拿过吧?”

他想了想,说:“饥荒年倒是常偷庄稼。”

老人说:“偷庄稼是专拣长势好的偷吧?”

他说:“那肯定。”

老人说:“长势好的都是公家留下的粮种。”

他说:“对。”

老人望了望车厢头上的押解员,不再说了,扭过身子闭眼睡了,像替押解人员做了一件啥儿事情。那两个押解员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在静静地听着他和老人问答。现在,老人睡了,好像把问答交给了他们,他们就把目光和善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也许太阳立马就要落山,车在一个转弯时候,他看见艳红的日光里突然有了淡淡黑色,像谁在一缸血液里挤了几滴墨汁。待转过弯后,车又跑在正东的道上,天色却已明显有了黯黑,卷进车厢的风中,也有了浓重的凉意。那略胖略矮的押解员,用左手去把被风吹冷了的右肘抚搓几下,然后,然后就把目光搁在了他的身上。

“你叫李大平吧?”

他怔了一下,“你知道我的名字?”

押解员淡淡一笑,又正经了脸色,“跟着我们去吧,机会难得。”

他问:“一直正东,通到了哪儿?”

押解员说:“过去监狱,再往东走就是大山,荒无人烟,压根儿没有路走。”

他说:“像我,能判多少年哩?”

押解员说:“我们只管把人带回去,多少年那是人家的事情。”

他就不再问啥,说啥,像是在静默着沉思。仿佛想了许久,又似乎仅仅想了那么一会儿,扭头朝车外看看,竟发现汽车已经绕着城外的环城马路,从城西到了城东。监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在最后的余晖里,一排排的房子齐齐整整竖在一座山的下边,像城里工厂新盖的家属区。

他闻到了一股新房砖瓦那喷香的硫黄味儿,吸了一下鼻子,回头看着那两个收拾行李准备下车的押解员和松散捆着的农民们,就很大声地说:

“我和你们一块去吧。”

胖押解员抬头问他:“你想好了?”

他说:“想好了呢。”

大家就一起动手,在摇晃着的车上,用剩下的一段绳儿,松松活活地把他捆了起来。卡车也就在一套手续之后,进了那红色瓦房的狱院里。

十几年之后,李大平从狱里出来回到村落时,是带着他的媳妇回村的,那是一个长相姣好的城里人,文静,少语,对村落里的啥儿都感到新奇。同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和一只满背疤痕的黑狗。

狗已经很老,走路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死掉一样。他们已经在城里安家,工作都在监狱里边,是回村来接父母享福去的。回到村里,许多的侄男侄女、邻人的孩娃,都求他们找一份事做,他们就说,你偷过红薯瓜果没?说谁能没有偷过?问偷过树木没?说上山拾柴,谁能不砍树伐树呢?

就说,往东去吧,好地方哩。

来日,村里就有十几个年轻人在一个年长者的带领下,往正东方向,背着行李去了,一路上招手拦车,暮黑时有一辆卡车也竟主动地停在了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