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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爷爷奶奶的爱情

北方的人,大都明清着一桩事:冬和夏是死人的旺日子。冬天酷冷,人就给冻死了;夏天酷热,人就给暴死了。所以,北方的乡下人都说,冷啊,冻死人哩;热啊,烫死人哩。

这年冬天,李庄老汉便被冻死了。

村街上的地给冻裂了。有人家的水缸也给冻裂了。各家院落里的椿树皮,楝树皮,房后的皂角树皮,门前的泡桐树皮,河堤上的杨、柳树皮,一股脑儿都被冻干了。榆树皮还是那样子。凡是春天青亮光滑的树皮全都冻得干焦了,和榆树皮一样皱巴了。榆树皮皱得结实哩。

奶奶昨儿入夜忘了一件事。忘了把轧水井里的水放了,今儿一起床,那井桶里的清水就成了冰柱子了,桶里原是有水的,可铁桶在轧水井的流嘴下边,和地长到一块了,拔不下来了。桶里的水也成了死冰凌。奶奶在桶边生了火,要把水桶从地上烧下来,把桶里的冰块烧出来。烧着火,爷爷从门外进来了,说哎哟呀,大冷的天,李庄死了哩,昨夜冻死啦,村里还没人为他安葬呢。

说完,爷爷就蹲在奶奶身边烤着火,装上一袋烟,没有吸,望着在火边摇晃着水桶的奶奶的脸。

奶奶已经把和地长在一块的水桶烧热了;把桶里的冰块倒进锅里就可以煮饭了;再摇几下便可以提着水桶去灶房了;可奶奶却不再摇那水桶了。她说,昨儿我还看见李庄在村头晒着日头哩,咋就死了呢?

爷爷说,多冷的天,好些年都没这么冷过了。

奶奶又往火上加了一把柴,摇着桶,说,大门口的桐树你该包一层稻草,不包草它们也要冻死哩。

爷爷从奶奶的话里听出来了味,把奶奶摇动的桶提进了灶房,把半桶冰凌倒进了铁锅里,然后走出来,往手上哈了一口暖气儿,看看青冰冰的天,回头望着在灶台下生火的奶奶不说话。

奶奶说,你去给桐树包上稻草啊。

爷爷说,算啦,啥也不再计较了,我看把我的寿衣送给李庄吧,他走得仓促,没有一样齐备的东西,连棺材板都还湿漉漉地靠在房檐下。

奶奶望着灶膛里的火,脸被映出了一层黄亮的光。她没有扭头去看爷爷的脸,也从爷爷的话里听出了味,就那么盯着灶膛里旺势盛盛的火,一只手僵在风箱把上,一只手抓住一把柴怔在灶膛口,默一会儿,把右手的柴火送进灶膛里,左手又接着拉风箱。

你看嘛,奶奶说,那是你孩娃给你准备的哩。

送去吧,爷爷说,李庄可怜哩。

奶奶拉着风箱烧饭,呼噜呼噜的声响,在寒冷的冬日里,柔柔软软地从灶房传出来,像暖棉花一样飘在院落里,又飘过上房。爷爷就在那声响中,到上房的里间,打开一个褪了漆色,雕有青龙红凤的老箱子,翻出了他的绸寿衣,夹在胳膊弯里往门外走去了。爷爷走出屋门,走过院落,我还听见奶奶嘱托着说,你快些走回来,把那桐树包一包,大冷的天,别把桐树冻死了。

爷爷应着声响走出院落大门。

爷爷走出院落大门前,奶奶的风箱声还在呼噜呼噜地响,均均匀匀像人爬坡累了的喘气声,可当爷爷走出院落大门,把院落大门关了的声响传回来,奶奶的风箱声音冷丁儿没有了。好长好长时间的没有响动了。一世界都在寂寂的冷和寒寒的沉静中。随后,我在暖暖的被窝中听到奶奶在灶房呜呜地哭,声音雾雾的,如从头顶流过去的云。

穿好衣裳,我立到灶房门口问,奶奶,你咋呢?

奶奶就惊着,闸了哭声,望着我说,村那头的李庄死了。他六十五岁,你奶六十四岁;大冷的天,他死了,该轮着你的奶奶了,昨儿水桶都长在地上了。井桶冻实了。可让你爷爷把桐树包一下,他不包就走了。

去给李庄送他的寿衣了。门口的三棵桐树是去年刚栽的苗,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哩,多少年都没有这么冷过了。

我立在门口上,听不清明奶奶说了些啥。

李庄就死了。

就埋了。

埋那天我去看热闹。也没啥热闹看,冷冷清清,几个人把他从草铺上抬着往棺材里入殓时,应该是有着仪式的,比如说亲人们的最后告别和问好。告别时,也应有一人掀开盖在他脸上的白毛巾,让他的儿娃后辈看着他,含泪哀哀地叫着爹,叫着伯,叫着爷,说你要换房搬家了,要出门上路了,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冷了多加衣,饿了就烧饭;没有钱花了,就给我们托上一个梦。可是,李庄是没有一个亲人的,也没有侄男侄女啥儿的,于是就不需这些仪式了。

他一辈子没有成过家。

我知道他为啥一辈子没成家。

是听村里的人给我唠叨的。为了听故事,吃过夜饭,我就去人家家里帮着剥玉蜀黍。鸡睡了,狗睡了,到了半夜里,烤着火,剥着玉蜀黍,人家把故事讲完了,可房檐下的玉蜀黍吊儿还没剥完哩,人就说,不讲故事了,讲个真事吧。说三四十年前村里是有个地主的,地主家里不光土地多,媳妇儿也多,一个人就有一大二小仨媳妇。解放了,把他家的地分了,财分了,把他的媳妇也给分掉了。说不对的,媳妇没有分,大媳妇留给他,让二媳妇、三媳妇想回娘家了回娘家,想嫁给村里的谁了她就嫁给谁。

二媳妇就抱着孩娃,回了她的娘家了。

三媳妇年轻没孩娃,娘家又没啥儿亲人了。干部说,你咋办?她说我不走。干部说你想嫁给谁?她说嫁谁都行,反正我不走。干部说婚姻自由呢,你只要说出一个名我们就让你嫁给他。可她说不出一个人名儿。干部就说,那你嫁给村里的一个民兵吧,解放军从村头过去那一夜,是他到村头给解放军送了一笼馍,一村人都睡着,就他去蒸了一笼馍。吃水不能忘了打井的人,你就嫁给那个民兵吧。

她就嫁给那个民兵了。可她原是想嫁给那地主家里的长工的。她不想回娘家就是想嫁给那个长工的,她一嫁到地主家里就觉得那个长工好,那长工没人时候也是要和她偷偷说话的。没有解放他们也就贼着好上了。她不敢对干部说她想嫁给那长工,就是因为她和那长工贼着好上了。

她没有嫁给那长工,也就嫁给那个民兵了。

民兵有一夜给解放军送过一笼馍。

我说后来呢?

人家说后来那长工就一辈子独自过着了,那三媳妇和民兵生了一个娃,那孩娃长大就到城里工作了。

再后哩?

再后来房檐下的一吊玉蜀黍剥完了,人家就笑了,说那孩娃在城里工作了,成家了,也就生了你。接下来,人家就把我送出家门了,我就知道奶奶原是地主家的三媳妇。李庄就是那长工。爷爷就是去给解放军送了一笼馍的人。我真是要感谢爷爷哩。爷爷去送了一笼馍,就能娶上我的奶奶。要没有那笼馍,说不定奶奶就嫁给那个长工了,那就没有我的父亲了。没有父亲也就没有了我。

我真要感谢爷爷哩。

还要感谢那笼馍。

那一夜,夜深得有如一眼井,玉蜀黍剥完了,故事讲完了,我从人家家里走出来,夜又像一摊即将冻住的稀泥样,黏黏硬硬,弥漫着酷冷的土腥味。我听见了谁家门口倒出的脏水结冰时那细碎的咔嘣声,还听见迎面走来找我回家的爷爷的脚步声。我想问,那一夜爷爷给人家送了多少馍?是黑馍、白馍,还是花卷儿?还要问奶奶是不是年轻时漂亮得没法儿说?不漂亮她咋能去做地主家的三媳妇?还有那地主家里现今儿咋样了;要活着那地主该有九十九岁吧?可我瞌睡了,一见爷爷拉着我的胳膊我就睡着了。真不该,我竟睡着了。

待我一觉醒来时,李庄就给冻死了。多冷的天,埋李庄时,坟前摆的明明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热炖鸡,可转眼那鸡就不冒热气了,成了冰坨了。好像是因为天冷才慌慌张张地把他埋掉的。他没有儿娃,也没有人哭,入殓盖棺时,只有我爷爷领着几个村人把他从草铺抬进了棺材里。爷爷说,李庄兄弟,你先走吧,活着我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死了我也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

说走吧你,说你一走,人心就静了。

几个人把李庄抬出村落埋掉了。没有响器,也没有鞭炮,抬出村子时仅有一副棺材,没有纸扎装饰,没有白孝哭声,就像从村里抬出一段木头样,连看的人也都觉得没趣了,在自己门口袖着手,跺跺脚,又回家里了。

酷冷的天。酷冷,又不肯落下一场雪,连门口的桐树也给冻得干枯了。

李庄死了,奶奶就病了。

也像是因为李庄死了,奶奶才因此生病的。奶奶不肯吃饭,就爱喝些汤水。汤汤与水水,她能喝一碗,干干硬硬的,吃一口她就说她的胸口疼。她说她吃的东西全都搁在胸口那儿了,像船旱在了岸上一样不流不动的。爷爷说你去城里医院看看呀,娃在城里方便哩,奶奶说,没啥看,又没病。奶奶总是说她胸口疼,让她去看病时她又终是要说她没病。

爷爷就去给她抓了中药熬。

熬着熬着酷冷的冬天就熬将过去了。

春天来了,奶奶家的窗台下堆了一筐中药渣,那中药渣中有地黄、白草、橘皮、山芋肉,还有龟甲、生地根、地丁和甘草。满院落是喷香香的中药味。我从门外跑回那几分大的院落里,只要看见那窗台下有着浅浅的白蒸气,就要去那药渣堆里寻那甘草片。甘草片儿原是金黄色,经了药锅变成深红了。虽然那药锅又给它添了深苦的味,可细嚼还是能嚼出一股甜味来。

我便总是去那药渣中寻找甘草。这当儿,爷爷就来了,他准会从口袋中摸出几片没有丢进药锅的甘草片儿塞进我嘴里。可是春天时,我在那药渣堆中刨着刨着,就刨出了一棵小树苗,嫩黄的叶,树脖儿像筷子一般粗,叶上有层茸茸的毛。

是棵香椿树。

我就不让爷爷再往那儿倒那蒸气腾腾的药渣了。

爷爷说,也不用再倒了。

我说不熬了?

爷爷说你奶奶说她死了也不再喝药了。

奶奶就不再喝药了。一春天她都在院落的日头地里晒暖儿,又瘦又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儿,可一吃饭她就说她的胸口疼。不吃饭她就一日接续一日地瘦下去,连头发也都瘦枯成了山坡上的干白草。有一天,她在那山墙下面晒暖儿,我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我看见她蜡黄的脸色下面有一层青紫色,如青紫的底布上面又涂了一层黄亮的漆。黄亮又终是掩盖不住青紫的。青紫就从黄亮下面透着出来了。透出来就把奶奶显得又老又丑了。

我说,奶奶,你年轻时候漂亮吗?

奶奶说漂亮有啥用?再漂亮也不如没有病。

我说不漂亮那地主他会娶你吗?爷爷和李庄会一同儿喜欢你吗?

奶奶的脸就呼地一下成了青白色。猛然间就变成青白色。她看着我,睡了一冬的眼里有些白茫茫的光,扶在椅子上的手像捏住了一棵枣刺样哆嗦一下子,想要说啥儿,却啥儿也没说,把嘴唇往落了牙齿的牙床里边瘪了瘪,然后她就扶着墙根离了日头地,回屋躺着了。她说她浑身没有力气了,要回屋躺着了。她就回屋躺着了。

可是,奶奶并没有真的回屋躺下去。她躺了一会儿又从屋里走掉了,一直到日头落山,才颤颤着脚步从村外走回来。从田里回来的爷爷已经把饭做好了。爷爷给我做的是油烙馍,给奶奶烧了一碗有汤有水的稀面条。面条筋细,是拿面去村头换的最细的机器面,还在面条里用滚油浇了葱花和青菜,使那碗面条清清白白,有色有味,让人看了肚子就会噜噜呼呼地响。

可是奶奶没有吃。奶奶在天色落黑时分从外面回来就躺到床上睡去了。

爷爷吃了饭,洗了锅,喂了猪,关了鸡窝门,在门外坐着吸了一袋烟。月亮升将上来了,去镇街上卖菜、卖蒜、卖檩木和鸡蛋的村人都踩着月光回村了。他们一路走着,一路算计着赔赚,赚了的乐乐呵呵,赔了的唉声叹气。可无论赔赚,他们一到自家门前就把赔赚忘却了。肚饿了,到自家门前他们不走了,不往自家门院内里踏进去了。他们把买卖的家什丢在一边,蹲在自家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或坐在自家的一只鞋子上,等着自家的孩娃把饭敬送到他们手里边。

汤来了。馍来了。孩娃、女人们炒的青菜、拌的瓜丝就摆在他脱了鞋的脚面前。接下来,一条胡同就是他们山呼海啸的吃饭声响了。

爷爷是听到这吃饭的声响突然从门口跑着回家的。爷爷从地上起身时地上旋起了一股风。爷爷回家就把摆在奶奶床边桌上的那碗面条摔在地上了。碗碎了。汤面条也没有汤水了,汤水都让面条吸干了。吸干了水的面条坨在一块儿,在地上如被摔裂开的一个凉粉团。

我不知道爷爷为啥听到了别人吃饭的声响就要回家去摔碗,不知奶奶为啥儿见了爷爷摔碗会吓成那样子。她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的青紫丁丁点点不见了,蜡黄也少了,留下最多的是苍白。她已经很老了,六十四岁像了七十四岁哩,像了八十四岁哩;脸瘦得没有一丝儿肉,一张脸就像一张随意挂着、扔着的生白布。团在床头上,用毯子盖着脚,她像做了天大的错事,犯了天条般的罪错样,浑身哆嗦着,拿眼偷偷地瞟着爷爷的脸,说我就去他的坟上坐了一会儿,坐了一会儿也没人看见呀。

爷爷不说话,盯着地上的碎碗。

奶奶看爷爷不说话,又说娃他爹,我真是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连一张纸都没烧,连个头都没磕,不信你去问问谁。

爷爷还是不说话,用脚朝地上的碗碴猛地一踢他就走掉了,出去了,像真出门去找人问问一样儿。

到了半夜里,半夜里总是人静夜深,除了蛐虫儿的叫声,其余连一点声息也没有。月亮走到山的那边了,暗淡下来时,星星却又稠密着。

你要不睡觉,你要离开村落站到田头或老山野里,你就能听到月亮要落时,星星稠密时,它们一去一来的叽喳声。这一天的夜半我就听到了。

我听到月亮说我去了,星星说我来了。它们像在交接一样把我吵醒了。

吵醒了,我就看见爷爷睡到我的脚那头,面朝里,呼吸声又粗又重,喷到床里的墙上还又拐回来,然后,那呼吸就消没在了半夜有些冷凉的空气里。爷爷没有真睡着,奶奶在床下跪着哩,也跪在床的那头里,好像有事要求爷爷,她就那么像一团棉花软软绵绵地跪在床前了。

先前,爷爷和奶奶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可不知啥儿时候他们分开了。他们一个人占着一个屋,一张床,说人老了,分开睡总舒展哩。我来了,就睡在南屋爷爷的脚头上。有时也睡到北屋奶奶的脚头上。更多的时候是睡在南屋爷爷的脚头上。和爷爷睡的时候,他会给我讲村里的许多新鲜事,那事儿其实是陈芝麻烂糠哩,可我听来就新鲜得水水淋淋的。奶奶不给我讲,奶奶只有无端的叹气声,连睡着了,翻个身,她也会悠长悠长地叹口气。好像叹口气她就舒服了。

我一向没有听到过爷爷的叹气声。

然这一夜,星光、月光混合着从窗口流进来,爷爷住的南屋清清明明里,奶奶跪在床下面,爷爷躺着背对着奶奶的脸,听到蛐蛐的叫声,疲累得如风中飘动的一根细丝,爷爷叹了一口气。

爷爷的叹气不像奶奶的叹气那么柔细长长的。爷爷的叹气声又粗又哑,声音里分出许多杈,像一根树枝突然从树上落将下来了,灰灰的,浑浑浊浊,刚让你听明白那是叹气,不是呼吸时,他的叹气就完了。

叹完气爷爷就翻身仰躺着,对着暗黑黑的房顶说,睡去吧,啥也不说啦。

奶奶抬起了头,问那事哩?

爷爷说答应你,睡去吧,鸡都快叫了。

奶奶就在床下木呆一会儿,像没有听明白爷爷说了啥,或是听明清了不敢相信样,愣怔一会儿,突然朝爷爷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

磕了三个头,奶奶就扶着桌腿起来朝北屋走去了。奶奶的脚步声不再像先前一样虚虚飘飘的,而是有了许多力,每走一步都如不算太粗,也不算太长的木桩落在脚地上。

连蛐虫儿的叫声,都被奶奶突然有力了的脚步惊得哑然了。

来日,爷爷烧好了一早儿的饭,让我去北屋叫奶奶起床吃饭时,我连叫几声奶奶没有回应我。

奶奶就这样谢世了。

奶奶死前心满意足。她穿好了她自己给自己准备的寿衣,脸上有许多容光,仰躺着,双手顺在身子两侧,嘴角还微微地挂了一些笑。先前她脸上总是又黄又青的,可这一次,她脸上竟些些微微地挂了一层润润的笑。她死了就如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梦里走不出来样,那安详淡淡的笑便永久永久地挂在脸上了。

爷爷呢,好像料知奶奶要在这天下世离去样,他如往日地给奶奶盛好饭,端到奶奶的北屋里,也像我一样,声音由小到大地叫了几下,不见回应,用手从奶奶的脖子下边掀开被子角,看见奶奶是穿着黑绸花边的寿衣躺在被窝的,他端着饭碗的手在半空摇一下。然后,然后他就不摇了。如想起了一件啥儿事情样,把饭碗搁在桌角上,又把被子给奶奶原封原样地盖遮好,自己就倚着奶奶的水曲柳木的床腿点了一袋烟。

爷爷那袋烟装得满满胀胀的,烟叶都从黄铜烟锅溢往脚地了,可没有几口他就把它吸完了。

吸完了烟,便该张罗奶奶的后事了。已经是仲春,窗台下从那筐药渣中长出来的香椿树已经高过窗台了。几只麻雀落上去它也都能擎动了。有时落在窗台上的喜鹊、乌鸦会突然跳到它的一根枝杈上,它也竟是摇摆几下就又稳下了。香椿树已经有了指头那么粗,叶子油亮,树干也油亮,从它身上散发出一股混浊淡淡的麻油味,也是油亮的。也许那是棉花油的味。要到吃它的时候才能品出一股芝麻油的味。去给奶奶操办后事的人一到院落里,都要望着那棵香椿咂咂嘴,说些啥;或者不说一句羡慕的话,就是涎水汪汪地咂咂嘴。

爷爷就是坐在那棵香椿树前吩咐奶奶的后事的。

主持操办奶奶后事的是一个村干部。村干部一般不会去谁家主持操办红白事,只有红白事间的酒席请了他,他才会去坐到酒席桌的正上方。他已经四十几岁了,很有威风了,可在我爷面前还是毕恭毕敬的,像求请爷爷样,说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哪有母亲死了,不让孩娃和媳妇回来的;哪有不让孩娃、媳妇知道的;你可真是糊涂透顶了,糊涂成一盆浆糊了。

爷爷坐在那儿吸着烟,这一口没有吸透就又吸了那一口,上一口没从嘴里吐完,下一口便又吱吱吱地进了他嘴里。他的脸是一种铁青色,硬得如各家门口的石头板,不看村干部,只盯着他那吸红了的烟锅儿,颠来倒去就是那么软软硬硬的话。

村干部说,咋办?

爷爷说,就那样办了嘛。

村干部说,我说啥也得派人到城里说一声。

爷爷说,你说一声我就不活了,让孩娃和媳妇回来把他爹他娘一块葬了吧。

村干部说,你糊涂啦。

爷爷说,我心里清明哩。

村干部说,李庄算个啥,咋能把婶埋到李庄身边哩?

爷爷说,你要不办我去请别人。

村干部说,这算啥事嘛。

爷爷说,你办还是不办呀?

村干部说,办,办我得让你孩娃点个头。

爷爷说,谁要敢让孩娃回来拦了这桩儿事,我就吊死在谁家的门框上。

村干部就按着爷爷的吩咐,张罗着把奶奶安葬了。先在堂屋的中间摘下门板,搭了草铺。后在院落门外借来了帐布,搭了灵棚。那三棵胳膊粗的桐树,被酷冬冻死了。冻死了还竖在原处地,这时候就做了灵棚一边的三根柱。灵棚搭建起来了,让奶奶在堂屋睡了一天,就往屋外的灵棚移动了。搬移奶奶的尸首时,我去剥玉蜀黍、听故事的那家人来帮忙,他去搬奶奶的肩膀时,把奶奶脸上盖的白色丝巾掀开看了看。

看了看他向搬尸的人们突然摆了一下手,冷丁儿说放下来,都快放下来。

抬着奶奶的人就又忙把奶奶放下了。

问咋儿了?

他又摆了一下手,让抬移的人安静下来后,把他的手放在奶奶的鼻前试了试。试了试,好像没有弄明弄清啥儿样,他把他的手指紧挨紧地贴在了奶奶的鼻子上。

所有的人便都屏住呼吸了。有人脸上立马惊出了生白色,望着他也望着奶奶的脸,在等待着一件意外的事情冷冷丁丁地生出来。

可是,最终还是啥儿事情就是啥儿事,一点意外也没有。他把手从奶奶的鼻前挪开了,囔囔唠唠说,你们看,人死了嘴角咋还挂着笑儿哩,人咋儿会笑着死了呢?

抬奶奶的人便都围到奶奶的脸前了,便都看见奶奶生了那么几个月的病,死前脸上竟是红润淡淡地挂着笑,像在梦里梦见啥儿喜兴样,两个嘴角上弯着,连脸上的皱纹都笑得直了些、浅了些,安详得如她人还活着睡在梦里边。

可奶奶终归是死了。

又让她在灵棚躺了两天,就在爷爷的主持下,把她和李庄葬到一块了。

葬完奶奶的第二天,父亲和母亲从城里赶将回来了。父亲从城里回来,当着爷爷的面,把家里的锅摔了,碗摔了,把灶房的一把筷子拿出来摔在了院落里。有一根筷子从地上弹起来,落到了那棵香椿树杈上,像桥样搭在香椿树的枝叶间。父亲摔了锅碗又到上房屋里摔。他把坐的凳子从屁股下面抽出来甩到对面墙壁上。把条桌上的香炉举过头顶甩到门外边。把墙角的脸盆架子踢倒,还又在木架上狠狠跺几脚,把好端端一个红漆架子跺得满屋都是了白茬儿。

父亲跺着、摔着的当儿,爷爷就只坐在屋里抽着烟,不言不语没说一句话。当父亲跺得、摔得大汗淋漓了,坐在爷爷的对面了,爷爷磕掉了烟灰说了一句话。

爷爷问,不跺不摔了?

父亲望着爷爷不说话。

爷爷说,我对得起你娘了,我不欠你娘啥儿了。

父亲说,爹,我们今儿就走,住到城里去,住到城里一辈子不回来。

父亲就把爷爷接走了。

也把我接走了。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十几年前父亲在城里跟着县长当秘书,从四岁就把我送到乡下来。我在乡下住了三年,那里发生了许多事。三年后父亲把我接走了,也把爷爷接走了。走了时,父亲和母亲在奶奶的像前烧了纸,磕了头,可父亲、母亲没有往奶奶坟上去。奶奶是和李庄埋在一块的。遵着男左女右的老规矩,奶奶的棺材是并排放在李庄的棺材左边的,头挨着头,脚挨着脚。爷爷还在埋了奶奶那天的天落黑时去坟上栽了一棵小柳树。已经仲春了,不再是栽树的季节了,可爷爷说柳树好活,他就去栽了。

坟上的柳树长成檀木了,我已经读书读进中学了。我读进中学时,父亲已经从秘书当到镇长,又当了副县长。父亲当副县长那年爷爷死掉了。夏天时,从老家村里来了一个人,对爷爷说奶奶的坟让雨水冲了一个洞,爷爷说洞大吗?那人说和盆一样粗。爷爷说,没人去把那洞填一填?那人就笑了,说家家做生意,都忙哩,再说李庄光棍一辈子,无儿无女,家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爷爷说大热的天,要热死人哩,便从凳上起身回屋冲了一个冷水澡。冲了一个冷水澡,爷爷晚上好好的,半夜就无疾而终了。爷爷死时已经越过八十五岁了。回老家安葬爷爷时,那棵香椿树比小碗还粗了。

就在那棵香椿树下,村里、乡里的干部说,咋办哩?

父亲说,该咋办就咋办吧。

这样,就这样,在乡干部和村干部的操持下,奶奶又从李庄身边被扒将出来和爷爷一块安葬了。父亲又给奶奶换了一副新棺材,虽是一把灰骨头,可奶奶的棺材并不比爷爷的小多少。重要的,爷爷和奶奶的棺材都是全柏木,眼下,乡下里埋人,棺材的挡板能是柏木也就不错了,可爷爷、奶奶的棺材却是全柏木。

葬埋爷、奶那天村里去了很多人,很多车,路都堵住了。那隆重解放前和解放后都不曾有过哩。埋完爷、奶后,我到李庄的坟上去看了。

坟倒还是那个坟,可坟上的柳树被人偷着砍去卖掉了。依着崖的那墓洞,奶奶被从那洞里抬走后,那洞门敞敞散散着。在外边能看见李庄的薄木棺材散了架,骨头搁得如腐了的柴火一样散落着,爷爷送给他的寿衣成了泛白的布片挂在棺材板的钉子上。

他就像几百年前谁家无根无主的尸骨孤零零地散在那个墓洞里。蚂蚁、地鼠成群结队地爬过土坯,穿过棺板,站到那些灰腐了的骨头上,东张西望着。我回去给父亲说了这景景况况的事,父亲在那香椿树下老长老长时间地沉默着。默过了,父亲吸了一根烟,对村里人说给他配个骨亲吧,看有没有死过的寡妇愿意和他配冥婚。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出。

村里人便四处去找原来没有男人、死后无处安葬的女人了。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再知道了。知道的也都与这无关了。连那院里的香椿树长成什么模样都没有印记了。只知道老家那里,我刚被从城里送将回去时,只有爷爷一家有个轧水井,现在是家家都有了轧水井。

有电了。

有电磨了。

通公共汽车了。

许多人家都装有电话了。

父亲呢,也已经是一个万人敬着的县委书记了。别的真是不再知道了。

对,还有一件事,那老地主和他的大媳妇是在“文革”时候被人斗死的。别的事真是不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