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东京九流人物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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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艺妓芙蓉(3)

进了仲春,东京近郊的柳絮、杨花,飘飘扬扬飞满了京城的巷子。这个季节,气候冷热适宜,各地商贾都往东京来,除了中州的洛阳、南阳、郑州、禹州的商人到这儿卖布匹、红枣、钧瓷,连江南远方的商客也成群结队到东京卖绸子、刺绣。这些人到东京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的甚至要过一个春天。中州人到东京就要听唱,南客像苏杭二州的人,则离家时间长,就要到书寓要堂差作终日陪伴。南方人听不懂北方人的话语,所以苏、杭姑娘便日夜繁忙。有天,桃花去陪客人踏青,看黄河故道,客人也是苏州人,同乡见面话就格外多,说好下午回来还要去茶园清唱,可硬是到日偏西时还没回来。那个时候,古道很有景致可看。有一首民谣说:四十五里朱仙镇,四十五里瓦子坡。四十五里招讨营,四十五里老黄河。四十五里远,桃花当然回不来,老板知道这一点,何况东京北面的黄河两岸上,有柳园口和陈桥驿的爱情传说,那里的黄河大堤巍然宽阔,杨柳杂树,无边无沿。往北是拍岸河水,奔腾滚滚;往南是无际的庄稼地,罕见人踪,无情人到那儿也会有情的。不要说桃花和她的苏州老乡又都是一见面就动眉动眼的人。

这下,苦了云雀书寓的老板,和山货店茶园订了合同,人家茶园戏票卖出了,这边桃花没回来,看客们要骂的可不仅是茶园。老板已经经营了十四年的妓业,深知失信不光得罪茶园经理,那买票的人中不乏云雀书寓的老主顾,让这些人空等半天,他们就再也不会回头光顾了。

没有办法的办法,一边租辆快骡马车,到黄河故道寻桃花,一边让苹先救场,到茶园独自清唱。

“救场如救火,钱好说……不能让看客等。”

“我不敢……”

“你没听说过名角们初次登台都不敢,可一咬牙上去,一张嘴反而成功了。”

“桃花只让我唱过三次,还都是她和客们累时要喝水,我去打发打发场。三十张听桌没有不乱的。”

老板到“四季春”把苹叫到铁佛寺下商量来商量去,见苹不敢接,气就泄了。

“真不行……我就出高价到别的书寓请红妓顶场了。”

苹想想。

“你请吧。”

老板走了,离开铁佛寺时,乜斜了一眼苹。

“你一辈子也不会在第四巷有这种机会了。”

遗憾像慢慢抓紧的一只大手,随着老板越走越远的身影,苹的心也越来越紧缩,越来越空落。后悔完完全全征服了她。

“四季春”的张姨已经听儿子说过苹每日去学戏的事,老板一把苹叫走,她就尾随着出来了,一直在寺角下静听着。

“回铺里去吧,你不要睁着眼睛跳火坑。”

听见这话,苹回身看了一眼张姨,突然就从张姨的话语里产生了一股勇气。这勇气决定了她一生。也许张姨不说那句极为平淡的话,苹的一生就是另一种颜色了。

她没有回绣铺,而是径直跑去追上了老板。

“我去茶园试一试!”

“这就好——唱好唱坏我都给你三贯钱。”

“一个制钱我也不要,我就想试一试。”

于是,苹姐匆匆去了山货店茶园,踏上了一条成败未卜的路,心里又是惊恐,又是激动。当然,老板另有自己的打算。其实,缺空的事在书寓每年都有,找别的红妓顶缺是最常用的办法,茶园清唱毕竟不是剧团的一台戏,主角没了就倒台。他真正急的是怕桃花“飞鹰”,和那个南客万一有了真情私奔去,这就费了他一堆对桃花精心栽培的苦心。而这么心急地让苹去顶缺,只是想让苹露个全脸,唱红了,东京人就都知道她是第四巷的女子,脏的是脏的,净的也是脏的,就不愁苹不在云雀书寓把身子弄脏了。这样看来,老板也是很有心计的。

苹姐就是这次冒险开始走红的。可惜她过分激动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那么夹着嗓子唱了几段,为什么竟取得了看客们的十分满意。以后凡是她的清唱,门票从五十个制钱长到了八十个,且还要头天卖第二天的茶园票。

我记得我曾对苹姐说过这样的话:

你成功是应该的,因为合了背景。东京是北宋都会,那时候最为人称道的是东京的文化娱乐。东京城里的瓦肆勾栏,比比皆是,这是发展在飞腾商业上的娱乐场所,和妓业一样。勾栏瓦肆是舞台的前身,几个棚座,演出百戏,如:说书、杂耍、傀儡戏、影戏。到明代东京成为省府,又是全国的戏之中心,有梨园近百班,小吹二十余班,清唱遍及城池。东京被称为“戏乡”,是中州梆戏“祥符调”的发源地。“祥符调”吸收了东京一带的锁南枝、停妆台、山坡羊、耍孩儿、醉太平、寄生草等民歌小调,引进了女儿腔、罗戏、七阳腔、昆腔,到清光绪年间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粗犷、高亢、激越、古朴醇厚如陈年老酒、委婉明丽似山涧溪水的特色。可惜唱“祥符调”的高手艺人都在梨园里,来茶园的人听不到。

苹姐那天一到茶园,三十张桌子、九十个人都已满座,天不热不冷,客们都消遣地嗑着瓜子,等着桃花。你往台上一站,客们就有人站了起来,经理和老板忙着再三赔礼,说桃花病了,实在来不成,今天这场戏是白送,每个客人的票钱都要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于是站客坐下了,安静了,心里泄着气,觉得败兴。他们都是冲着苏州姑娘红妓桃花才来听戏的。

苹的第一段清唱是《拷红》中东京人最熟悉的词儿。戏文出口,汗就湿了青绸布衫,吓的。可人们都看着她,苹不能不唱,她嘴张开了,突然感到嗓子紧,又干又渴。开嘴不能没声音。她知道胸腔里发不出声音了,忙用假嗓唱。然一句戏文没唱完,苹自己就听出来她唱的不是假嗓,也不是本腔,是一种很怪的声音,二不像。苹慌了,心跳得无法控制,想退场,永远不学唱。她恨自己偷偷学了这么长时间,关键时候竟不如桃花在时的试唱。苹觉得她这辈子不能从唱了,极想掴自己几耳光。可当退场的左腿抬起时,她看见三十张桌前的九十个客人都一动不动,睁着惊讶的双眼打量自己,连书寓老板和茶园经理都在台下呆住了。苹不知道为什么,但苹知道他们都在听自己的戏,于是硬着头皮唱下去:

他二人进门去竟把门来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俺红娘

恨只恨老夫人把良心昧丧啊

抱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订白头,许终身,任你言讲

你不该进房去就如此的轻狂……

唱完了这段,苹一点儿也没意料到,茶园里响起了河水拍岸般的鼓掌声。客人们都感激地望着书寓老板,说:你真让我们过瘾了!

老板给苹扔去一个眼色。

苹接着唱了《三上桥》、《秦雪梅吊孝》、《王金豆借粮》、《汉江女》、《秦香莲》,把客人们都给迷醉了,谁也不再吃瓜子,都把牙缝夹有瓜子皮的嘴儿张开来,贪婪地想把苹也吃下去。

苹姐不知道她的成功为什么。她有学戏天资,嗓子得天独厚,音色生来就圆润纯净。她学戏时一向用的就是这种本色,可她这次开口时,本嗓没有了,想用假嗓,平素少练习,假嗓就很难唱出口。她硬着头皮唱出的二不像,正好是介于真假嗓的“夹板音”。在苹姐之前,“祥符调”里不是本嗓,就是假嗓,谁也没有听到过真假二合的“夹板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来听“祥符调”演唱的人都是中州商人和东京本地籍的官吏,他们活了大半生第一次听到一种没有听到过的“夹板音”,真假声音和谐统一。因为本嗓好,就显得越唱越自然,最后唱《卖油郎》时的一段,似乎仍游刃有余。苹姐在梆戏唱腔上,师承了老派梨园的以字行腔,遵从字宜重,腔宜轻;字宜刚,腔宜柔;以字代腔,以腔柔字,刚柔相济的规矩,在大段落的清唱时,一字一板,稳当深沉,咬字喷口很有爆发力。高歌则铿锵坚实,激扬慷慨,声裂金石;低吟则如泣如诉,悲切断肠,天泪地流。可惜这一些她都不知道,苹姐只知道她是硬着头顶了一下午桃花的缺,觉得唱得坏极了,没有用本嗓,也没有用假腔,完完全全的二不像。

像了你就不会成功了。

太阳落时客人们都不走,苹又唱了“四征”里《燕王征北》,终于把自己学来的戏文全部唱完。

茶园散时,书寓老板一定要给苹五贯钱,苹说不要,只想喝杯水。老板就把一杯白糖开水捧送到苹手里。那时候东京白糖都是洋人运过来的,叫“洋糖”。

苹姐的“夹板音”开创了梆子戏中“祥符调”的新天地。尽管这天地在东京戏海里也还只是一隅,日光还不那么灿烂,不能照亮许多人,只是坐茶园的人中那些真正的戏迷能够沐浴到她的光辉,赶热闹的人并不能感知她嗓子眼的奥妙,但这毕竟在第四巷使很多艺妓眼红。好在她还不真算得上是个艺妓,且她对戏谱也不十分熟悉。戏本给她,她不能独立唱下一段儿,努力哼出几句,也算不上精确。要唱新段就得拿着戏本先请行家唱两遍。这便显得被动,即使是有金嗓子,也得去吃别人嚼过的馍,总难有几出让自己唱绝了的戏。

苹姐很苦恼。

每天傍晚走回油条胡同时,她都是忧心忡忡,只有到那两间小屋里吃上可口饭菜时,心情才会开朗。如若饭菜难下肚,那心情就更坏,坏得没法形容。

有回,在云雀老板安排下,她又替桃花在茶园唱了一场,效果依然很好,且嗓子也比上次顺和,因为心中有点底,不再紧张了。走出茶园时,老板又要递她五贯铜钱。

“太多了。”

“接着吧,买件衣服。”

“我该得多少?”

“要连往日学戏的一点儿学徒费加上……也会有几贯。”

“那你给够我的。”

从老板那里接了三贯半制钱,她到马道街“庆德衣店”买了件旗袍,料面是三等绸子,看去很光闪,做工也精细,但这种劣等布料一经水洗马上就会失去光彩。她知道这布的底细,但还是买了,绿色底,起着淡白的花,东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穿的这类款式,这类颜色。第四巷有很多姑娘也穿这旗袍。她想:自己去清唱不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穿!唱得好,旗袍也好,她心里才畅快。路途间拐到老字号“马豫兴烧鸡店”又买了一只鸡。

月亮比往日升上来得早,尽管只有一牙,我苹姐到家时,院落已有几分朦胧。小屋在月光里,乡间土地庙样坐落着。屋里有昏黄的煤油灯光。

“妈——”

“四季春怎的收工这么晚?”

“活赶着,一只站鹤绣完才回来。”

我大娘哆嗦着把饭端到一方小桌上,是粗面窝窝和玉米生汤,白萝卜丝生菜盛在碟子里,碎盐拌了,盐粒还在萝卜丝上闪着亮。这饭食在这小院里,我伯活着是如此,死后还是如此,除非逢年过节,几乎日日这样。

我苹姐找来一个碗,盛着烧鸡放在桌中心。

我大娘惊了,怔着。

“哪里的?”

“马姓的老店。”

“我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

我大娘把手里的筷子往汤碗里戳一下,气了。

“过年?”

“不过。”

“是节?”

“不是。”

“不年不节你疯了!”

“不年不节就不能吃个烧鸡啊,我们总不能吃一辈子粗面馍。”

“你去东京全城看一看,看哪个下户人家不年不节吃烧鸡。这是过日子,不是过年。你还小,才十七就敢拿钱上街买鸡吃,要大了有钱你敢买天鹅……你爹是读书人,虽穷也是秀才;我不识文断字,但东京流行的绣活没有我不会的;轮到了你,你却不把心思动在出息上,敢厚着脸皮去买烧鸡……”

话没说完,我苹姐就走了,离开饭桌,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入夜,她独自睁了一夜眼,不知道漫长夜里她心猿意马到底想了啥。但她肯定想了很多事,因为那些说不清的事激励着她,使她到天亮还没有睡意。那一夜,说不清在她脑袋里产生了啥念头,鼓舞着她干了一件油条胡同前所未有的事。

倥偬人生,一转眼又届生日,过了端午节,我苹姐就是芳龄十八。这是一个神奇而又令人着迷的年龄。回忆起来,苹姐觉得上一岁过得非常杂乱。到四季春刺绣,和张姨家儿子奔举闲聊,偷偷到茶园卖唱,似乎无论什么在自己都没有多大长进。本性爱戏,也有不少人爱听她的戏,可终于没有红到像桃花那样的程度。和奔举的闲聊也只是一般谈谈,她不希望有深的进展。结果真的没有进展。奔举对她看来有话可说,但一提起第四巷的姑娘们,他便默不作声。她希望这样,真这样了她又很失望。家里的生活,由于并没挣到多少钱,略有改善,但无十足长进,母亲又有病,还总对她的穿戴指三道四,这就不断引出一些不快。总之,苹姐意识到她的生活很乱,日子过得十分匆忙。到了十八的年龄,一切都成熟了。

有天,云雀书寓的老板向苹提出一项要求,说请她每三天到茶园唱一场,每场给她一贯制钱。苹想了想,问了些有名艺妓这方面的价格,都说这数目是妓院中的鳌头、王八、老鸨、鸨儿能给的最宽宏的数目了。这样,苹就一口应承下来。

云雀老板在第四巷尽头买了一块地皮,自办了一个茶园,叫“极乐茶园”,每周定时在茶园让妓女唱京剧、京梆、大鼓、坠子。苹姐就是包了这个茶园的梆子戏。她虽然还不是妓女,艺妓也不名副其实,但人们实质上从名誉角度已把她当成艺妓了——这也正是老板的用心。作为苹姐,我明白她看透了这一点。不过,毕竟那一千个制钱是很高的价格,且她也并不厌烦唱戏这职业。不仅这样,她对唱戏这门艺术内心里已达到迷醉癫狂的份上。她一直认为,戏唱好了,钱就有了,生活中的吃呀、穿呀自然都会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