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苹姐背着家里和“四季春”到第四巷去的时候多了。她对街上卖保险套和治花柳病的广告不再惊奇,她已能在傍晚时分和接客姑娘们满不在乎地谈笑,特殊情况回家晚时,也有胆量在深夜从第四巷各家妓院门口走过去。对第四巷那花色的空气、灰色的人生似乎也都习以为常——这一切,正是云雀老板盼望的。
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书寓里。
“苹,我想给你起个艺名。”
“我又不是妓女。”
“可茶园清唱没有艺名怎成呀!”
我苹姐不吭声。
“就叫芙蓉吧。书寓里有水仙、桃花、牡丹、菊花,你们并称为五朵名花。你始终不肯接客,也是出污泥而不染,叫芙蓉是很合适的。”
苹姐默认了。
这就使得老板把她更向前推了一步。
我说:“苹姐,你是老板把你引向邪路的。”
她问我:“我走什么邪路了?”
我说:“你不该有艺名。”
她说:“我愿意这样。我走过的路都是我看好才走的,老板那样无非是把我要走的路上的坑凹用土填平些。”
我无言以对。
到了正夏时,东京的天气热得有钱人都往乡郊跑。茶园的清唱也由此在时间上朝后推,看客摇着扇子也要听到夜幕彻底垂下来。这样,苹姐就不得不回家更晚了。有次,母亲等不及,找到“四季春”,张姨对她说,苹已经从很早开始,下午天热便不到铺里绣了。这对两个老人形成了一个谜:苹姐每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呢?
回到家,苹姐把早想好的瞎话说出来。
“我不在‘四季春’,可我在相国寺里卖自己私织的小绣品,每天下午不去卖几件,我们的日子能过去?我们家每天都吃细面馍,钱从哪儿来的呀!”
我大娘信了,但总还要说些话。
“张姨说你的绣艺没有大长进。”
“张姨学了一辈子,我总不能几天就把她的绝针都学会。再说……绝针她也不一定都舍得教我哩。”
这样应付了母亲,似乎风波平息了。然而,“四季春”那里终于暴露了。
一天,苹姐去铺里早,本想早点干完绣活,同书寓的姑娘们一道到龙亭前的湖里划划船,凉快凉快,可一进铺里,张姨就青着一副脸,把她叫到柜台前。
“你坐下。”
“姨,有事?”
“你说你每天下午都到哪去了!”
她本想把去第四巷的事敷衍过去,可想了想,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且刺绣不是她心爱的活儿,遮盖也没多大意思,就直说了。
“去极乐茶园了。”
“干啥?”
“唱。”
“老板一次给你多少钱?”
“比这儿多,每场都有一贯钱。”
这话才真正伤了张姨的心。
“啊,你是嫌我给你的钱少呀!可我这是四季春绣铺,不是妓院。没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贪钱、贪吃、贪穿……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甘愿当艺妓。实说吧,从今后你要还当艺妓,就别踏我四季春的门,要还想学绣就别往第四巷迈一步!”
“张姨,我误了你的绣活?”
“你误了我铺里的门名。”
“我一辈子就爱唱祥符调……”
“那你就不要再在铺里啦。”
我苹姐这时候并不怎么尴尬,也并不怎么犹豫,好似一切她都有预测,她从柜台前站起来,向张姨深深鞠了一躬,简单收拾了东西,毅然走出了四季春。
张姨见她真的走了,心里反而很失落。让她走不是张姨的本意,她只是想让苹姐回过头来,改邪归正,没想到小小女子,有那么刚直的脾气。张姨后悔地望着苹姐的后影,直到苹姐拐过铁佛寺下的商场消失掉,她也没看见苹姐回头看她一眼。
就这样,苹姐在她谋生的第一个场所坚决地画下一个句号,集中力量去做别的人生作业了。她走到马道街心时,听见身后有急跑的脚步声,以为是有人追自己,回头一看,果然。
是张姨的儿子奔举。
“苹妹……”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她,一时竟说不出话儿来。
奔举说:“不是我给妈说你去第四巷的事……是你们老板给她说的。老板其实是想让你死心进到书寓里。”
苹姐说:“我知道。”
“我去给妈求求情,她其实不想让你走。”他朝前靠了几步,离她很近,“回去吧……”
苹姐后退一步,很固执地说:“我不回。”
“那你以后……”
“天天去茶园。那里能吃好、穿好,还能随便唱。”
“苹妹!”奔举动情了,“你不能毁了自己呀。”
我苹姐淡淡地笑笑,像嘲弄奔举:“我怎么能毁了自己呢,又不是三岁小孩。”
奔举无话可说,迷惘地盯着苹。过一阵,苹就笑着转身走了,把奔举一人留在马道街熙攘的人海里。
十一
你当时并没有真正去书寓从事妓业。后来,我和我苹姐聊起来,我分析着对她说,你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你对人生并不是像你想象的看得那么直观,那么透彻。在你,无非是把人生看得非常实在,非常具体,没有半点理想色彩。你把人生当成一个馍,一件衣服,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一切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不想像父亲那样,一生为无止境又无用场的学业苦苦努力,你每时每刻都想看到自己努力获得的结果。这种人生是具体实在的观念在支配着你,使你迈起了又一步——早上吃过饭,对母亲说去四季春了,然后出门到第四巷,和书寓的姑娘说笑说笑,和暂时没客的红妓们一块儿练练唱,等到下午在茶园清唱完毕,然后才算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就那个时候,苹虽未从妓,但对妓院内部的事情已经知道很多。苹已经明白,东京妓女有四种类型:一是“柜上姑娘”。她们是老板收买的幼女,七岁或八岁在书寓就开始当丫头,抹桌扫地,端茶倒水,给老板捶背捏脚,洗衣服、刷鞋子。若老板是鸨儿,还要代洗月经带。吃苦以至挨打实质上就是“柜上姑娘”不可少的人生营养。一般讲来,最小的十一岁,就要开始卖清倌盘——接客不性交;到了十三四岁,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就得成为熟妓了,要干妓女干的一切事儿。二是“搭伙”妓女。这些姑娘是由院外老板从小买来养大后,送到妓院搭伙营业的,就像入股,鸨儿是股东,院外老板送来一个姑娘算一份。分成法是四、二、四,那妓院老板四成,院外入股者二成,妓女四成。因为搭伙姑娘是院外老板养大的,其实她的四成,所谓的干爹到月底都给取走了。三是“租赁”妓女。她们家贫如洗,靠借无门,或因父母、丈夫吸毒所迫,就和妓院老板订下月合同、季合同或半年合同,是以救燃眉之急的“有期女人”。第四是“自由姑娘”。她们有的是赎过身的妓女,有的是以此为业又不愿受人所管的女人,没钱花了就自由地选个妓院,和老板订个口头分成合同,干段时间。有钱了,说走就走;没钱了,说来就来。这四种姑娘苹都和她们接触过。苹知道不管她们的身世来历如何,一入妓院,就一切由不得自己。老板只管赚钱,别的一概不顾。妓女们必须学会自己照看自己。必须学会艳妆浓抹,强颜欢笑。姑娘若不聪明,就要挨打受气。因接客过多,流血流死了的姑娘在东京每年都有。苹知道了这些,对她下决心从妓是个阻挠。
“苹,姑娘家总要这样的……”
老板曾叫几个姑娘劝过她。
“我们要有钱谁也不会进书寓……你看你,丢了四季春那边的活儿,单靠清唱怎么能养活一家呀。母亲又有病。你把姑娘的命看透了,对这事也就想开了……老板说,你可当自由姑娘。只要你答应,他就去梨园请个名角给你当老师,包你半年不到红遍东京城。”
苹说她压根没有当妓女的打算。
那些姐妹就替她想得很远。
“天快冷了,老板的茶园是露天,冬天要关门。家里你无兄无弟,娘又拖着病。只要一到下霜,茶园卖不出去票,老板也园门一锁,你咋过?总得有饭吃呀。接客是最现成的了,别的还有挣钱的地方吗?”
直到这个时候,苹才对生活微微怔了一下。姐妹们的提醒终于使她感到困难就摆在不久的日子里。这就使她不得不对生活持以严峻的态度。发现自己原来真是想简单了。苹隐隐感到,老板给她修的路,似乎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她感觉到了老板可恶,但又说不出来什么。最后苹对姐妹们说,活着总要有饭吃,还要吃好的,穿好的。钱从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十二
时日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气候无可阻拦地转了寒,茶园的生意开始冷清起来。起先,把清唱时间提到午时太阳正暖时,如此坚持了一个月,毕竟人的能力抗不过自然,午时也就开始客稀了。老板决定坚持到月底,就把茶园关掉。
这是十月间,东京的上空多是灰白色,街巷里有时大雾迷蒙,一天不肯散去,人力车也不敢撒腿跑。马车夫总是勒着缰绳,唯恐太快。槐树叶也落尽了,枝条光光地裸在空中。我对苹姐说,你这人,也许太爱吃穿了,进项已经面临着断源,一点儿仅存的积蓄也快枯竭,可你还是每天回家都要到小吃市上买兔肉、粉皮、烧鸡什么的。东京的风味食品,苹姐已经吃了一个遍。套四宝、烧臆子、炸鹅翅、鲤鱼焙面、孔雀开屏、东坡肘子、雪山十景、拔丝西瓜、八宝布袋鸡、陆稿荐卤鸡、长春轩兔肉、杞忧烘皮肘、蛋松果、状元饼、红薯泥、炉式点心、一品包子、秋油腐乳、酱红萝卜……这些东西也都是名声,吃过也就算了。然而在苹就成了追求,吃了还要吃,每天回家不是带这就是带那,非要把挣来的钱花得所剩无几才肯作罢。
“苹姐,你太顾嘴了。”我说。
她笑笑:“人来世上不就是为嘴嘛。”
“可日子总得细水长流地过。”
“可日子不能太顶真,多少人都是一懂事就把一辈子的日子列在计划里。那么长远的计划实现的有几个?千里难挑一。你过一天计划一天,每个计划都会实现的。真遇难事了,也会自己走出一条路。”
苹是自有主见的人。
那已经是月底,茶园清唱差不多就要结束,为了给自己唱戏这段生活较好地画个句号,那天苹姐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把祥符调的夹板音唱得格外柔和自然,圆润动听。看客鼓掌,手都拍红了,最后奉送三段还不让她下台。这场景在关键时候又给苹注入了活力,使她毅然决然又一次拒绝了奔举。她感到自己有能力独自应付命运里安排的那些作难之事。
唱完戏时,人都走了。苹从台上下来,到屋里整了一下头发,洗罢脸,出来一看,还有个人坐在听桌前,痴迷地看着戏台子。苹感动了,没想到有人对自己的唱迷成这样,就朝那人走过去。
那人慢慢转过身。
是张姨家的奔举!
“你……没上学?”
“我听了一个下午。”
一股热流从奔举身上流过来,浸泡着苹的全身。那一刻,苹感到阳光特别明媚,特别温暖。她瞅了瞅茶桌上狼藉的瓜子皮和茶水杯,瞅了瞅偏西的太阳,瞅了瞅奔举,忽然想到了姐妹们所营生的一些情景,就有了一丝冲动。她打量一下茶园,见四周无人,便坐在了奔举坐的条凳上。
“你喜欢听祥符调?”
“不喜欢。”
苹心里沉一下。
“那你来干啥?”
“我来看看你……”
奔举的一句话,把苹下沉的心又捞到原来的位置上。
“你回四季春吧……苹妹。”
“……”
“我娘说你聪明,手巧,回四季春学刺绣会成为东京刺绣绝人的。”
“我不爱学刺绣。”
“可你不能学戏呀。第四巷是东京的啥地场?妓巷!学绣你才会有出息。”
“我要啥儿出息啊,我就要学戏。”
“戏又不是大烟……你断就断掉了。学绣才是你一辈子的事。”
苹终于站了起来,目光冷冷的。
“还有事没有?”
奔举也站起来。
“我娘说你最好还是回铺里。”
“算了……你对张姨说,我爱戏,不回。”
说完,苹扭身走了。这当儿,太阳光慢慢减弱,照在地上,就像远处艰难地映照过来的火光,有颜色,没热量。苹感到凉意从地下生出来,渗进了骨子里。她走得不快,好像有什么犹豫,其实什么犹豫也没有,只是清唱时用力过大,现在感到累了。
奔举在她身后迟疑一下,“苹妹!”叫了一声,就追了过来。
“你学戏可以,为啥不跟着梨园班子学!”
苹站住。
“我有娘在家里,我不能离开我娘、离开东京随着梨园跑天下。”
奔举哑然。
苹走了,步子比刚才快了许多。
十三
“就这样定下吧。”云雀老板说。
苹姐不吭声。
“并不要你干那种事。你只要每天到书寓来,有人到我们这请陪客时,你就去出趟堂差,给他们唱几段,倒倒酒……也就行了。冬天客少,我去梨园请个老师,把你的祥符调再提高提高。你什么都可误掉,但不能误了你的金嗓子呀。”
她依旧不吭。
这时候,作为苹,已经到了两难时候。答应下来,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艺妓。不答应,生活上的困难还是小事,唱就要因此中断了。
“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