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说了这句话,也就是答应下了老板。她终于很明白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在老板这方面,为什么紧盯着苹不放,自有他的原因。民初前后的妓女来源,纯是由江南大城市来东京经营书寓的老板带来的姑娘,她们多是扬州人,团结很好,东京人称其为扬州帮。雅称是扬州班子。然由于口音关系,总不能满足北方客人的需求。尤其北方商人要找陪客出去游览时,南方姑娘就显得十分拙笨——这影响了老板的生意。苹不仅是北方人,还是东京人,且姿色、技艺都还不错,当然是最难得的人选。在有的书寓,老板聪明,早就物色下了中州姑娘,甚至都已形成了中州帮或中州班子。而中州姑娘的来源则比较复杂,有的是官僚巨商家中的姨太太或丫环私生抛弃的女婴,老板收养至十一、二岁,视姿色俊丑,决定去留。姿色好者教以应酬答对,局骗媚术。目染耳习,潜移默化,成为自然,很愿接客。如若嗓音清丽,还可资造就,传习弹唱,使其身价倍增,称为养女。这是最好的摇钱树。丑者就转卖当地二、三等窑子或西安、济南等地。有的姑娘是家境所迫,不得不卖妻售女,订成合同,券分死契、活契,死契即终身为老板所有,杀生予夺,父母及其本人均无干涉自由。活契在卖身字据上,书明身价数目,议定年限,到时还可原价赎身。再有的是自愿请求加入,这要求有一定姿色,年龄适当,大都夜来昼去,搭伙营业。这些姑娘中,第四巷有相当一批数目,但很少有像苹这样好的条件的。而且都是自然条件,一来就可经营,一点儿也不需书寓再花钱造就。
“苹,”老板说,“你要拿定主意啊。”
“我会拿定主意的。”苹说,听口气好像她准备用很长时间思索一下,可老板离她要走时,她却接着道:“就这样定下吧,但月内你得去梨园请一个老师来。”
老板转过身,斩钉截铁似的道:“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事情其实很简单,苹这样就算正式进了云雀书寓。不同的是,别的姑娘都把白天当夜间,把夜间当白天。而她却是把白天当白天,把夜间当夜间。上班一样,天亮来了,天黑走了。
三天以后,她出了一次堂差。洛阳来了几个山货商人,带了很多兽皮,和武汉的几个商人在“云天大饭庄”洽谈,请她去唱了几段。洛阳人都很正派,规规矩矩。武汉人听不很懂祥符调,心在生意上,也没向她动手动脚。倒酒时除了有几个多看她几眼外,没发生意外。酒散时,生意成了,一位洛阳客叫她坐下来。
“你叫啥?”
“芙蓉。”
“你唱的好听,和洛阳戏不是一个调。”这个人说着,就从放在凳上的叉褡里取出一贯制钱给了她,“过几天我还要来东京,到时还请你作陪你会答应吧?”
“像今天这样我就高兴来。”
苹离开云天大饭庄,没有回第四巷。她径直到相国寺大商场,精心给自己挑选了一个红绸棉袄,给娘买了个羊毛坎肩。在当时,这衣物非常的上乘。红绸袄不光布面质好光滑,内里装的是弹绒的羊毛。钱到手,衣饭有。苹就是这样认识生活真谛的。人为什么要想得那么远,那么不着边际。苹这样冲我说:你想想,不着边儿的事都是梦里的,你把它硬放在日子里,去拼死拼活,结果又不能实现,枉费一番心机。与其那样徒劳到死,还不如这样实在到死。我真不明白人是怎么想的,我自个横竖就这样认为。只要你把这些看清些,钱就不会来得太难。我如果在四季春刺绣,十天张姨也不会给我一贯钱。像张姨那样手握绝针,绣了一辈子,日子依然过得清贫,过年都舍不得吃一只马豫兴的童子鸡。也是将六十的人,还没穿上暖棉袄。吃亏就吃在心高上、气傲上。人要活得实在。买了衣服,花掉那一贯钱不说,连我带的钱也花剩下一百二十文。回家路上,我用这一百二十文又买了两盒炉式点心。苹说的这点心是一种小而精的面点,别于面食,又不同于一般糕点。它用酥面和皮面制皮,用白萝卜、火腿、海米、小磨香油、大油、板油丁等料为馅,用烧热的铁盖烘烤,待其八成熟时,在锅内涂上大油煎制,两面呈油光的柿黄色。吃后可以化积滞,解酒毒,宽中下气。民国初东京一家报纸上有首《竹枝词》:“劝君常食芦茯饼,芦茯以有化积功。我辈齿牙脱落尽,觅此兴高似孩童。”词中所说的芦茯饼,其实就是炉式点心。这种东西吃起来老幼皆宜。苹说,我几乎每天都吃。我母亲也同样喜欢吃。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我想还是这样好。
十四
有一天,本无什么事情,苹和姐妹们学了几段清唱,大家就都闲谈起来。无聊之极,就有几个说起了自己的“开苞”之夜。
苹对这种暗事,已经很淡然,似乎习惯了,书寓本来就是这种经营。因此,也就不插话,任她们信口谈去。开苞是一种术语,有很复杂的过程。在妓业这行中,处女是雏妓,被称作青倌;已成人接客的才是妓女,呼为红倌。青倌中能弹会唱的歌妓,名为果子——苹便这样被人称呼。老板对果子,一般都不惜重金,锦绣装裹,为取入时。她们在茶园、剧场、饭局、堂会清唱时,都头插欢喜花(卖艺不卖身的标志),发系处女带,老板出钱请来些无聊墨客骚士,吹嘘捧场。等这些青倌成了色艺双全、红中透紫的妓场人物时,便有武财神来开苞,要过处女第一夜。来者多是巨商阔少,挥金如土。对姑娘,这是要害一步,都不愿迈出去。其接近不易,猎者反而求之愈切。聪明雏妓,都要借此为书寓、为自己多挣几个铜钱。遇不到手握金条的人,决不肯轻易接客。遇到了理想财神。还要给些甜头,诱他上勾,名曰缚马,但不让他真正近身,使之可望不可即,焦渴得神魂颠倒,直到欲罢不能的火候,才能和老板议价成交,立卷定局。嗣即为妓女备为嫁妆,装饰洞房。开苞前夕中午,必须上寿——交清开苞局钱,备上等酒筵一桌,遍请书寓妓女,让下水的青倌居坐首位,客人坐末。夜晚再备一席,设于青倌的新房。开苞住夜例为三天,第四天下午走时,还须再“上盘子”一次,称为回头。不这样就遭姑娘们的咒骂,不利三运:官运、财运、家运。东房的水仙对苹说,她一人在老板安排下,曾开过三次苞——客人上床前,她和姑娘们将其灌醉,到无神无魂时,扶上床去,让一个老妓陪睡一夜,待天将亮,老妓女装作便溺,出来把水仙换进去。这样偷梁换柱,苞虽开过了,人却仍是处女。水仙说了她三次开苞的全过程,得意扬扬,仿佛是凯旋的女豪杰。她说得又认真,又仔细,听了叫人恶心。
“水仙,你别说了。”
“老板说洛阳有个商人看上了你,想让你和我一样来次假开苞。”
“我不是那种人。”
“那人是做皮货生意的,愿为你拿出二十贯。”
“是老板让你来跟我说的吧?”
“也不能那样说……”
“你给老板说我一辈子都头戴欢喜花。”
这件事情给了苹很深的印象,使苹把老板像看玻璃板一样看透了。不过,苹并不多么怨恨他。他干的就是这一行,经的就是这个商,他总要在这个方面做手脚。苹也知道,老板宽待她,为的是让她迟早接客。她向老板让步,是为了吃好些,穿好些,还不误自己的嗓子。人总是要为着一些事情才干另一些事情。不为这个,就决不会去干那个。在此之前,苹已经听说过云雀书寓有个红妓,把许昌的一个巨商迷住了,那人先后为她把一个店的生意都赔得净光,可第一夜开苞睡了,半夜醒来怀里睡的却不是青倌,而是个很老的妓女。一气之下,打了那妓女一耳光。第二夜,滴酒未沾,搂着青倌进了屋,上床后才发现这青倌不是处女。做了那事,床上不见一滴血,为此老板还和这商人打了一场官司。老板和雏妓死说是处女,只是小时从树上摔下来,震破了处女膜。但这说法也实是无从证实,一场官司只能不了了之。水仙说了那么多话,无非也在证明老板于妓业上的奸滑。
“你不用为我这事多操心。”有次,苹对老板说。
老板笑笑,并不显得尴尬。
“不勉强你……我是想让你借机多挣几个钱,又不坏身子。”
虽然都是些鸡毛之事,但从此苹对老板就多了几个心眼,中间时常生出些不愉快。腊月前后,老板没有把梨园师傅请来,苹就对他生出了更多的看法。
“你这样是不讲信用。”
“原来和名花书寓、同新书寓、永生书寓、海棠书寓……几家讲好了,大家都出钱,共同请一个老师来。可现在那几家决定不请了,剩下我们云雀。如果请来吧,就教你一人,又要管吃、管住、管工钱,算算……你说咋样?我也是有一堆的难处。”
苹不再吭声,但心里萌发了新想法。
十五
时间总是不顾一切地流逝着,说话已是冬天将尽。
到了春天萌醒的时候,我苹姐已经出了不少堂差,陪了不少客人。但终因不肯接客,又不肯晚上出差,能挣到的钱毕竟不够开支。然她自己定下的生活需求又不肯降低,吃的穿的,一味讲究,少不了东借西借,欠了姐姐妹妹不少债钱。好的一点,是她始终明智,没有借过老板一个制钱。
“芙蓉,你钱不够了我这儿有。”老板说。
“够的,”她说,“我没什么开支。”
话虽这么讲,自己也感到了压力。姐妹们多是有家有口有负担的人,都要月月往家里寄钱。这样,苹姐就不免要借东还西,扒东墙补西墙。还得不及时了,还要听些“穷守清白”之类的话。
苹曾计划过开苞接客的事,但未下定最后决心。为了这一天,她做了很多心思作业。
有一次,她借了桃花五贯钱,桃花往家捎钱时,要她还账,她就下决心要迈过那一步。只要迈过了那一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第四巷是条金巷,住局有很高的价格。流行的“钱卧龙、银会馆,不如金巷一夜晚”就是说的价格高。一般红妓一夜就要索取六贯,客人大方,还要给本人小费。老板知道了这一点,自然高兴,但后来发生了点事情,苹又改变了主意。
老板从苏州买来了个妓女,十六岁,正式开始让她接客时,举行祭鞭仪式。
祭鞭是在晚上,偏偏那晚苹去向桃花还钱,给她碰上了。
所谓鞭,妓院的黑话叫万能鞭,新社会说那鞭时称为罪恶鞭,比马鞭略粗,用皮条编织而成,内里插有钢针百余枚,针芒露出二分许。祭时鞭陈于五大仙的牌位之前。五大仙是妓院遍敬之神,即:刺猬、老鳖、黄鼠狼、老鼠、蛇。五位尊神蹲在老板设的暗室。到要祭鞭的夜晚,打开室门,燃点蜡烛,令新妓焚香跪于桌前,由老板说明妓院本色,如笑贫不笑娼,妓业也是商业之类的话,对其晓以大义。接下就是阐明院规,如敢违抗,或想飞鹰就必动家法之类。完了,命一老妓执鞭让新妓视之再三,再交茶房挂于室之门环,最后由妓女起誓顺从,再令其到厕所烧一堆纸钱,作为上坟哭夫。行话叫做撇苏七。使你明白丈夫已经死了,防止和客人产生恩爱,结为夫妻,逃之夭夭,这才算祭鞭结束。在别的书寓,也有试鞭之规,即把那些放鹰飞走的妓女追回来,用鞭子抽打。为了营业,倒是打身不打脸,打后不打前。宏德书寓还有条家法,是试鞭不动鞭,将逃跑的妓女捆绑四肢后,把猫装入裤裆内,打猫使之抓破下体,但仍不影响接客。
我苹姐还了桃花债钱,要走时,桃花说:“我领你开开眼界吧。”
苹就跟着桃花到了书寓后房。那是两间经常不开门的屋,里边有灯光,有声音,她扒在窗子上,看见了老板试鞭的全过程,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洛阳有个皮货商人看上了你。”
第二天,老板把苹叫到屋里说。
我姐说:“认识。”
“咋样?”
“不行。”
“他这次愿出四十贯。我至少给你三十贯,还保证你是全身子。”
“我说过不行。”
老板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姐这样的人,既从妓,又不肯开苞,这在妓史上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十分恼恨,又不想得罪我姐,因为从根本上说,他还没有掌握住我姐。我姐连他的钱也不肯借着花,这就使他很是无奈。
“苹,我掌管一个书寓,姑娘们二十多个,对别人从来没像对你这么宽。”
“可我也没办过对不起你的啥事呀。”
这样一句一句,说了很长时间,终还没什么结果,老板就对我苹姐泄气了。
“书寓的姑娘都得接客,这是规矩,你实在不愿接客,今后就不要再往书寓来了。”
“你既然有了这想法,那我还是离开的好。天马上就转暖,我想别的茶园会愿意请我的。”
说着,我苹姐就起身朝着门外走。
老板一转念,冬天就要过去了,挣钱的旺季已不是太远,让苹姐走了,实是一种失算,就忙把我苹姐叫回来,说:“你真是太孩子性儿了……接不接客随你去吧。书寓里的规矩对你反正约束不住。”这样又算言归于好了。
十六
开春时,天气明显转暖。棉袄比往年入箱早,很多人二月不尽就单穿夹衣了。这天气在东京不多见。人都因天气的关系,从昏眠状态一醒来就十二分的精神。官宅僚府的屋檐下,先前开得十分红火娇艳的腊梅枯黄了,而街巷郊野的树木杂草则开始绽出一簇一簇的青色。有生命力的嫩草叶从城街道旁的铺砖地缝里探头探脑钻出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下。有时一吹风,春天的气息就噎得人打嗝。
在这个时候,苹对未来就更加充满信心,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计划,就会有机会。有机会,就准定能实现。苹的人生不是先计划的。而是先人生,在人生中产生计划。
三月初的一天,那是个很偶然的机会,苹到书寓。老板说有人请她到稻香居饭庄,那里有些文人,点她的名去清唱。
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