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捕头死了。人都说他是死在暴病上,其实他是死在你那酒杯的机关上,死在那机关下的烈药上。他死了,是你局里抬的杠,很隆重,很盛势,用的自然是一级龙杠凤布。而且你不收捕头家杠钱,还亲去捕头家吊唁,送吊礼十两白银。你的吊礼是捕头家最大的一宗,局外人都以为你和捕头是挚亲好友,没人知道捕头是死在你手里……
“陈先生是咋样知道这些的?”
不答,陈先生笑了笑。
“不能说是我杠头害了捕头。”
“是你活得自在害了他。”
我不再说什么,也笑笑,就离开了陈先生。
那只酒杯机关下的一点烈药是不会死人的,但我万也难以想到,捕头的气性那么大,气量那么小。这号人,是自己在路上走着,那么宽的大马道,也容不得别人走到他的前边去。他容不得别人比他活得好。吊唁时我去看了捕头,只一个月的光景,他的大肚塌下了,躺在床上显得那么扁。那两个捏碎过青砖的拳头,无力地搁在板垫上,曲弯的手指,似乎很想有力地握在一起,捏成一个东京最为骇人的拳头,却终于无力地分开了,像椿树枝一样岔开来。仿佛这一点是他最大的悔恨。使五官也和他手指一样,涣散地分开来摊在那张毫无光彩的脸上。
两只眼睛微微睁在两个深坑里,像要努力最后看一眼什么,却终于不能满足,只好就那么痴痴地睁着,多少人都用手在那眼上抹了一下又一下,他就是不肯闭。
我去了,慢慢掀开了捕头脸上的白洋布。
他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他那时真是眯着眼睛看着我,就和别人一样,用手在捕头眼上从上到下抹了一把。
“捕头”,我说:“合上吧,你这一生也够威武啦。”
我手起来,他的眼睛重又睁开,阴冷的眼皮,薄冰样从我的手指下滑过去。有一丝凉意,从我的手指渗进了我心里,使我的心微微随着抖了一下。我又定心看了一眼,仿佛捕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仿佛那灰蒙蒙的眼珠认出了我。那时候,我认为我已经知道捕头心里想的是啥,又把手放在捕头的眼皮上捂了好一会儿,然后说:
“宽心走吧捕头,我快六十三啦,在东京横不了几天了,随后就去找你。”
我抬起手。
果真,捕头的眼睛合上了。
所有看见的人,都惊得呆着不动。
我也惊。
尽管我知道,人死后不肯合眼。只要拿手在那眼皮上放一会儿,把那冷下的眼皮再暖热,往下一抹一按,就会合上的,可我还是很惊异。因为捕头到底已死过两天了,暖不热了。因为我说了“我快六十三啦,在东京横不了几天了,随后就去找你”的话。我想我不说这话捕头是不会闭眼的。他是听了我的话才宽心走了的。
六十三了。
不小了。
也许真是该走了。
人不能总活在这世上。
从捕头家回来,很有一段时间,我感到身上不再像先前那么有气力。
一天,妻在烧饭。
我说:“杠头老了。”
她没有看我。
“是老了,夜里也不如早先有劲了。”
“也许该死了……”
她依旧不看我。
“像你这样横着活了一辈子,是该死了。”
猛一震。我盯着不看我的妻,想:真是该死了,横着活到了顶上的人,不死别人就没法活,别人要活你就不能活。都活着你就得从顶上退下来。退下来是不行的!
该死了,就要死个痛快。活得痛快,也要死得痛快。死得不痛快,就不叫一辈子。
生辰那天,我没有破费,只用几两银子,弄来几样菜,两瓶酒,还有瓜子小吃啥儿的,在宅院摆了一张桌子,几张凳子,到书院邀来几个秀才。大家围着吃聊。在暖冬的日光里,懒散地分开坐着,说了不少话。最后,我朝身边一个老秀才头上拍一下,说:“你我都这般年纪,难活几天啦。人死了以后,再送挽联,不知让哪龟孙看,你先给我来上一副,让我杠头先睹为快。”
随即,让小二拿来笔墨纸砚,搬来一张条桌。老秀才略微一想,就提笔写了两句:
急公好义,誉满汴地;
息事宁人,名驰中州。
看了,我在老秀才屁股上拧一把:
“老拍手了……”
秀才立马红了脸。我从他手里接过笔,递给一个私塾先生道:“你来。”
先生握上笔,沉吟良久写下一联:
扶弱抗强,压倒捕头汉;
怜贫恤苦,积德一辈子。
我想拍一下先生的肩膀,说你和秀才是一道货儿,都是奉承的好手,又一想,也许我死了,他们真会这样写,就把抬起的手重又收回来,看了看二人写的挽联,想了一阵,接笔改写为:
自封窑子下九流,
独霸杠局大半生。
几位秀才看了,先是沉默一阵,谁也不说话,都盯着我的脸,见我依然是一副戏相,就挑剔起字眼来。
一个说:“‘窑子’欠雅,入不得诗联的。”
又一个说:“‘独霸’刺耳了……”
还有一个说:“‘下九流’和‘大半生’都贬了鲁掌柜。”
秀才到底还是秀才,都能从联中找出病来,两句短联,你停他接地议论了半晌。末了,问我大家谈的对不对,我就仰起脖子大笑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吹鼓手们吹到最后的收乐调,好大一会儿还没把要笑的气用尽,直笑得秀才们莫名其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说漏了嘴,谈联时说了行外的话。待他们都回想到自己的话不在行外又惊疑地看我时,我草草在挽联下写了一首打油诗:
有何刺耳雅不雅,
最怕当面假奉承,
等到入棺来骂我,
声音再大听不成。
秀才们看了打油诗,齐说:“鲁掌柜,你可真想得开。”
我笑笑:“是老鳖别怕喊王八,做娼妇就别立贞节碑,不要脸就能过上好日子。”
说笑一阵,大家都散了。
此事是在我将死的前半月。后半月,我很忙乱,急匆匆干了很多事。《汴梁琐记》中记述了,写得还算有眉有目,依文讲来,供看客了解。
嗣即将所置房产,仅留住宅一处,余悉变卖。所得房价,购小米数百石,查询城郊贫苦人家,或三斗,或五斗,夜晚暗送之,向不示姓名,即问之亦不答。有知之者,表示感谢,鲁故作不知,大骂:“除非龟孙才干这傻事!”慈善之名,更不胫而走。又遍招全市结婚娶亲的花轿铺经理曰:“红白事,本为一体,不应分两家。我独干杠局已几十年,骂过我龟孙没有?”众皆否认。鲁大笑曰:“不是真心话!”谑笑之后又曰:“龟孙,不能叫我独当,你们也该分担一份……”即将“明记杠局”招牌销毁,添设花轿,同时全市花轿铺都兼做殡埋生意。从此,红白合为一家了。旋又招集所识的光腚猴(乞丐)、要饭花子头。笑曰:“我快休矣!我死后,难道汴梁城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龟孙吗?”随按每人情况资助若干,作小本经营,如未婚娶,速代寻对象,使人成家。结婚夜晚,例必前往闹房。临别,迫使新妇骂声龟孙,方大笑离去。
我死的那一夜很冷,没有月光,风呼啸着,在窗外响得很厉害。急急落下的白冰粒,刷刷地被风摔在地上、房上、树枝上,很快就结成薄冰,紧贴着东京城表面。躺在床上,我觉得有些冷,身子在被窝里抖。我叫妻送来一床新棉被,对她说:“我觉得我好像要走了。”
她盯着我:“你怕?”
我笑她一下:“要怕我就留下了。”
然后,我对妻说,我死后不要开吊,不要收礼,不要待客,不要念经,不要上供,不要用龙凤大杠抬棺,把我赤条条利索索一埋就行了。
妻有些不解。
“你是临死要对银两抠一回?”
把她拿来的被子盖在身上。
“活人办的事全是假的,”我说,“我真真假假埋了一辈子死人,不能死了,也让活人真真假假把我埋在地下。”
“没有啥说没?”
“你去睡吧。”
她走了,我起身写了一张条子压在桌上,往被窝一钻,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床上变得好暖和,被窝里如有一团儿火。睡前我想了想自己没父没母后,从私塾学堂出来要饭,到东京安营前那二十多年讨饭日子,就笑着睡去了。
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笑挂在脸上,到入坟盖棺前都没有收起来。
我活得痛快,死得也痛快。
死后,妻到我身边,见了桌上压的条子,就让一位先生抄在两条白布上,高高悬在了门口。
那条子上,是我自写的挽联:
膝下无儿,讲交情,来当半天孝子;
棺中有耳,是朋友,再骂几句龟孙。
我是在宅院堂中停尸三天被送到那边的。旧时局里的抬手们,按我对妻的临终后话,没有用龙凤大杠抬棺,而是分两班用四十个人肩扛着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把我送走了。活着满意,死后我也依然满意。葬时的盛景,是我在世间没有想过的,也难以想得到。路祭的人,黑一片,白一片,山山海海,多极了。东京地方志中,对此作了记载:
(鲁耀)出殡之日,路祭者数百起,全市各行各业,几为停市。四乡农民男女自备孝服参加送殡者万余人,途为之塞。自晨八时至晚七时,仍未出宋门。身后哀荣,多叹为罕见。
有次,我从那边过来闲看,见我的墓碑上,所镌短文是:
鲁公讳耀,字明远,祥符县人。好交游,急人难,善诙谐,有术智,为人之所不敢为,道人之所不敢道,忤漫不羁,口齿生花,岂曼倩之再现,文长之复生欤!?第无意上进,甘于淡泊,布衣终身,如浑金璞玉,未成大器,惜哉!然快人快事,生死洒脱,亦足不朽矣。
我笑了笑。
这就是我鲁公活过的一辈子,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