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老人教育子女,都是很愿用鲁耀说例的。耆翁的酒桌上,棋盘上,晒暖的坐石上,开口就是这样的话题:
鲁耀?人家那活着才叫活着。我们这活着都叫死了。民国三年,我大哥五十五岁,和鲁耀一年生。那年大哥死了。痨病。死在无名胡同里,一间马草棚,我弟兄俩住了一辈子,天那个冷呀,锅里的冰凌,火都烧不化。哥死了五天,躺在草棚下,冻得铁一般硬。我不忍心让哥死了没有屋子住,薄板也得给他钉一副棺材,让他暖暖冷身子。有人让我去找鲁耀,我就求情到了杠局。进门便见到一个穿黑长袍的人,瘦鸡一样立在那儿。
“鲁先生在局里吗?”我问。
“这儿没先生。”那人斜了我一眼。
“就是杠局鲁掌柜……”
“我就是。”
我一怔,忙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先生,能不能借副棺材钱……”
“半副也没有!”说着,鲁耀起身走过来,拿脚踢了一下我肩膀:“爬起来,想跪你到别的局门口,五尺汉子腰上没骨头不觉丢脸啊!”
没料想鲁耀是这样一号人,我肩膀疼着,战战兢兢地起来。
“鲁先生……”
“你叫我鲁杠头。”
“哎,鲁……杠头,我哥死了五天啦……”
“没埋?”
“没钱钉棺材……”
“你做啥经营?”
“要饭。哥儿俩都是‘杆上的’。”
鲁耀怔了一下,停了半晌接着说:
“你走吧,明儿太阳出来装殓你哥。”
“真……的?”我忙跪下磕了一个头。
“没腰骨!”他这么说着,白我一眼,不等我起身,就进了局里。
回到家,我将信将疑在哥的身边等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时,我到胡同口瞭望着,果然鲁耀来了,后边跟了几个杠手,抬了一副棺材。我把他们迎到草棚里,望着停在门口的两寸厚的薄棺,真想再给他磕几个头,可又生怕他厌,就道:“替我哥谢你了鲁掌柜。”
他没有回谢,却问:
“你哥俩讨饭在不在‘教行’?”
“在。”
“哪个帮?”
“出外时唱莲花落,回东京后,因为你在城里把莲花落唱绝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
鲁耀绕着我哥的尸体转一圈。
“你们咋不入我的莲花帮?”
我盯着他长袍上的黑油渍,不敢答。
他笑了。
“恨我这个当家的吧……”
“哪的话,”我忙说,“我是要去做徒的,我哥他……”
“咋?不让?”
“也不是,他说东京莲花帮有点……”
“有点啥?!”
“先生,他死过的人,你别和他太计较……”
“说就是了,东京没人比我杠头肚量再大了。”
“说……莲花帮有点不要脸面,像赖子……”
我说了,他听了。罢后,他竟咧开大嘴哈哈笑了一声,回身撩起我哥脸上的一块破布,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对我道:“大东京只有半个人认识我鲁杠头的,这就是你哥哥,也算半个知己了。”然后,他又对那几个杠手说:“回去,把这薄木棺材抬走,到‘星辰长寿铺’捡最好的棺材买一副,再到局里拿上彩绣红缎,叫上二十个人,我要用‘龙头凤尾’大杠把这半个知己送到天堂去!”
我傻了。
这是真的。为了筹划葬埋,我哥又推迟了一天入棺下葬。埋那天,一副四寸厚的特大黑棺前,刻下了一个桶口似的金色“祭”字。红绸红缎,满裹棺材,龙凤大杠,将大棺架起来,前后十条小杠,全都是油浸漆涂了几遍,二十个抬手,黑衣裹身,白布束腰,高高大大,将棺材举在空中。日出时分,出了无名胡同。冬日暖阳,把东京城照得透亮儿。棺材在日光里,闪着乌色光泽。一批出钱买来的孝队,个个身着重孝,举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马匹牛羊、金山银山、银斗金斗,红红绿绿,在鲁耀娶妻的那班响器吹奏下,缓缓从东京城里移过去。
一切都是按喜丧操办的。
一个无依无靠的讨饭花儿,终时享受了官宦巨商才能有的厚葬,这就像一股风样在东京城吹来吹去,把睡懒的人们,从床上刮起来。各家门口都有几个揉眼的人们在议论。还有一大旗子不怕冷的娃儿们,紧紧跟在孝队后边看热闹,追去很远很远,还不肯离下。我哥活着,万也没有想到,他死了鲁耀会这样厚对他。且每到十字路口人多处,鲁耀都亲自抬上前杠,压着步子,好不抬人眼目。
“看,那不是鲁掌杠!”
“哟……亲自抬呀?谁死了?”
“讨饭花儿,葬钱都是鲁耀出。”
“天……讨饭的好福气!”
“鲁掌杠也真个大手呵……”
怪的还在后边呢。棺过鼓楼时,他忽然把一个孝子叫出来,令其脱下孝衣,三下两下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孝帽,站到了孝队最前边,像儿子样抱着我哥的牌位,把头勾起来,从鼓楼闹区走过。
他这一走,就像日月从天上降到地上了,把整个东京都照得耀眼。羊肠小街、宽阔大道、老字商店、新号铺堂、低矮瓦屋、萧条国槐都在这光里得了许多神采。一根抬杆,一条孝布,让杠局鲁掌杠像一把软刀在东京百姓心中深深刻划了一下似的,没有疼痛,却有不死不灭的记忆。东京人从此百分之百认识了明记杠局的鲁掌杠,州官府吏、县署知事,既是遍走天下,善事无尽,东京人也不会像记鲁耀一般记住他。
现今东京有位先生姓陈,他在几年前写有文章叫《开封杠头鲁耀》,向世人介绍我。我在世时没有见过陈先生,也许是见了忘记了。那文章还是很有几分像我的,你看他文末总结的几句话:……他(我鲁耀)初则以帮闲渔利,继用小恩小惠以笼络人心,嗣用无赖而压倒无赖,揭开画皮,亦不过如斯而已。较之徐文长之所作为,不仅逊色,又何止云泥之隔。
由此便知,死了的人,那讨饭花儿是半个认识我的。活着的,陈先生也算半个。说半个,也许陈先生感到委屈,其实人能认识人的一半,已经不易,没有很大几分眼力,连一分也是不能认识的。我说陈先生认识我一半,并不因他说了我盖棺定论的话,而是因为一次,我在他书房听到了他向我说过我的一件世人不知的事。
他说,你忘了?那件事是在你名盛年老的时候呀。
东京有位革职的捕头,身如檩梁,又精拳术,在东京也算得一霸。无职在家,空有一身气力没处耗用,就变得酗酒好事起来。他对你之声名,总觉愤愤不平,想把你在东京的声名压下去,便买来一张红帖,上写:“有种的,请于明日黄昏时到禹王台空地见!”接着,又在旁边绘了一把匕首,派人送进了杠局。
其时,你正在吃饭。接过请柬看了,瘦脸立马白下,手也跟着抖了。
蒙天网见了,问:“啥事?”
你答:“朋友死了。”
入夜,你再也不能安睡,在床上翻了一夜。一生风顺横行,从没遇过动手之事。你知道,动起武来,自己压根不是对手。可若要不去对阵,就终生落下笑柄。没法,来日只好邀了几位亲朋杠手,走遍东京,买了一副最好的柏木棺材,让小二们送到禹王台东边草地,嘱咐大家,躲在边上林地,若捕头真的动手了,就将你尸收回来,好生继续经营杠局。
说来日,草地上一片安静,鸟也没有。高高的禹王台像山样竖着,东边荒野地里,十分开阔,草茂林密。有风,一丝一丝从林间透过来,带着响儿,在草地上来回旋着。落日的黄色,明快地从西边挤进来,像一条条的黄带子,直绷绷地展在地上。搁在草地的棺材,阴森森地透着一股凉气。你早早去了,坐在棺材头上,依然穿着那件黑脏袍子,拿了一瓶上等好酒,一只老字号“马豫兴”的烧鸡,两腿盘着,撕吃一口烧鸡,喝一杯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样儿。
待日头将尽,黄光慢慢退下,草地上开始有了昏色,捕头来了。其摇着大肚,一脸杀气,往你面前一站,就如东京北郊的半截铁塔。
这时候,你倒上一杯酒,慢慢放在棺材上。
“捕头,你何必跟我过不去,人行一路,各有各的活法,我鲁杠头在东京并没碍你啥事儿呀。”没想到你一生洒脱,也会说这话。
“现在东京人都说你是汉子,没有人知道我这捕头啦!”捕头说这话时,有一双红红的杀眼。
“我鲁杠头大腿也没有你的胳膊粗。你要肯免了此事,我愿给你几百银两……”
捕头笑了笑,拔出匕首飞扎在棺材上。
“银两我不缺,有种,你可自戕之,没种,跪下给我捕头磕个头。”
闭了一会儿嘴,你说:“何必呢……”
捕头死眼盯着你,道:“人求自在。我捕头活着,就容不得东京有人比我活得更自在!”
那一会儿,你好像认真想了想。
“也是。不过……没别的法儿?”
捕头把眼珠滚到匕首上。
“两条路,捡吧!”
你毅然端起酒,一饮而下,又满满倒上一杯递过去:“请捕头饮下,让我生前结个好汉!”
捕头冷笑一声,接酒喝了,可不等酒干,他就如倒屋的房梁一样,横在了草地上,两眼呆痴,口吐白沫,慢慢不动了。
“来呀!”
大叫一声,你把酒和烧鸡从棺材上扫了下去。话音落下,从林地扑出来十几个杠手汉子,抬猪样把捕头抬起扔进了棺材。
接下,你派人先到捕头家里索还棺钱,再派人到捕头的亲戚、朋友、熟人家里报丧,又派人到官府上报验尸。一时间,草地上热闹起来,遍是灯笼。等官府来人到了,打开棺材,就闻到熏人的酒气,摇了半天,捕头才睁开眼睛,说了句“娘的,杠头……”就被家人抬走,一路上熟人责怪,官吏嘲讽,邻里耻笑,回去就气郁而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