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月,月底发赏金,大伙都在杠局里,有个小二问了你。
“掌柜,嫂子还会生娃吧?”
你那天正在算账,听了问话没抬头,把珠子拨得哗哗响。
“生啥?”
“娃。”
“屁。”
“那你看上了嫂子哪?”
你看这小二问得认真了,就把算盘放到柜上说:“我看上了你嫂子是个不知愁的人。东京的一二等窑子我都进去过,哪个女的都是接客一脸笑,客走一脸愁。只有蒙天网能想开。老鸨说她进馆二十年,没见掉过一滴泪,天天日子都开心。”
你说有天你问她:“为啥不趁早嫁人呀?”
她说:“妓院好,来的男人脸上都是堆着笑。”
你说:“当婊子还欠笑脸呀?”
她说:“东京日子最苦的是婊子,不当婊子了,嫁个男人再脸上三天两头挂着愁,那一辈子都是愁日子;啥过头,不如死的好!”
“你怕男人愁?”
“愁是女人的事。东京的男人遇事就发愁,不是男子汉!”
“你不愁客人不找你的日子呀?”
“到了那年龄,我就去死啦,愁日子我一天也不过。”
就这样,你对大伙说,你就和蒙天网对上脾性了。你说你就看上了她的不知愁。说人活一世,“快活”二字。别的都是假的,快快活活一辈子才是真的。
我问你:蒙天网和你是咋样把日子打发快活的?
你说人在日子里只要不要脸,准都会有好日子过。
想想也是的,人的日子过得难,不就是太要脸面了?要处处都摆出一张不要脸的脸,该少受多少无端的怨罪呀……
那一天,是你鲁掌柜和我们大家伙第一次坐下认认真真说话儿。说的全是心里话。可是谁信呀,人不要脸还要啥?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装结实一张脸面吗……
天黑得真快,好像没一会儿,日就西偏了,又过没一会儿,就终于落了山。红光像血样摊在东京的楼堂上,宽敞的街道上,晒暖了的房墙、城墙、地面慢慢凉起来。起了风。不大,徐徐的,把细碎的槐叶朝南卷。城墙下一会儿就蓬蓬松松卷起了一条叶楞子,黄灿灿的,很鲜艳。有一群乌鸦从东京上空斜着飞过来,落在城墙上,蹬下一片虚土,掉在他肩上。他说该走了,天马上要黑下,东京常停电。看看城外,远处的庄稼地都不见轮廓了。我扶他站起,送了他一程。八十多岁了,走路离开棍子就要倒下去。路上我问他儿子媳妇啥样儿,他摇了一下头。问他孙儿和孙儿媳啥样,他就那么老态地笑一下,啥没说。过一会儿,他问我:“那边好?”我说好。他说那边要好我回家拾掇一下就去吧。我说你来吧,我提前把你住的地方扫一扫。他说,你是掌柜,哪能哩。我笑了。
就分了手。
听他一晌叙旧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将进入民国时,有次我受人白眼,其实还是很要脸面的。
东京偏中的山货店街有个茶园,四四方方的,用墙围了,里边垒出一个不高的台子,台前设有方桌三十张,每桌空下台前正面一方,其余三边例坐三人。桌上放茶壶一把,杯子三只,瓜籽一盘,到日后晌开门,由第四巷歌妓到茶园清唱,偶尔也有些杂耍和戏班到茶园演演。茶园也是戏园。那天,我去晚了,坐在后边。歌妓是第四巷双雁书寓新从苏州买的妞儿,白白秀秀,能弹能唱,有一腔好歌,当时东京人都叫她“白芍药”。开始,她唱的多是南方小调,东京人不懂,并没多少人来这茶园。后来她在书寓关起门来学河南梆子,三个月不到,竟就学会了,几天时间就唱红了东京城。我是听小二们说的,闲下时就来了。恰巧杠局那天城郊一个大户人家里抬棺材,没有赶早。我一人坐在后排桌上,听白芍药唱《半夜寻媳家》,喝着茶,嗑着瓜子,很有味儿。那时候,东京人都很会做生意,为了不误客人听戏,茶园老板专门备下一个水烟袋,上好白铜制的,很精细,锅很大,三五口决然吸不透。到戏唱到动人时,就有个小二拿着烟袋,装满水烟丝,燃起来,弯腰从桌子缝间走过去,把烟嘴塞进看客嘴里边。看客不低头,眼依旧盯着台子上,呼噜噜吸几口,顺手取一两个制钱递出去。小二接过制钱,拔出烟嘴,就慌忙塞进别个看客嘴里。动作快些,刚好一袋烟打发一张桌上的三个人。看客来茶园都是不带烟的。自从开了杠局,我的烟瘾就特大起来,那次,瘾也犯得厉害,等半天小二还没走过来,直到白芍药唱了六七段,一个精瘦的家伙才提着水烟转过来,到我的桌前,刚好上桌抽完,新装一袋。我把口水咽进肚里,等着他把烟嘴往我嘴里塞,两眼打量着白芍药一飘一飘的裙袖子。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半晌儿我的嘴里还是空的。等急了,我收回眼一看,这小二竟隔过我的桌,把烟嘴儿伸进了一个架眼镜的先生嘴里。
我知道这小二嫌我脏。
“喂!”
“哎……稍等。”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那明儿就叫你知道知道。”
正说间,茶园掌柜过来了,端了一铜盆凉水,里边放了一条白毛巾。过去的茶园和现在的礼堂、剧场没法儿比。那当儿,台上搭个棚子遮遮太阳挡挡雨,看客都是要露天就坐的。大夏天,日烈时,掌柜或小二要端着水盆到每张桌前给人拧毛巾擦脸。这不,掌柜随在小二身后过来了,到了我前边一张桌时,我等那三个看客擦完脸,他端水朝我走来时,我说:
“掌柜,你那小二贵姓?”
掌柜答:“你稍等,那边天热。”
说着,这掌柜竟端着一盆水从我面前过去了,到中间一棵小树下,从裤腰上抽出一条新毛巾,在水里浸浸拧干,递给了一个有人帮着打伞的客主儿。
我问:“那人是谁?”
邻桌答:“开封县知事。”
我听了,拿起茶壶盖子在桌上敲了三下。
知事扭回头,瞪了我一眼。
掌柜忙回身朝我歉疚地笑一笑。
当着知事和掌柜的面,我把茶壶里的余水往瓜子盘里一倒,起身走了。
我鲁耀不要脸,是我鲁耀的事,然你茶房不能不给脸!
来日,茶园还是白芍药卖唱,我就购票三十张,发给三十个讨饭花儿,另又每人给制钱五十文,为茶资零用。待茶园门一开,这三十个讨饭花儿,一拥而进,一人坐了一张桌子,都是赤着上身,终日不洗脸的人,又都各端一个烂碗,盛着宿羹酸饭,摆在桌上,怪味弥漫茶园各处,一刻儿苍蝇纷至沓来,越发腥臭。后来的客们睹此情况,均抽鼻而去。
这天,茶园少卖茶座三分之二。
下一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掌柜突然闯进我家宅里。
“鲁先生,得罪你了……”
我还没起床,翻了一个身。
“啥儿事?”
“你抬手让我开园吧,两天没人买票了。赔不起呀……”
“我碍了你生意?屁话嘛!”
“鲁先生……”这掌柜叫着,竟一脸少骨缺硬的样儿跪在了我床前。
“两个事……”
“说吧鲁先生。”
“一是拿三十贯制钱。”
“成的,我立马就送来。”
“二是我局里有个小二,人瘦小,抬不动杠,你把你那送烟小二辞了,让他去。”
“这……也成,鲁先生,月底就辞。”
这么着,我又拾起了自己的脸。招回了那三十个讨饭花儿,从掌柜送的钱里扣除十四南贯,给每个花儿赏了二百文。
他们说:“谢谢当家的。”
我扬起脖子大笑。
“这是龟孙请的客,谢我个屁!”
冬季时,东京城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尺余厚,满城都是白亮。很多槐枝都被压裂了。塌了不少房。这雪是下在民国元年。大相国寺后院的房子整整倒下一排,有个和尚被砸死了,主持僧让鲁耀来看看,把这和尚埋到城外寺坟里。
东京相国寺是个富庙,有庙产七十余顷,按年定期收粮,寺外有寺房七百余间,按月收租;寺内地皮,给商人使用,要按日缴费,这收入远不是一般商贾所能比的。凭着这些,主持僧就有很高的地位。所结所交,也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然而,鲁耀却也和主持僧有很深交往。这日在寺内吃了饭,商量了一应棺埋和尚之事,他听主持僧说开封知事要调往淮阳,因在东京欠各商号银子三千余两,怕被扣下,不日将要偷偷先走。
僧是闲言,鲁耀却留了意。
开封县官场中的人,一向是被称为“赔缺”的,而杞县、太康、淮阳等地的,则是“富缺”。清代时,东京这里上有抚、臬、道等各司衙门,其一应开支,多半是就地筹措解决。入了民国,东京为河南省会,督军、省长以下五厅、八处,开支比清代更加繁多。开封县署征收粮秣银两,从不上缴,都是应酬这些。知事为了疏通官路,粮秣银两不够,就到东京城里商贾手中借筹。因而每任知事,在开封县署虽无油水可捞,但都多则干上半年,就可调往“富缺”聚财。
现任知事到了淮阳,欠银其实也就一风吹了。鲁耀是认识开封知事模样的,在山货店街的茶园见过一面。这知事瞪过他一眼。知事瞪了杠头一眼睛,杠头会立马忘掉吗?
从相国寺出来,他直到马道街,无论哪家商号,见门就进。
“龟孙,开封知事可借过你的银两?”
“借过。”
“该你龟孙倒霉,这龟孙要调到淮阳了,雪化了就上任,你龟孙还不快去讨账呀!”
几句话说完,转身又进另个铺里。
“鲁掌柜来啦?”
“你龟孙借没借给开封知事银子?”
“没呀。有事?”
“你个龟孙走运……”
说句半截话,不管别人后话咋问,他概不作答,双脚踏着厚雪就进了下家店里。这样从午时饭后,到夜饭之前,他跑遍东京各大商号,给知事的欠户通知了一个遍。
第二天,依然纷纷飘着大雪,北风呼啸得厉害,就有一批大户商贾到开封公署找知事讨还银两。你去我回,我回他去,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在公署大堂里走动,直到天晴雪化数日,知事也不能离府上任。
欠钱必还,这是公理,知事对他们奈何不得。然淮阳那边,晚去一天,他私囊就要少得数百两,损失不可估计。如何?有幕僚劝他请鲁耀出面援助,他就备下了酒席,让幕僚来请。
鲁耀说:“回去给知事道声谢,说我鲁耀穷,长袍脏了,不便前去。”
这幕僚作难。
“鲁掌柜,去吧,好歹他是个知事哩。”
鲁耀火了。
“知事怎样?我杠局从东京衙门抬出的死人多了,哪个都比知事大!你开封知事死了我还不抬呢!”
幕僚走了。
静静过了三天,一早鲁耀还睡着,突然有人唤门,开开一看,是相国寺主持僧陪知事站在门口。他就说了几句歉话,把二人迎进屋里,把主持僧让在一把铺垫椅上,将火盆端在僧的脚下,又回里屋转了一圈,端出一个硬板凳,上边满是尘土,还放了一块脏布,一副很随意的模样,将板凳顺手放在火盆远处。
“你坐……”他对知事笑笑,“我这宅院是下九流们才来的。”
知事脸上白一下,迟疑一阵,坐下了。
“鲁兄……”
他自己坐到一张铺垫藤椅上。
“东京人都叫我龟孙的呀。”
不好开口说话了,知事就从兜里取出一个单子递过去。
接过一看,是一张礼单,除了一批绸缎布匹外,还有五十两白银。他在礼单上前后扫了几眼,又把礼单还给了知事。
知事急了,站起来。
“我到淮阳给你补,只要能脱身……”
把脚放在火盆上,他瞟了知事一眼。
“看你不像世家做官的……”
“不瞒鲁兄说,赴考前也要过几年饭……”
乜斜着知事,他说:“原来你也当过下九流?”
知事脸上缺血了。
主持僧踩了一下他的脚。
鲁耀的眼珠滚一下,不再吭声,僵了好一会儿。
“记住你当过下九流就行了。”他说,“礼我不收,你明天就起身上路,到淮阳要给淮阳人留下一碗饭……”
嘴唇有些抖,知事想说话,没能说出来。
主持僧又拉了一下鲁耀的衣袖子。
“看在方丈面上,”鲁耀说,“那些欠账的商号,我全替你应酬了。”
把知事这么着戏了一番,送走他们,他立刻让小二通知各有账商贾,明天日出时赶到县署点名清账。
次日,东天一透白光,鲁耀坐下一辆新轿车,套两匹快骡,提前赶到公署,从知事手里要清单。待日出时分,他到大堂前一看,东京各欠主都已到齐。黑黑站了一片,堂前乱乱停着几排马骡车子,他咧嘴笑着,走到大家面前。
“龟儿子们都来了!”
骂过,从袖里取出账单,读了一遍,问有错没有,都说没错。他便大声接着道:“我鲁杠头借过知事三千两白银,这账我还了!昨儿半夜我让知事去了淮阳。都滚吧,大冷的天,以后都到杠局讨账去!”
说罢,他就钻进了快骡轿车里,扬鞭嘚嘚地前边跑了。待大伙醒过神来,他已离开大堂好远。
于是,在人群里响起了一片“鲁龟孙,你昨不早死啊”的叫骂声。
知事就坐在鲁耀的轿车里。
他把知事一直送到淮阳县公署。
半月后,知事派车把银两从淮阳送来。鲁耀照账单数目,一一包之,查对无错,又装上自己的轿车,在正午时赶到马道街南端,从第一店开始,把所欠银两从车上拿下,到店里往柜台上掷去。
“龟孙,这是你的!”
然后,进入第二店,再一掷。
“所有账户就你龟孙小气,听说你真想去我局里讨账?”
“没有的事,鲁掌柜。”
再入第三店……不到半日,三千多两银子,几十个欠户,全都还完竣事。债户们均对他赞不绝口。他也由此闻名于官府,凡到开封署里任职的知事,一入城里,都要破例到宅院或局里拜见。这已成为东京美谈,不仅眼下东京很多人知道“鲁耀戏知事”,且连“龟孙”二字,东京居民到今天还时时挂在嘴上。老子对儿子,母亲对女儿,骂龟孙是家常便饭。同学、朋友、亲戚、同事、上下级,一见面,都要问声“龟孙,吃饭没?”或“龟孙,去哪?”
可见鲁耀影响之广大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