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处理章太炎的佛学思想时,在很大程度上面临着一个如何寻找“支点”的问题。有时他的文字是乏味、冷淡、艰涩的理想世界,有时又夹杂着受情势所迫的政治考量。令人头痛的是,我们竟无法估量他在思想上苦心经营的座座城池。章太炎“以言论鼓舞”为己任,并没有积极地提出革命的战略战术,也没有站在政治家的角度来思考革命的前途问题。尽管如此,他的思想的城池却拥有足够的魄力,引着他的同胞奔向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以“真如(内在的超越)——阿赖耶识(普度众生)——人民革命”的东方的原理抵抗“上帝(外在的超越者)——灵魂(局限个体)——个人自由”的西方的原理。他提出了实现东西文明论的非常重要的问题。
我感觉到,章太炎的思想,在当时的革命中有重要的意义。只有它,不能成就革命,然而没有它也不能成就革命,即不是充分条件,而是必要条件。正如他在《播种》一文里引用《墨经》的话那样:“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他在不能指示光明前途的黑暗情况下,只鼓励人人恢复主体性反抗压迫,尽力打倒清朝即压迫中国人民的生存和自由的障碍物,实际上的结果是放人人到新的地方去[27]。
在对待国家主义学说这一问题上,章太炎的立场也是令人费解的:他把老派的各种价值重新做了迷人的排列组合,同时又不停地创造出各种崭新的价值。
以佛家的眼光来看,国家只是幻象,“是假有者,非实有者”;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国家“是最鄙贱者,非最神圣者”;而从现实的紧迫性来看,国家的功能又无法抹除,“国家之作用,是势不得已而设之者,非理所当然而设之者”。或许这就是章太炎的迷人之处,我们不必费心去寻找对付他的“路径”问题,只要把自己交给他就行了。如果时间足够,我真想把余生都用来阅读、赞美这个古怪的老人。
在个我与团体非真即幻的对立中,章太炎也形成了人民为主体、国家为客体的观念:“然近世国家学者,则云国家为主体,人民为客体。原彼之意,岂不曰常住为主,暂留为客,国家千年而无变易,人民则父子迭禅,种族递更,故客此而主彼耶?”为了说明这种奇特的关系,章太炎以溪水为例做了一番推论:
若尔,请以溪流喻之。今此一溪,自有溪槽,溪槽者,或百千年无改,而其所容受之水,则以各各微滴,奔凑集成,自朝逮暮,瀑流下注,明日之水滴,非今日之水滴矣。是则亦可言溪槽为主体,槽中水为客体。而彼溪槽,所指何事?左右有岸,下有泥沙,中间则有空处。岸与泥沙,虽溪槽所因以成立,而彼自性是土,不得即指彼为溪槽。可指为溪槽者,惟有空处。夫以空处为主体,而实有水滴反为客体,是则主体即空,空既非有,则主体亦非有。然此空者,体虽虚幻,而犹可以眼识现量得之。若彼国家,则并非识现量所得,欲于国家中求现量所得者,人民而外,独土田山渎耳。然言国家学者,亦不以土田山渎为主体。则国家之为主体,徒有名言,初无实际,可知已[28]。
章太炎在辛亥革命前就酝酿出了一股爆发力十足的思想潜流,凭借《五无论》(1907年),个人对秩序与团体都实现了大解脱;凭借《四惑论》(1908年),以理杀人的强权式公理也被“个我”的昂扬姿态取代;在此之后的思想溪流《齐物论释》(1910年)一举冲破了“近代”以来所形成的“共同体优先”的原则。
沟口雄三通过梳理晚明至清末的思想史,为中国的“近代”找到了一个“公”的基调:“中国近代思想追其渊源,自一开始就是共同体式的。因此,是以社会主义式的,俄语即‘为人民主义牺牲’的要素为中核的。至少可以说这是中国近代思想的一个特征[29]。”这是一个近乎寓言式的论断,不过,在章太炎的思想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种打破寓言的思想姿态。它隐藏在佛家的彻悟中,若隐若现于流亡革命者的果敢形象,而终究只能寄身于章太炎的古奥言辞,与那些植根于古老文化中的伟大言说一样,只能寻求新的表达。
章太炎打破了流行的国家主义学说,主张“小我”高于“大我”,因政府与法律制度之“功能仍出于人”,本无“自性”。国之存废当由民决定,国家若禁止民之反抗权就是“以众暴寡”的不义之举[30]。
在“五无论”的理想中,章太炎也有对现实的妥协。比如在法律上,章氏有新法家的立场;在民族主义的层面,章氏有暂存国家以保人民的立场;而最为独特的妥协当属章氏在政治上的态度,他认为共和政体在当时只能算是最不差的一种选择:“若夫民族必有国家,国家必有政府,而共和政体于祸害为差轻,固不得已而取之矣。”既然是不得已而成的制度,就不得不附加上一些限制条件。
章太炎又提出“置四法节制”共和之国:第一要均分土地;第二要官办工场;第三要限制财富的继承;第四要解散议会。“斯四者行,则豪民庶几日微,而编户齐人得以平等”[31],民权方能得以恢复。以“依自不依他”的“自性”概念,章太炎构建了一个打破一切公理的私的理念,由此而成为晚清思想界第一个否定“公理”的昂扬姿态。
章太炎用中国传统思想,主要是佛教思想和庄子的齐物思想来对抗基督教、进化论等西方原理,他以及他所坚持的抵抗的原理使他成为革命史上的一根发条。这根发条逆转了人们头脑中西方与中国之间的先进与落后的概念,并为中国革命杀出了一条血路:通过否定革命的某些特质来推进革命(革命亦无法改变人类的基本境况),更准确地说,章太炎看穿了“近代化”这一流行的救国命题的虚伪与欠缺。遗憾的是,他的盛大游行队伍只是小规模的荡气回肠,最终亦被他的同胞瓦解为令人生厌的散兵游勇,颇有些世缘深处佛缘断的味道。
古文学光荣的结局
1921年5月,芥川龙之介在上海拜访了章太炎。芥川始终以“先生”称呼太炎,为这位“王者之师”的雄辩所吸引,甚至忘记了抽烟。
先生的谈话始终没有离开“现代中国的政治与社会问题”。他对芥川说,中国的政治正在堕落,腐败成风,比清末更甚,在学问、艺术方面也停滞不前。中国国民性偏爱中庸,甚于爱一时之激情,要识时务而后能定计划,不是什么学理或者学说可以成就的。在这位异域文学家眼中,章太炎有着令人惊讶的“寒冷”相貌,散发着古董的气味:
章炳麟先生的书房里,不知出自何种爱好,壁上趴着一条硕大的鳄鱼标本。这间放满书籍的房间,可是名副其实的彻骨寒冷[32]。
……他的相貌并不堂皇,皮色发黄,髭髯少得可怜。那突兀峥嵘的额头,看来好像生了瘤似的。只有那丝一般的细眼,确实有些与众不同——那双在上品无框的眼镜背后,总是冷然微笑的细眼。就为了这双眼睛,袁世凯虽曾把先生监禁,却终于未敢杀害……章炳麟先生接连地摇着长指甲的手,滔滔然陈述他独特的议论,而我却只觉得心中寒冷[33]。
再来看鲁迅眼中的章太炎: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先生)一九〇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34]。
在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的信中,鲁迅这样写道:
古之师道,实在也太尊,我对此颇有反感。我以为师如荒谬,不妨叛之,但师如非罪而遭冤,却不可乘机下石,以图快敌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后来他主张投壶,心窃非之,但当国民党要没收他的几间破屋,我实不能向当局做媚笑。以后如相见,仍当执礼甚恭,自以为师弟之道,如此已可矣[35]。
革命之后,章太炎的个别言行确实是矛盾重重。不过鲁迅始终坚守沉默,未发一言,批评之声来自同为章氏弟子的周作人。在《谢本师》一文中,周氏对这位“出书斋而赴朝市”的老师提出批评,其实,所谓的批评亦是惊疑中带着敬佩:
我在东京新小川町《民报》社听章太炎师讲学,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先生初从上海西牢放出,避往日本,觉得光复一时不易成功,转而提倡国学,思假复古之事业,以寄革命之精神,其意甚悲,亦复可感。国学讲习会既于神田大成中学校开讲,我们几个人又请先生特别在家讲《说文》,我便在那里初次见到先生。《民报》时代的先生的文章我都读过无遗,先生讲书时像弥勒佛似的趺坐的姿势,微笑的脸,常带诙谐的口调,我至今也还都记得。对于国学及革命事业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训有什么贡献,但我自己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响,即使在思想与文章上没有明显的痕迹。虽然有些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36]。
章太炎是第一批对清朝心死的文化人,甚至是第一个舍弃王朝近代化念头的改良派。他对所有成建制的社会规范都心存疑虑,骂光绪帝,骂立宪派,骂袁世凯,被民间称作“有学问的革命家”,被当局定为“乱党”“学阀”,两次被囚禁,数度被通缉,直到1918年之后,章太炎才斩断与政治的纽带,一心向学。美国学者傅乐诗因此把章太炎界定为“儒家思想体系崩溃的著名例子[37]”。日本学者普遍视章氏为“否定的思想家”,因注目过去而走向未来,遗憾的是深陷“国故”,被新的文化阵营抛弃了[38]。
章太炎虽具备钻石的硬度,却从未赢得钻石般的光芒。这既是他的缺陷,亦是他的特色。或许这正是他情愿选择的一种自身的形象:在终结一个时代的同时,又预言一个新的时代,而所谓预言,自然是一种未完工的伟大。在章氏之后开启新文化的胡适曾坦言,对于近人,最感谢的就是章太炎先生。在胡适看来,中国的古文学在章太炎身上结束了,不过是个“大结束”,是个“很光荣的结局”:
这五十年是中国古文学的结束时期。做这个大结束的人物,很不容易得。恰好有一个章炳麟,这可算是古文学很光荣的结局了。
章炳麟是清代学术史的押阵大将,但他又是一个文学家。他的《国故论衡》《检论》,都是古文学的上等作品。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么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作“著书”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他的古文学工夫很深,他又是很富于思想和组织力的,故他的著作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能“成一家言[39]”。
终结古文学的章太炎在民国舍了著书讲学,做起了“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引来众多非议。再来看周作人的态度,他在1928年写下轰动一时的《谢本师》一文,对这位远离文坛的老夫子深表惋惜,而惋惜的理由竟然是章氏作为一个师者不再讲学:
平常与同学旧友谈起,有两三个熟悉先生近状的人对于先生多表示不满,因为先生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我也知道先生太轻学问而重经济(经济特科之经济,非Economics之谓),自己以为政治是其专长,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这种意见固然不对,但这是出于中国谬见之遗传,有好些学者都是如此,也不能单怪先生。总之先生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因为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工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中国的后学[40]。
周作人坦言一生只认章先生这么一位“思想的导师”,自己只是“敢进忠告,以尽寸心”,并未语带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