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说:“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新说恣行,而民如麋鹿,是以救弊之道,必以儒侠相附”。法律与游侠之风,在维系人间正义方面有交集。不过法律寻求普遍性,而游侠却总是特立独行的,是大独、大群,相较而言,章太炎更倾向于后者。
从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思想气质来看,他的基本立场——诸如批判公理(刻薄寡恩、凌藉个人),讥讽进化,反对政党,怀疑民主,排斥议会,倡敢死论——都与“任侠之道”相关[16]。
草莽气是属于任侠的,孔子的时代还有,为公众的事敢于出风头,勇者无惧,后来是时断时续地愈发节制了。不节制的是细节,世俗的细节,如《金瓶梅》《红楼梦》里细细开出的菜单、药方。所以鲁迅说中国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而已集·小杂感》)
道教的好处是能够为世俗生存提供一切照料,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迷恋生命到了极端的地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果真成了仙,还要把世俗也打包带走,足见红尘的魔力,世俗的魔力。
张爱玲懂得中国之美在于约束之美。文人对月临水,洒泪长吁,感叹人生苦短,但是到此为止了,不再想了,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止于这个“虚无”。民间的宗教是由许多零散的小小迷信组合而成,如星相、狐鬼、吃素。文人与百工众业共通的观念是祖先崇拜,承认也好,相信也好,总之是大家都要遵守的一个“规矩”。
“得道”之前的人生合该多姿多彩,为了活着,为了享受苦短人生,基本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在这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一块空间——思想与行动都在此悬崖勒马,如中国画上严厉的留白,是保持均衡的必要空间。在张爱玲眼中,中国人“红灯映照里的人生”是充满细节的悲观:
按张爱玲写《中国的宗教》所观察,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最高的理想唯是足够的粮食与治安,使五伦关系得以和谐发展下去。人的资格,最重要的条件是人与人的关系,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的信仰。因此过分扩大自我和挖掘自我,会切断人与人的关系,不足为取。“未知生,焉知死”,有如中国书画里严厉的留白,一切玄想在那里悬崖勒马,绝对的停止。中国人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热闹明白,红灯映照里的人生。在此范围之外,弥漫着哀怅。物质和细节充满了欢愉,主题却永远悲观[17]。
世俗性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已经在酝酿,这个开端始于中国人把祖先崇拜纳入礼仪序列,个人的角色首先被确定为血缘传递中的一分子。商代甲骨文占卜最普遍的主题就是向祖先献祭食物:人们相信死去的祖先仍然需要食物,如果祭礼不当,会受到祖先的诅咒。祖先血统直接把神灵世界与人间社会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整体性的世界观,在这个系统中,对祖先神灵与对自然神灵的祭礼并没有分别:
在礼仪系统中,个人的角色是作为祖先血统中的一个成员。向祖先晋献祭品的仪式充当了生者与死者的联系。……这一结构的结果是,没有与尘世形成对比与十分不同的超自然存在的“彼岸世界”(other world)。经由祭礼,祖先神直接与生者沟通。他们没有死后亲如兄弟般的生活。他们也不是像古希腊诸神,生活在奥林匹斯山(Mount Olympus),吃仙果喝琼浆,偶尔戏弄一下人类,而是主要关心他们彼此。他们也不是面对创造他们而他们要报答的万能上帝(an almighty god)的灵魂。中国人的神只是人,死人,继续需要食品并对子孙发挥效力,但他们不发布道德命令,不根据某个更高的超验原则实施道德审判[18]。
中国人有一个道教的天堂和一个佛教的地狱,要么“位列仙班”,要么就下到阴间的“十八层地狱”。对于世俗生活感到满意的人,并不太向往“灵魂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会铸下永世不得超生的大错。信仰的世俗性催生出一种“竹节式”的人生观:历史走的是竹节运,一截太平日子里间着一劫,“五百年有王者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着瞧。
在中国古代,最高级的知识阶层几乎都是不信教的。即使是到了民国世界,社会上对人的评价向来不以信仰为标准,行为才是关键。人的资格取决于人与人的关系,而“五伦关系”安排好了人的一切。中国的超自然世界是荒芜的、苍白的,对照之下,世俗人生有着异乎寻常的丰富与自足。
中国自我表达的主流气氛是节制之美,写人生,写家国,最难得是“适可而止”,止于所当止。这个主流的气氛有一个场域,叫江湖。江湖就是懂得进退的意思,正如人们所常说的处江湖之远,远到庭园深深,把文人身上的草莽气也隐掉了,不再“出没”,只是一径没下去。《诗经》的大雅、小雅与颂,写的全是公众之事,《尚书》亦有这样的大气象,再之后,中国人的私我,至多只是到“词”的感时伤事,隐于庭园深深,不知几许。
章太炎的文字并不节制,他的草莽气是属于任侠的,有儒家味道的任侠。章氏晚年亦回归到儒家,“纯佛法不足以维风教”。他对儒家的源流曾作过一个基本的分类:汉之后的儒家或主“修己治人”,或主“明心见性”。前者从荀子而起,后者源于孟子。前者坚持“俗”界,不求超出人格;后者转入“真”界,已超出人格。
王阳明的“果敢”“即知即行”“戒转念”等,也是有任侠的一面。治经习儒的章太炎懂得此中妙处,所以他说:“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新说恣行,而民如麋鹿,是以救弊之道,必以儒侠相附”。
一个佛学的根底
佛学是东方智者的一个底。据章太炎回忆,他在青年时便开始接触佛学:
余少年独治经史通典诸书,旁及当代政书而已。不好宋学,尤无意于释氏。三十岁顷,与宋平子交,平子劝读佛书,始观《涅槃》、《维摩诘》、《起信论》、《华严》、《法华》诸书,渐及玄门,而未有所专精也。遭祸系狱,始专读《瑜伽师地论》及《因明论》、《唯识论》,乃知《瑜伽》为不可加。(《自述学术次第》)
1894年,章太炎与夏曾佑相识,夏曾劝章太炎“购览”佛典。夏曾佑曾学佛,常言“只有法相宗才算真佛学”,重《成唯识论》,而不以《楞严经》为然,章太炎亦持此种立场[19]。
1904年,章太炎因“苏报案”入狱,壮士之心不改。他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这样写道:“始余尝观《因明入正理论》,在日本购得《瑜伽师地论》,烦扰未卒读,羁时友人来致;及是,并致金陵所刻《成唯识论》。役毕,晨夜研诵,乃悟大乘法义。威丹不能读,年少剽急,卒以致病。”他认为佛学中禅宗以外,法相、华严最为可用:
华严宗所说,要在普渡众生,头目脑髓,都可施舍与人,在道德上最为有益。这法相宗所说,就是万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无形的法尘,总是幻见幻想,并非实在真有。……要有这种信仰,才得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可干得事来[20]。
1906年,章太炎在《民报》上发表《建立宗教论》一文,主张以佛教(慈悲)为宗,兼以中国向来流行的任侠(勇武)、墨家(兼爱),一切以利益众生为念[21]。
所谓的宗教,在章太炎看来是要有个非常现实的利民的标准:“宗教之高下胜劣,不容先论。要以上不失真,下有益于生民之道德为其准的。”(《建立宗教论》)时代已经发生变化,到了以宗教取代哲学的时代,而此时将兴的宗教,除了他拣选的佛教,没有更好的选择,“今之立教,惟以自识为宗”。
1908年,章太炎在《民报》发表《大乘佛教缘起说》,受到梦庵批评:“此《缘起说》,足以济度恶劣政府乎?足以建设共和乎?”“《民报》宜作民声,不宜作佛声。”章太炎作《答梦庵书》,坚持以宗教立信心,促民德。他说:“以勇猛无畏治怯懦心,以头陀净行治浮华心,以惟我独尊治猥贱心,以力戒诳语治诈伪心。此数者,其他宗教伦理之言,亦能得其一二,而与震旦习俗相宜者,厥惟佛教[22]。”
章太炎认为佛教贵在平等,使我们“勇猛无畏,众志成城”,“去奴隶心”,“佛教最重平等,所以妨碍平等的东西必要除去”(《演说录》)。有一点值得注意,章太炎所发扬的是无神的佛教,或者说是神性很弱的佛教。他在《自述学术次第》中甚至把佛教的宗教性全然地打破了:
余既解《齐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虽高,不应用于政治社会,此则惟待老、庄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许宋儒,颇以二程为善,惟朱、陆无取焉。二程之于玄学,间隔甚多,要之未尝不下宜民物,参以戴氏,则在夷惠之间矣。至并世治佛典者,多以文饰膏粱,助长傲诞,上交则谄,下交则骄,余亦不欲与语。余以佛法不事天神,不当命为宗教,于密宗亦不能信[23]。
章太炎赞佛教,因佛教能超脱生死,不自私,不畏死,弃名利,进而以佛理来树立起高贵的革命品德,因为“无道德者不能革命”。
章太炎是一面镜子,照见一个老迈而衣衫不整的古老国度,这一国度急需一剂道德的良药:“方今中国之所短者,不在智谋,而在贞信;不在权术,而在公廉[24]。”他所尊崇的佛教,没有神秘性,也不是历史上出现的那些古老、严厉的宗教类型。革命行动需要大信,一种并不玄妙的贞信,章太炎一生都在书写这份贞信:
人无自觉,即为他人陵轹,无以自生;民族无自觉,即为他民族陵轹,无以自存。(《印度人论国粹》)
人之思想无方,而行事则惟取其切近。如余所念,虽无政府主义,犹非最为高尚也。高尚者,在并人类众生而尽绝之,则思想之轮廓在是矣。然举其切近可行者,犹不得不退就民族主义。(《定复仇之是非》)
救弊之道,以救人为先;救人之道,以救人格为先。章太炎俨然成了教主,不过是个不立宗教的教主,也是为了应时之便而懂得权衡的素王。下面的内容是从章太炎与弟子的通信中摘录下来的,这些文字很忧郁,似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一生都是怀着这种浪漫的忧郁:
今之所患,在人格堕落,心术苟媮,直授大乘所说,多在禅智二门。虽云广集万善,然其语殊简也。孔、老、庄生,应世之言颇广。然平淡者难以激发,高远者仍须以佛法疏证。恐今时未足应机,故先举阳明以为权说。下者本与万善不违,而激发稍易;上者能进其说,乃入华梵圣道之门。权衡在我,自与康梁辈盲从者异术。若卓吾辈放恣之论,文贞权机之用,则在所屏绝久矣。要之,标举阳明,只是应时方便,非谓实相固然,足下以为何如[25]?
章太炎对成建制之物时时存着一种怀疑的肯切,甚至于佛学亦是“拾若干妙语而玩味之”,文人气十足,这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特色。狱中学佛的经历为他在思想上找到了一块立锥之地。章太炎发现了“自性”这个与唯识宗一脉相承的概念:
凡云自性,惟不可分析、绝无变异之物有之;众相组合,即各各有其自性,非于此组合上别有自性。……故自此而上,凡诸个体,亦皆众物集成,非是实有。然对于个体所集成者,则个体且得说为实有,其集成者说为假有。国家既为人民所组合,故各各人民,暂得说为实有,而国家则无实有之可言。非直国家,凡彼一村一落,一集一会,亦惟各人为实有自性,而村落集会,则非实有自性。要之,个体为真,团体为幻,一切皆然,其例不可以偻指数也[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