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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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娘11

红娘惊讶地听出,问案的官员声音十分耳熟,便抬起头来,见主审席上,是冠戴整齐仪表堂堂的白面书生今科状元张生,差点失声叫起来。她立即感到心跳加剧,耳朵轰隆一声,胸中一股怒气直往上涌,都是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害得我与小姐落到郑兴那贼手里,受尽凌辱摧残,才有这杀夫之罪。如今我是阶下囚,你却一身荣耀,颐指气使,来审问我,这世道竟如此不公!她一时冲动,便要冲上去,狠狠揭张生一层皮,撕下他的满身荣耀,还他个始乱终弃、攀高附贵、卧柳眠花、背信弃义的真小人面目,让天下人也看清他的嘴脸。她突然站起来,用带枷的手指着张君瑞斥道,你……我……这场面让三位审官和两旁衙役猝不及防,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只见两班衙役齐声喝威,张君瑞也一拍警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凶顽,见了本官怎敢不跪,要哄闹公堂,小心刑法不容。

州府陪审官儿,也觉诧异,这个女犯,怎么还没怎么审问,她竟站起来了,莫非要诉本官前审有什么不公之处,这不叫巡案大人看低并耻笑,也站起来,齐拍警堂木,齐喝凶犯跪下!衙役中走出一个大汉,适时上前,从后向红娘腿弯踢一脚,按她跪下去。红娘是跪下去了,但却面对张君瑞高昂着头,眼里喷射着炽烈的火焰,怒视着。

张生乱了方寸,有一刻儿,面色苍白,心也突突狂跳。但张生毕竟是善于应变之人,而且他在下面已经有了思想准备,立即镇定如常,换了一种口气,对州府官员说,这个凶犯,关押日久,定是戴枷十分不便,本官念她是女流之辈,就给她卸了枷锁,让她跪下听审吧!州府官员觉得十分奇怪,凶犯在堂,不遵法规,巡案大人却不用刑,而且要怀柔体恤,还让去枷锁,这……这也许就是这位新科状元高明过人之处,立即命衙役为犯人去枷开锁。

经这一折腾,红娘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一时之怒,差点让张生尴尬,这又何必呢!莺莺小姐平日说命运,这也许是命该如此,我该由负我的张生来审来问,何况兜出前事,于小姐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且听他怎么审吧!

问:崔红娘,此前你在府台大堂上所供,可句句是实?

答:我红娘虽是女子,最知道为自己的话做主,决不朝三暮四,昨言今改,板上钉钉,句句是实。

张君瑞脸红耳烧,知这话是冲自己说的,坐在堂上,好不自在,唯恐地方官员看出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问:本巡案从京城来到绛州府,听府台大人说,你是自己投案自首。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在府台堂上喊冤,莫非不愿服罪?

红娘正视张君瑞而说,我问你,巡案大人,小妾刺死丈夫,就犯了律条;要是丈夫杀死害死小妾呢?

张君瑞倒成了被审问者,忙说,那自然也要治罪啰。

红娘紧逼着问,当小妾遇到丈夫用炭火烧得殷红的铁火筷,向小妾心口捅来时,小妾是甘愿去受死,去等官家去治丈夫的罪,还是奋起反抗,以其人之道还致其人之身免遭死于非命呢?

张君瑞一时还被问住了,连连说,这个……红娘得势不饶人,追问道,当丈夫在妻妾身上又抓又挖,又嘴咬又鞭抽,野蛮施暴时,妻妾是否要默默忍受,逆来顺受,难道这妻妾不是人?不是血肉之身、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来为妻妾做主呢?

张君瑞连连退守,似乎有一败涂地之势。他有点狼狈,也十分愤怒,我张某本欲替你开脱几句,莫想你得势不让人,让我出丑。他毕竟是经见过点世面的,便反守为攻,严词斥道,凭你怎么说,却是空口无凭,只是你杀人借口而已。郑兴被你杀死,却是铁案如山,弑夫之罪,罪在不赦,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君瑞是想以此话堵红娘之嘴,莫想到,却激起红娘一腔义愤,她说,是的,我和莺莺姐姐是没有被那毒如蛇蝎的郑兴杀死害死。可我姐妹双双的心早已被摧残破碎了,早已离肉身而去,冤魂已游荡四方。张大人,你是读书人,你应知道,哀没大于心死。我姐姐和我,心早已如死灰。杀人心者无罪,杀人身者却要绑缚刑场,遭凌迟处死,这就是李唐律法!你是朝廷命官,你说这法是为谁制订的?它公道不公道?

张君瑞有点语塞,但还是厉声斥责道,好你个杀人凶犯,竟敢在公堂上,口出不逊之言,针砭当今,委实狂妄,本官本当用大刑,念你是一位柔弱女子,先饶你这一回,再要胡言,定当大刑侍候!本官食君禄,自当按律判案,决不容许狂犬吠日,口吐狂言。崔红娘,本官问你,郑兴被你杀死,你已供认不讳,你得从实招认,你是怎样杀死郑兴来!

红娘已经将该倾诉的都痛快淋漓地倾诉了,心里也觉松快许多,见张生语塞,强颜镇定,也觉好笑,知他怕当众出丑,揭出他的真面目来,她也无心再难为他,这叫点到为止吧。只有一件事,横亘在心头,那就是解脱莺莺姐姐和老花工爷爷。便说,杀郑兴确是我一时为求生,夺过他捅向我的火筷,将他踢下床,照他心窝奋力捅去,那郑兴当即毙命。这天白日,莺莺姐姐已到崔家奔丧,我本要随小姐去崔府吊孝,我是崔老夫人看着长大,虽是使唤丫头,她视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岂有不去守灵送她老人家之理?可那郑兴,几次强行将我赶下轿来,关进后花园里。晚上,他不顾岳母——也是他的亲姑母——热丧停灵在府,竟回家来发泄兽欲,还要忍受崔夫人新丧悲痛欲绝的我对他强颜欢笑。我不笑,他说我的皮肉太紧,不会笑,便用烧红的火筷捅我。我想起往日遭他百般虐杀,万般施暴,眼前又用火筷夺我性命,凶残至极,此时我不求生便不是人,我不捅他,如何求生,我若任他残害,天理不容。这事儿八杆子也打不着崔莺莺小姐,也与别人无涉。听说你们却将莺莺姐姐押来,问她个怂恿小妾弑夫之罪,这是天大的冤枉,望大人明断,千万莫冤了好人!那晚杀了郑兴,我十分后怕,便生出逃跑念头。我从郑兴衣服上抽出牛耳尖刀,踹开老花工屋门,用刀逼着正要出去打更的老花工,让他脱下长衫,摘下方巾,夺了他的梆子,并让他为我搬了架梯子,扮作打更人,骗过家人,翻墙出逃。后来投案,一是为鸣冤,让各位大人为我伸张,即使不伸张,也让天下人知道我为啥杀郑兴,二是怕小姐与老花工爷爷受牵连,自己投案,洗清别人。以上句句是实,求大人让我速死!

张生不敢再审下去,怕火烧到自己身上,便顾左右而说,二位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二位州府官儿见今天这案子审得有点蹊跷。前次升堂,巡案大人才华横溢,有智有谋,逻辑严谨。今天这公堂上,大人怎么问得少,却听得多,有点神不守舍,言语支吾。倒是这个凶犯红娘却好一张利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看来新科状元不过如此,两位陪审官儿相视而笑,心照不宣。知府说,大人明断就是了!

张君瑞当庭宣布,先将犯妇崔红娘带下关押,待此案结束,一并发落。犯妇还有什么话说。

红娘说,我要见崔莺莺小姐一面。

张君瑞宣布退堂。衙役一声吆喝,红娘被带了下去。在堂口,红娘又一次瞥了张君瑞一眼,眼里是幽怨,是愤怒,是谴责。张君瑞在与红娘对视中不寒而栗,心头似乎被猛击了一槌。

张君瑞清楚,红娘和莺莺,分别押在两个牢房中,为防止串供。那就是说,自事发之日起,莺莺一直未见过红娘。红娘离开大堂时,曾要求见崔莺莺一面,按说,这是受到严格限制的,他无法满足可怜的红娘最后一点要求。但由此,他突然想到,这种见面,也许能为他提供见到莺莺的机会。他常常为遗弃莺莺而良心责备,时时处于良心拷问与忏悔之中,特别是承担了督审此案以后。然而身在官场,身不由己。这次来绛州,虽然他处于两难境地,但毕竟提供了见到崔莺莺的机会,然而在堂上见面,充满凶险。一个红娘已经差点让他出丑,再来一个崔莺莺,他能有个好吗?她要是将前事一股脑儿亮出来,我这脸往哪儿搁,这桩差事不全泡了汤?必然私下找到一个机会,对莺莺表示自己的愧疚,防范莺莺在堂上给自己难堪。实在说,毕竟和莺莺相好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莺莺当初钟情于他,他当初也是一心非她不娶,且已海誓山盟。弃情之因,皆在于受制于人,他已无法掌握自己命运。他此次来此巡案,内心也有开脱莺莺之意,也算一次补过吧!

在用餐时,张君瑞对陪酒的刘知府说,下来只剩下崔莺莺了,该怎么审问,就请二位大人主审吧!

刘知府忙说,还是大人主审,我们聆听审理,也好长长见识。不瞒大人说,听大人审一堂案,真胜似读十年书啊!刘知府极尽恭维之能事。

张君瑞要的就是这话儿,忙说,此案错综复杂,学生才疏学浅,有点心力不济,还望二位大人多多指教。我想让红娘与崔莺莺见一面,不知两位大人以为妥当否?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猜度不出张大人此话的意思,不好迎和,以为是张大人考他们,便说,这个这个,案子未审结,同案见面,只怕互相串供,与以后审案无益反而有害,也与程序相悖,莫非大人另有高招,我等愿意讨教。

张生说,不敢说是高招,下官想,这审案亦如用兵,虚虚实实,贵在相机应变,为我所用,真真假假,让犯人就范。崔莺莺是相国之女,天资聪颖,不比老花工和崔红娘容易对付。我们也不能在堂上大刑侍候,要是用刑轻了,她不肯招供,要是用得重了,把个如花似玉的柔弱女子打死了,我们也吃罪不起,诚所谓深不得浅不得……二位地方官员说,大人倒是有惜花怜玉之心啊!

张君瑞知是戏言,但仍一惊,便想,千万莫叫这两个老官儿摸透我的用心,我得使点权威。便说,办案是朝廷御批,怎敢戏言。我想避重而就轻,避开正面出击,而用奇兵,也许事半而功倍。

两位官员说,愿听教诲!

张君瑞说,让她们见面,必然会谈到案情,咱们派人在暗中监听,她俩必将如何杀死郑兴甚至如何攻守同盟要商量一番,我们掌握了真凭实据,纵使她在堂上巧辩,也是枉然。到那时,她崔莺莺满身是口,也得乖乖就范。

二位地方官儿连连说,大人真英明,这叫欲擒故纵,将计就计,下官服了!下官服了!

张君瑞说,烦二位大人从手下为我物色一处可以监听又不会暴露的地方,找一个机灵可靠的书记官儿。事不宜迟,就在今晚进行。到时,下官我要亲自去听;明日咱们趁热打铁,突审崔莺莺,了断这个案子,好早日回京奏知圣上,也好为二位大人请功!

二位一听,屁颠屁颠地一再恭维巡案大人英明,并说,我们也想去听听,也好长点学问。

张君瑞说,二位连日辛苦,怎敢再劳驾,再说人多容易出娄子,还是请二位回府上和驿馆早早安歇吧!

是夜,张君瑞与知府派来的书记官儿,来到了狱中的一间探视室。这屋子分里外间,隔着两扇小门。外间有硬木桌一张,厚木墩两个都十分厚重粗糙。张君瑞与书记官在里间坐定,煞有介事地叮咛书记官如此这般一番,便命禁婆分别将红娘与莺莺带进外间,在外面等候,不能妨碍犯人互相说话。

红娘先被带进来,禁婆对她说,巡案张大人恩典,让你见崔莺莺一面,你要抓紧时间说话,这时辰可是定好了的。说罢,便颠颠地去带莺莺。莺莺以为是府上派人来探监,一进门,见是红娘。红娘一身囚衣,头发紊乱,嘴唇干裂,两眼肿胀,显得十分憔悴。莺莺一见,便扑过去,抱住了红娘,号啕大哭起来。

红娘倒显得平静,莺莺姐姐的模样与过去判若两人,人也瘦了,脸也黄了,一副凄苦的神情,相逢裂帛般的放声大哭,都让她感伤,可她知道时间有限,不能让悲伤占去了好容得来的时间,便推开已经哭得背过气去的莺莺,说,好姐姐,叫你受苦了,你坐下,咱们说说话儿。

禁婆见此情景,也有点伤感,劝道,你二位可要赶紧叙叙,只有半个时辰,我到外面去,你们就说话儿,别再哭!边说边退了出去。

莺莺止住哭,为红娘整理了一下额上的乱发,说,妹妹,你不该那样,你不该那样!要杀那豺狼,也应当由姐姐我动手,你不该那样!莺莺悲哀地说,你事先也不说一声,怎么就干这种傻事啊!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红娘挨紧莺莺坐着,把莺莺的手抓在自己手里,抚摸着。姐姐,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不知道,那贼子那晚回来,让我与他联手整你,我不依,他便让我对他笑,百般作践我。老夫人新丧,停灵在府上,我不能去守灵,却受那贼子凌辱,折磨,我哭还哭不出来,我能笑得出来吗?我又不是畜生淫娃。他抓我,打我,说我是一块不会笑的肉,用烧红了的火筷要捅死我。我反正是一死,与其被他害死,还不如豁上去,换他一条命。我用双脚将他蹬下床,趁那贼没爬起来之机,夺过火筷,往他心窝用力捅去。我绝不后悔,在那贼子手下受凌辱,还不如死了好!我一个弱女子赚他一条命,死有所值!我没想到,这事怎么会让你受苦受冤,也牵连了老花工爷爷,都是那混账的州府老爷黑白不分,冤枉了你们呀!

莺莺说,我明白,妹妹所为,都是为了我。好妹妹,我这一生欠妹妹的太多。我不该让你跟我到郑家去,当初你死乞白赖要跟我,我明白你是怕我孤单,去保护我,我后悔没有力拒你,才有今日,让你蒙难。我也后悔奔丧时未强行带你到崔府,避开这个灾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这样侠义的人当丫鬟,跟我受苦受累又受罪,又遭这杀身之祸。妹妹,都是我的命不济,才让你带灾。妹妹,你的大恩大德我报不完,也无法报了。我还说今生见不到你了,要见你得到了阴曹地府,双双作了鬼,没想到咱们还有这见面的机会,既然天赐这个机会,好妹妹,你就听我一句话。

红娘偎依在莺莺怀中,享受着这人生最后的姐妹亲情,姐姐,我平日待你为亲姐姐,你也视我为亲妹妹,你我情同手足,你有什么话我能不听吗!姐姐你说吧!

莺莺抚摸着红娘的额头说,这案子一开始,我已想好了,我已招认了是我让你杀死那贼子的。要是那官儿审问你,你就说我过去曾和你预谋过,让你伺机杀了那贼子,你当初不肯,害怕犯事,我曾经几次打你骂你,逼你,诉说我家对你有养育之恩,让你报恩。那天我走时,还偷偷把你叫到一边,对你说,今晚如果那贼子回来,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以哄得他睡了,想法将他杀死,然后设法逃走,你是当晚趁那贼子熟睡时,捅了那贼子一红火筷,然后逃走。你将一切都推给我,说是我指使,你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我可以替妹妹伏法,你说不定还有活路的。好妹妹,我自受那贼凌辱以后,已经心死,加上昔日被抛弃,已经心如死灰,不再想苟活于世了。我不能有负于你,我是想死之人,你就成全了姐姐,让姐姐死了,也能瞑目。不然,你去了,姐姐也不会活着,也要跟你去,去做你来世的丫鬟,来报你当世之恩!这案子还未结,一切都来得及,你就照姐姐的话去做吧!成全姐姐一次吧!

红娘再也憋不住悲痛了,她如泄闸般地放声大哭,在莺莺怀中颤抖着,边哭边说,姐姐,有你这样好心的姐姐,红娘死也无憾。可你也好糊涂呀,这事怎么可以,明明是妹妹所为,明明是妹妹在那贼子残害自己时,反抗杀死那贼,你与这事没有关系,你让我照你的话编着哄人,能有谁相信呢?妹妹做事妹妹当,不敢作不敢为,就让那贼杀死好了,何必反抗?姐姐,你怎么能想到死呢?如今那贼子已经死了,没有人残害你,欺凌蹂躏你,你可以改嫁,选个好人家。以我说,我的好姐姐,经历了这许多年世事,我已将人生看清了,什么官宦人家,什么圣贤弟子,书香门第,王公贵胄,不是说没有好人,可实在良莠难辨,况且世情多变,人事日非,还是庄户人家最可靠,别指望那些大家公子,巨商大贾,文人墨客的情呀义呀,那连露水珠儿也不如,统统靠不住。本分庄稼人,布衣粗食,知足常乐,贫贱夫妻,生儿育女,知冷知热。万不得已,就是出家事佛,也能安宁一生。血肉发肤乃受之父母,灵智神态乃得益天地,自贱自身,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父母,你又没作奸犯科,贪赃枉法,你又不是忤逆不孝,不遵妇道,不违纲常伦理,尽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快快乐乐做事,怎么能轻生?妹妹也想活,但如今已不能了,妹妹心甘情愿受死,怎好让无罪之身的姐姐代我受刑呢?那我红娘成了什么人了?妹妹只要姐姐好生看护小翠。小翠不是别人,是我的一母所生的亲妹妹,她如今在京城感应庵出家,你若能见到她,就以亲姐姐待她,让她做你的亲妹妹。我母与妹妹的遭遇,也全是郑家造的孽,按说我和妹妹都是郑兴他父的骨血,没想到那没人性的野兽……红娘把自己的身世给莺莺说了一遍,又叮咛莺莺,要善待大仁大义的老花工爷爷。最后,她说,我不杀死那野兽,苍天也不容,我是替上天替人间除了一害。说完又一次放声大哭。

里间的书记官早已泪眼婆娑,也深深为这一对女子的情义所感动,记录的狼毫笔,也在手中抖个不已。张君瑞开始尚有点担心,害怕二人说到他,对他多有微词、被那书记官听去传播。但见二人只顾讲自个儿的事,也深为她们的气节所震惊。自忖道,看来我失去的是两个比美玉还纯洁的灵魂啊!要知这样,当初不去应试,或应了试,不要那个状元,与莺莺红娘们就是到乡野为农桑,当一个平头百姓,也值呀!还可以免却了她们此一桩大劫。名是缰利是锁,人生为什么不永相知,却要什么功名呢?为什么不能善待珍惜真情呢?

外面莺莺与红娘仍继续着痛苦而让人闻之泪下的叙说。莺莺说,好妹妹,这样看来,这世上还有你丢心不下的亲人,我更应当让你活着,去照看你可怜的妹妹,报答老花工的恩德,你就照我说的去作,兴许会有活下来的一线希望,让我去死吧!

红娘气愤地推开莺莺,你怎么如此糊涂,这案子已经铁定了,你还纠缠什么!我说出妹妹与老花工,是让你代为关照,你只要善待他们,我在九泉下也安宁了。好姐姐,红娘又把莺莺拉近自己,你的情我领了,这结局也是命里注定。就像这次朝廷派来的巡案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普救寺的故人张生张君瑞……里间的张君瑞惊得张大了嘴巴,似乎有人把刀逼在后颈,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心想,这下糟了,我活该在这儿木匠作枷,自设陷阱自己跳。他一时慌得站了起来,但见书记官诧异地看他,便又坐下去,如同坐在针毯之上,极度不安与惶恐。

莺莺听红娘说巡案大人是张君瑞,脸色惨白,气得咬牙切齿,唬地从木墩上站起来,他还没有害惨……红娘忙掩住莺莺口低声说,小心隔墙有耳。红娘一进门,已经发现了这屋有里间,似乎觉得有人在窃听,就在刚才,她似乎听到了里边有响动,后悔不该提到张生,引得莺莺姐姐愤怒,忙掩口,怕被别人知道。又低声对莺莺说,他肯定要当堂审你,你千万别表露出旧情新恨,以防节外生枝!又放大声音说,张大人明察秋毫,谁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定会秉公断案,他若审案,你应照实相告,别再硬要为我开脱,惹张大人恼了用刑!我将一切都据实招供了!又放低声音说,我这次能与姐姐见面,也是他恩准的,不然同案怎可在牢中会面呢!

莺莺发作时,张君瑞十分害怕,但听了红娘的话,便放下心来。他看了看书记官,那官儿似乎还沉浸在对这两个女子的敬佩中,见张大人看他,知有话要说,便问,张大人,听那人犯口气,似乎她们过去就认识你?

张君瑞一惊,但却有点感慨地说,唉,你说这事怪不怪,去年年初,我到普救寺温书,正好她们主仆和老夫人都住在那里,老夫人差这个红娘向我求过字儿,还略备酒菜致谢过我,也见过这位崔莺莺小姐。莫曾想,事隔一年,我被圣上派来督审的,便是她们俩,让我对人生徒生许多感慨。

书记官是位年轻人,很精干,眼神活,一笔蝇头小楷也写得十分工整流畅,十分会应承人,便说,这天下说大也真大,说小也却小,昨日故人,今日成了阶下囚,也真让人感叹人生之无常,老爷你还拿得住,要我会受不了的。我今天一见这两位女子,心里也十分难过,惋惜!

张君瑞说,人生如梦,物是人非!从她们交谈中,你听出点什么来了吗?

书记官儿说,我冒昧直言了,老爷见谅小人。这案子清清如水,人是红娘杀的,小姐念她平日有恩于自己,也因是自己将红娘带到郑家,便要替她顶罪,才编了一套谎话,谎话虽可气,但其心也如金子一般让人看重,我看这两个女子都是仁德的女子,红娘弑夫,也是郑兴害她而起。

张君瑞说,先生明鉴!但那红娘,不管怎么说,也是弑夫之罪。弑夫之罪,罪在不赦,我们同情,也无法法外施恩呀!至于那莺莺,其实这案子与她无涉!你说呢?

书记官忙说,老爷明断!小人也深受教诲。以小人看,这案子到此可以结案,也不用再提审莺莺了。老爷,今晚没人,你不想见见故人?

张君瑞心里咯噔一下,怕这书记官别有用心,一时摸不清他的深浅,但也觉得正好利用这话,便说,这个嘛,就不必了,我是巡案,她是案犯,多有不便!多有不便!

书记官说,嗨,有什么不便的,她又不是真凶,不是同案犯,连个从犯也不是,见见何妨?

张君瑞见那书记官不像有别的用心,便说,你说见得?唉!你也说得在理,如今她落了难,我却荣耀加身,不见见她,世人和同僚还笑我不近人情,是得见见!不过红娘就不要见了,她是主凶。你可让禁婆将那红娘带走,我好与崔莺莺小姐寒暄几句。当初小姐母亲在日,也曾有恩惠于我,我也得借机对老夫人表示悼念之意。请别忙,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先生说,我见先生为人忠厚,谈吐不俗,字也写得清秀,人也年轻,我们院中,正缺一名书记官,不知先生有无意思跟我到京做事?

书记官说,感谢大人栽培,只怕我力不从心!

张君瑞说,哪里,凭你的学识我还怕你低就了呢?有我在,定会量才而用的!

那书记官纳头便拜,谢大人知遇之恩,学生定当全力报效大人!

张君瑞说,免礼,这事儿我能做主,你放心在家等待佳音吧!还有,今天我私见崔小姐事,只是故人寒暄,算不上什么,可以不惊动府台大人。

那书记官说,这个自然,请大人放心。说完便屁颠屁颠地为张君瑞安排去了。

崔莺莺一听见禁婆宣布会见时间已到,便又一次抱紧红娘。平日在监中,度日如年,时光如同凝固了,长夜漫漫。今天这半个时辰,如同弹指一挥间,她姐妹还有多少话要说,她不忍看憔悴的红娘,但又不愿红娘在眼里消失。她清楚,这次分别,将是一次永诀,此以后,无情的律法,将把她们分为阴阳两界,要相逢除非是在梦里。

莺莺紧紧地抱着红娘,两个憔悴的脸儿,紧紧贴在一起,泪流淌在一起,汇聚着巨大的人生悲痛。禁婆上来要分开她们,却被那书记官阻止了。

红娘说,姐姐,别再哭了,我已不哭了,我们没时间哭了,来,让我再看看你。她把莺莺稍稍推开,双手拢着莺莺软塌塌的头,来,让我给你梳理梳理头发,她用分开的五指,作为梳子,梳理着莺莺紊乱的头发。过去,她也是这样为姐姐梳头,为姐姐使桂花油,为姐姐贴花黄,插头饰,端详姐姐的美丽。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了昔日的温馨,只有悲怜!

莺莺也理着红娘的乱发,为红娘整理着衣裙,抚摸着红娘的脸儿。这是一张多美的脸庞啊,瓜子型,两只秋水般的眼睛,修长而微微扬起的眉毛,透着一股男孩子的英气,灵气。两只小小的酒窝,平日总在腮旁荡漾,而今却平静下来,收藏了,天真烂漫而一变而为凄清忧郁。这样的女孩儿,是月露滋润的精灵,是万美集汇的仙子。平日里,这样的女子都把自己的灵动遮掩着,而去突出莺莺,把自己放在陪伴和衬托的位置。实在说,她比大家闺秀还要清秀清纯与灵毓,只是有莺莺在,自个不愿显山露水罢了。这以后,这个人儿,就要玉山倾倒、化为乌有。苍天啊!救救这个可怜又可爱可敬的妹妹啊!

红娘姐姐!红娘姐姐!你本来是大我两岁的姐姐,就让我还你姐姐的身份吧!让我来为你梳头,可惜没有花儿,没有钗环……你把这一切过去全插在我的头上了,可我没能为你……莺莺泣不成声,最后竟昏了过去。

禁婆把红娘与莺莺分开,把红娘带走了,把她们分成了阴、阳两个世界,天啊!

禁婆手忙脚乱将莺莺整治得醒过来。然后与书记官退出去了。

莺莺朦胧中如在梦境。她张目看着头顶,那儿悬挂着一个灯笼,蜡光在粉莲纸里摇曳,刺眼的光线照亮了另一张木墩,红娘!红娘!红娘在哪里!她记得那儿坐着红娘,怎么就不见了呢?她呼叫着,但马上被自己的呼叫声惊吓住了,我难道是在梦中与可怜的红娘相见吗?噢,红娘不在这儿,我做梦!我这是在哪儿啊!她茫顾着屋子。终于她的眼光落在了张君瑞的身上。你是谁?你?

等候在一旁的张君瑞将她扶起来,让她坐在身旁的木墩上。我是张……我是……张君瑞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名字。红娘被带下去了,你不是做梦,你刚才见到了她,说了好一会话……噢,我们刚才……她终于明白了。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张君瑞,你是巡案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你!张君瑞怯生生地说,我来看看你!说着,便在莺莺身旁红娘刚才坐过的木墩上坐下来。

莺莺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了,她像躲避红火炭一样,警觉地往一边移动着,极力想躲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官儿。你不要靠近我!我是囚犯!我是杀人凶犯……张君瑞下意识地往外移了移屁股。他有点难为情,甚至后悔在这种场合与莺莺见面。他害怕激怒莺莺,做出有损自己身份的事来。他十分谨慎地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来见你,我也是十分作难,请让我说几句话,也对过去的事,向你表白我的歉意。

莺莺似乎平静下来,背着他说,你何必来看我一个杀人凶犯,你是新科状元,翰林学士,又是朝廷钦命的巡案大人,你已不是当初在普救寺的张解元,我也不是当初的崔莺莺,我是犯妇,你可以审我判我,笑我,你来看什么?看我沦为牢犯的可怜?给我显示你的荣耀和得意?看我母丧家破?你走吧!禁婆!快把我送回牢房!莺莺高声叫着,走到门口,拍着门。

禁婆开门进来,疑惑地望着这场面,问,老爷,需要把犯人带走吗?

张君瑞厉声呵斥道,崔莺莺,你还不老实招供,我们已听了你和崔红娘的谈话,你还要蒙我不成!这话虽是说给禁婆听的,但也将崔莺莺镇住了,她本来还要在提审时为红娘开脱,没想到这个可恶的张生竟用计使她的一线希望破灭。她颓然地坐到木墩上,沉默了,为自己的命运,为表示对这可恶可恨的张生的恨,她沉默了。张君瑞对站着也发愣的禁婆挥挥手说,去吧,这个犯人也许渴了,给她拿点热茶来,我也要一杯!禁婆颠颠地去用托盘沏上两杯茶来,放在靠窗的厚木桌子上,说大人请用茶!张君瑞从怀中取出了一点银子,给了禁婆,摇手让她去了。

张君瑞把茶杯捧在崔莺莺面前,换了一副口气,说,请你用点茶!

崔莺莺不接,但没有发作。张君瑞也不勉强,说等凉了以后再喝吧!他自己呷了另一个杯子的茶。他心里吃劲,口干得很,热茶也稳定了他的情绪。坐下来说,你误会我了,我怎么能乘人之危,来看你的笑话呢?我是来向你请罪的。当初是我荒唐,行为欠检点,用情不专,可我也是陷在圈套里,身不由己,我有负于你,本无面见你,谁知老天又将我安排到这桩案子的督审上,我不来见见你,我心不安,良心也不允许我。请你体谅我的难处。

莺莺只背坐着,像一座冰山,纹丝不动。

张君瑞边说边提防着她再次发作,尽量口气放得平和委婉,言辞里对自己多有自责。听说老夫人过世了,我深切表示哀悼之意!还有一些话,我得给你讲明白。这桩案子,已经洞若观火,且业已审清,只待结案处决。弑夫之罪,与你无关,完全是红娘一人所为,人证物证俱在,已成铁案。你想顶替红娘,应属义举,但有无视律法之嫌,已经给判案造成阻障,按律应当追究,我将从中通融。刚才你与红娘会见,是我特意安排,为的是让你姐妹见一面,也为了洗刷你,还你个清白无罪之身,同时也是为了见你一面,向你请罪。红娘能落到这一步,也与我当初负你有关,我深感良心责备,我无一补偿,只能在红娘临终用刑时想法让她落个全尸,我再无力回天了。你是深明大义之人,千万莫要为自己罗织杀人预谋之罪,这样你脱不了干系,也与红娘无补。她的铁案就是搭上十个赔罪者,也难逃一死。你纵然自戕一死,也是死于非命。你想没想,你即使自己解脱,谁来为红娘照看年幼的小翠和年迈的有恩于红娘姐妹的老花工爷爷,这也是红娘所最不愿看到的结局,何况世上还有怜你敬你的崔福与崔府上下诸多人等。红娘乃将死之人,死人相托,重于泰山,以轻生放弃死者所托,也属不仁不义。你是知书达理之人,聪慧过人,心性极高,应念红娘和你姐妹一场,自小相厮相守,情同同胞姐妹,她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怎能不顾她之所托,一味自己解脱而终却未能解脱,反负了红娘呢?

莺莺空洞怨恨的眼里立即注满了泪水,身子也颤抖起来,恨恨地说,六尺须眉男子、堂堂状元公,尚且可以忘恩负义,把诚信当作儿戏,把海誓山盟随意轻抛,我一个弱女子,忍受百般凌辱,难道连解脱自己都不能吗?难道就是负义的小人吗?红娘妹妹之托重于泰山,难道两情相托,终生山盟海誓就轻如鸿毛不成?我崔莺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负义之人却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这世事倒真公平!真公平!莺莺耸动着双肩,泪流满面,极度悲愤。

张君瑞被数落得无地自容。给人讲仁义诚信,自己却违背前盟,这其实是大不仁不义不诚不信,以己之人格,怎能开导别人呢?张君瑞一时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小姐此话,句句在理,我张君瑞已有负于小姐,才深知负义的痛苦,我虽满身荣耀,有名有利,但我良心没一天安宁过,小姐以我为鉴,也不应负红娘。红娘虽杀死郑兴,但我深知她是不甘受辱而为,我心目中,她仍是一位仁义女子,一位当今奇女子,烈女子,我要判她为极刑,我终生会恨我,但王法如山,我张君瑞无力回天,违心我也得以律办事,我身不由己呀!我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就冒昧讲出来。我那位夫人听说我要到绛州来督办此案,她也对你与红娘心仪已久,让我尽量做点补偿的事。她虽是大家小姐脾气,但也知书达理,让案结之后,把你接到京地,你如愿意到府上,她将以姐姐相待;你若不愿屈就,可以随你意愿另择居处。我意此事已发生,蒲州于你已成不忍居留不堪回首之地,她出于善意,你尽可以离开蒲州,我现在不要你答应我,待后你好自权衡吧!望小姐不计前嫌,宽恕我这不义之人。时间紧迫,我不能在这久待,小姐就听有罪之人一席话,好自为之?不知小姐还有什么话?

莺莺已平静下来,说,犯妇求死不得,求生不能,还有什么话。我谢谢贵夫人美意,只怕我只能领情,我即使苟活,也是心死之人,方寸如灰,请不要为我费心!我这里有纹银三两,烦大人托禁婆为红娘买些酒食麻糖之类,让她好生待她。

张君瑞当即唤来禁婆,说,红娘一案,已经审结,不日将要处决,我朝对处决犯人一向仁怀,你可用这三两银子,为她买些好吃好喝好生照看她,不得克扣!这桩案子与这位小姐无涉,不日也将开释,你也要好生关照,不得有任何不逊之言词,可以为她换间清静暖和的牢房,茶水侍候。

禁婆领了银子,磕了头,扶着莺莺去了。

张君瑞这才透了一口长气。他唤来人役,打轿回馆舍安歇。这一天,于他来说,长似百年!

黄河西岸红毛太岁的窑屋里,蜡光通明,人声喧嚷,近百名粗黑汉子,在狂饮。他们大盘吃肉,大碗喝酒,准备从冰封的黄河上,趁月黑风高之夜,摸过黄河,于后日混入绛州城,去劫法场。

此前,红毛太岁已和瘦猴等一杆哥儿们,经过激烈争论,甚至火,达成缺席拥戴红娘为头儿以黄河东西岸为据点的造反武装,公开与地方富豪和官家较劲儿。红毛太岁是探听到红娘被关押在绛州大牢以后才坚定了自己的打算。他们推断,红娘自投罗网,大义救人,必激怒知府大人,身遭杀戮,这样便与州府官员势不两立,无退路可择,这叫官逼民反,选择红娘为首领是因为红娘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且是常人不可望其项背的高人,世间奇女子,杀死巨富的巾帼英雄,可以孚重望,有所作为。实施的步骤是第一步密切注意绛州城的动静,第二步实施对红娘营救。他们已经买通了牢中禁婆,城门守军,准备劫狱,由于当时两种意见争斗激烈,已发展到兵刃相见势不两立的局面,红毛太岁差点被手下一心腹暗算。那人力主内部不要女人染指,更不能容忍抢一个女犯人为首领。女人是败事的根由,古今多少江山都断在女人之手,要是弄个红娘来,肯定内部便无宁日。红毛太岁察知他图谋不轨时,让瘦猴诱骗而杀了那人。内部整顿,延宕了时机,于是便在打听到两日后午时,红娘在绛州法场处决时,临时决定,连夜渡河,去劫法场。

红毛太岁领着众弟兄,敬过天地百神,河神土地,饮过鸡血酒后,便率领着这支衣衫混杂,步伐不整,扛着大刀长矛柴斧铡刀的队伍和猎狗,于二更天,冲风冒寒来到了黄河岸边。

黄河上一片蛋青色的白光,宽阔的冰面,在远方溶入沉沉的黑暗,站在岸边,一股股肃杀的寒气扑怀而来,让这些醉醺醺的汉子,瑟瑟发抖。河堤上柳棵子梢头,强劲的北风在打着啸叫,带着飞沙走石。头脑清醒了的红毛太岁束了束腰带,把大刀倒插在沙土里,对站在面前的弟兄们做渡河前的训话。

弟兄们,绛州是个大地方,大城池,城高壕深,重兵把守,不像黄河岸边四乡八镇。劫法场也不同于断路夺钱,打家劫舍,咱们可是把吃饭说话的家当别在裤带上的干活,随时都可掉脑袋,有熊包怕死的,给我趁早滚回去,舍不得老婆娃娃还有相好的,也还可以打退堂鼓,俺红毛太岁要好汉不要软蛋!哥哥我这次去要抢一位头领,抢得回,咱们以后就有好日子过;抢不回来,咱们便散伙!兄弟们给哥哥卯上劲儿,豁上命儿,事成之后,哥哥我有重赏,这次到绛州听哥哥号令,我不摔家伙,谁也不许动,我摔家伙,先去抢了红娘,再一鼓作气,杀了那州府的监斩官,连那个巡案大人也给我砍了,省得他们剿我们!得手后,到城门外,汇合大刀铡刀队,杀他一条血路回来!哥哥这是要把天捅个大窟窿,弟兄们怕不怕!

不怕!喽啰们齐声呐喊。

过河!二太岁下了过河的命令。

河冰在杂沓的脚步下,发出嘎吱嘎吱的鸣响,有人摔倒了,咒骂着狗日的河冰,不时有枪械的撞击声,有人在偷偷议论猜测,那红娘是何等样人物,叫头儿如此看重,别是一位天仙,头儿抢来作压寨夫人,说是抢个首领来诓我们拼命,有自以为知底细的人煞有介事,说那红娘有道姑亲传点穴之术,隔十步之外,指你死穴,当下便倒地毙命。于是便有人问,那她怎么不用点穴高招儿,点死狱官,点死州府老爷和巡案大人,怎么自己被囚在牢中?有人则说,术不能逆天,当今王法,乃是天子所颁,天子,天之骄子,纵有万般能耐,也不能逆天行事。有人则说,那我们这次去劫法场,不是逆天行事吗?有人则回道,仙家出道之先,必先受九九八十一难,也许她命中有牢狱之苦,我们正是受上天指派,去解她此一劫难的,那就不是逆天行事,而是替天行道,顺乎天理……队伍中仍有人在打小九九,想趁乱儿抢点银子细软。有的害怕,身子在瑟瑟寒风中如筛糠,心儿空落落地悬在空中,只是因为从众心理,怕大伙看低了,才跟随大家去,想着眼放活些,到时一看大事不好,提前开溜,别让人抓了尖儿,替红毛鬼当了替死鬼。

冰面在眼前伸延,似乎没个尽头,远方那沉沉的黑暗,似乎老处于不即不离的地方。狗欢快地在前边探路,毛片上已经结了一层冰。走了一段,那狗们突然停止前进,只围着红毛太岁打转儿。红毛太岁焦急地驱赶着狗,他怕在河上延宕,耽搁了到达绛州的时间,便踢着狗们,呵斥着,但那狗却往后跑去了,先是挨踢的那一只,后来四只狗全往西岸跑去了。

红毛太岁很气愤,骂道,回来老子非杀了你们不可。骂声被呼哨的河风吹走了,有人听出脚下的河面,声音发生了改变,似乎带着空谷回响,便给瘦猴讲了,瘦猴颠颠地走近红毛太岁,大哥,这冰面声音不对,怕是……红毛太岁心上似有个阴影,这阴影从狗背弃他而生,但士气可鼓而不可泄,他虽然也感到这脚下的冰层不牢靠,但却故意狠狠踩了两脚说,浑实得如同山岩一样,谁说不牢靠?我走前头走,怕死的走后头!红毛太岁扛着大刀走在前头,瘦猴紧跟在后,大步往对岸进发。

夜沉沉,张着深邃而恐惧的眼睛,注示着这母亲河上一彪小小人马的夜行壮举,黄河,这条古老的长河,源远流长神秘莫测,此时,她沉静如山,威严冰冷但却随地母的心跳而律动,虽春寒料峭,而大地的胸怀已经在散发融融暖意,只把严冰的冷峻与肃杀显示在她的子民眼里。

河对岸沉沉的岩岸似乎不再移动了,变成了冷漠的一张大弓。有东风扑面而来,鼓动着红毛太岁燥热多毛的胸脯。突然红毛太岁感到脚下的坚冰有点蠕动,他还来不及感觉,作出任何反应,哪怕是止步回头,便听见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脚下的冰面闪了一道惨白而炫目的白光,他和他的弟兄们,便被抛到空中,如同大风中扬起的尘粒。尘粒自然是没有声音的,然而尘粒却未能轻扬直上冲霄,只一眨眼间,便打了无数个旋儿,划出许多黑色的弧,被黄河母亲裂开的巨口吞噬了,消失了。

二太岁的壮举,随黄河坚冰的坍塌而破灭了,这一彪没有首领,只有大哥的造反者便神秘的在黄河岸上消失了。只有黄河严冬的坚冰留有他们杂沓的脚印。

在这百人的队伍被破冰抛下黑暗的夜空那一瞬间,绛州城大狱中的红娘也被抛上了墨黑的夜空,风没有接纳她,涌动的春潮没有接纳她,神灵只对她宽容地勾着嘴嘻嘻地笑,鬼魅只对她张牙舞爪。她跌下深渊,黏稠而巨大的深渊迎接了她。她一身冷汗从深渊里挣脱出来,竭力回忆梦中的一切,只有恐惧留在模糊而损伤的记忆里,清晰的梦境已经打捞不上来了,永远被那粘稠封糊了。

贞元十八年二月二日,明天是她的赴刑日,二十一岁的她将走完这短促的一生。她将平静地赴死,所幸巡案大人未按律凌迟处决她,而是赐予她一个绞架,一丈白绫,她深知这是故人张君瑞念旧的回报,这样香消玉殒于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另外让她宽心的是莺莺姐姐无罪开释。她的死,结束了姐姐受凌辱的命运,似乎物有所值,令她不能瞑目的是老花工爷爷得到宣判后,撞壁而亡,其壮烈让她昨夜长哭到子夜。他因制造假案判处无期苦役,他的壮烈让那判决成为绝妙的讽刺,但她欣慰的是莺莺姐姐会厚葬恩人的……人之将死,怎么尚有这许多留恋呢?她把一生回忆了一遍,每宗能打捞上来的记忆,都是那样美好,然而这一切以后不再有了,她将在明日午时三刻,魂飘长空,归于空宁。既然死亡已成了定数,为什么将死之前夜,还要做噩梦呢?莫非黄河岸边那位红毛太岁,还要来劫法场不成?她曾经几次梦见那位红毛太岁,梦醒之后都有冷风扑怀,让她战栗。她断定他这个亡命之徒,迟早会玩完。今夜未做这样的梦,红毛太岁不复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却被巨大的震响抛上了空中,这也许是预示着绞刑,她就要悬空而死。她有点恐惧那绞架,还有那条白绫了……是日,红日不出,朔风怒号,天降大雪。高杆上的红娘一身红衣,在满城皆白的雪光映衬下,分外醒目,来监斩的巡案大人张君瑞自始至终,都埋着头,没能敢看那红色的升起,冷森森的雪城,让他全身冰冷。那一刻他仿佛经历了一千年。

就是红娘服罪当天,崔福发现崔府后园的腊梅二度开放,竟怒放一日,僵死枝头。

红娘死后,莺莺着家人将尸搬回厚葬于祖茔,守丧三秋。蒲州三年大旱,颗粒无收,黎庶啼饥号寒,郑府后花园之银山,被数万饥民围定。官府以万名精兵包围闹事之饥民,更多的饥民又包围了围民之精兵,兵围民,民围兵,层层围困,达数日。圣上令当地州衙,以银山赈济饥民,始有甘霖降临。

莺莺守丧完后,将田产尽皆分于佃户家人,并为老花工修了墓园,过了黄河,来到长安感应庵,出家与小翠朝夕相伴,共同侍奉佛祖与观音菩萨,每年二月二,赴蒲州,为红娘与老花工设场超度,后继师祖而任庵院主持,直到百年无疾而终。

张君瑞三年后,袭岳父之职,官拜尚书,并将一半家财,捐与感应庵,与夫人成了虔诚的佛教信徒。此是后话,不赘。

据唐人元稹《莺莺传》元人王实甫《西厢记》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