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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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柳毅传书

陇西人李朝威,一清早便骑上一匹稳便的白色走马,后随一小童,背负书囊,匆匆向胜业坊而去。

这正是大唐开国一百六十多年后的贞元年间,京师长安累经安史之乱、吐蕃骚扰、藩镇反叛,已颇为残破,但近年来尚无大乱,人心稍安,且天气晴和,和风习习,正是访友晤谈的好时光。

那时候,还没有作家这一社会职业的称谓和成型的出版印刷事业,但写诗文的人却仍不少,有为人撰写墓志铭的,有士人为赶考将自己的诗文送往权势人家阅看的,有的诗歌传唱在歌伎之口、书写在寺院酒肆白粉墙上的,亦有热心搜集整理名人诗集文集的,社会上还有抄写佛经、诗文的专职人员……总之,文坛上并不寂寞冷落,倒有一片繁茂生气。李朝威在礼部下属的祠部任一小官,做点有关祠祀、享祭之事,平日官事不多,闲来舞文弄墨,甚以为乐。他喜爱搜集整理神仙怪异故事,常常从中体会某种人生况味,表现某种生活意义,可称之为那种志怪派的传奇作家了。

这一次,他去拜访曾任职京畿令的薛嘏老前辈,这位须眉皆白的老人面色清癯,目如朗星,给他讲了其表兄柳毅为龙女传书的故事,且说自己之所以长寿至九十余岁都是因为服了柳毅给他的几十颗仙药的缘故。李朝威大喜过望,兴奋不已,埋首几案,便写成一篇极有文采的传奇小说。他将原稿拿来,想请薛嘏看看,以便写个好的结尾,完成这篇作品。

以下便是李朝威书囊里放的这篇小说。

大唐仪凤年间,高宗皇帝李治在位,有武后辅政,可称之为治世,天下太平,四夷臣服。这一年,按照惯例,举行科举会试,各州、府选送的举子前一年冬季就已聚集京师,寺、院、道、观和民宅小院、骡马大店都能见到那些身穿白色麻布衣衫的读书士子踽踽独行或三五成群走上御街的身影。京城人都额手称庆,以为群贤毕至,朝中将有一批后备的年轻人才了。

柳毅,就是这群士子中的一人,他千里跋涉,从洞庭湖畔的岳州来到京师,豪情满怀,壮志凌云,以为定会金榜高中。特别是临动身时,州府衙门为他举办了送行酒宴,更增加了他的信心和勇气。可谁知经过了三场考试,在礼部南墙张贴的榜文上,却没有他的名字他竟然落第了。贴经那一场,他自认平平,经书文句虽经苦读,然而经书浩如烟海,难免有遗漏之处,考官又出的是怪题,自然难得到好的结果了。但是,诗赋那一场,他却是诗情豪气,汹涌澎湃,一泻千里,试看这样的诗句:洞庭漠漠乌云白,西风吹沙到水滨。

而在策论的那一场,考官出的是关乎朝廷选拔人才应如何措置以便治理天下的题目,柳毅在答卷上,发挥自己善辩的长处,纵横驰骋,指出要不拘一格,广开门路,不能只从门阀上铨选人才,对遥远州郡更要有所偏重,打破世族累世为官,庶民苦读终生不得一第的痼疾。他自以为文章切中时弊,定会令考官耳目为之一新。谁知他过于自负,落第的打击就更为沉重。他回到旅舍,闭户三日,苦思默想。待出来时,同考下第的伙伴们看他清瘦了,话语少了,明显地眼睛却炯炯有神,便一齐安慰他说:“柳兄是第一次落第,来日方长,还可一搏……”柳毅看这些伙伴们有的已考过十年,有的须眉已有银丝,但还如此热衷仕途,不禁苦笑着说:“如果要有朝中权势人物给以荐举,中与不中,早已内定,那搏与不搏都无关紧要的了……”众人一听,深知此话有理有据,都沉默不语,略坐片刻,便都散去,有的仍去苦读经书,有的便去寻觅亲友……柳毅经过这一番挫折,心冷了许多,又觉着自己不应再单凭意气用事了,还不如返回故乡,再做下考与不考的计较。临走以前,他专程前往泾河下游一个名叫泾阳的小邑去拜访一位同乡朋友,那也是岳州人氏,看带不带什么书信或物件回去。

阳春三月,天气较暖,草木嫩绿,桃李花盛开。出长安开远门,西去北上,路过咸阳桥,过渭河,再去泾阳。这是去陇右一带和北方夏州等地的大路,沿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或负重,或独行,相望在道。大道边的田地里,麦苗如茵,路边垂柳婀娜。走近泾河时,他才发现,比较水流尚清的渭河来说,不知何故,泾河却日见泛黄,听说每到雨季,往往洪水暴涨,淹没两岸土地,地方官及老百姓也都望天兴叹,束手无策。

柳毅在路侧一家骡马大店里,留下押金,租得一匹稳妥老马,按辔徐行。打探路程,说是沿泾河西去,不可偏离,天黑前自然便可到达,也不过多半天时间。他放心下来,不急不躁,任老马自己慢慢走着。一路行来,便觉人烟逐渐稀少,村落亦且败落,且有一些断垣残壁,细细看去,并无火烧斧斫痕迹,明显是洪水冲撞所致。沿途可见村头岸边,常常修有龙王庙,乡人财力有限,却也修得整齐可观,一砖到顶,瓦脊兽头,龙王神像,着帝王冕服,威严可怖,端坐不动。

柳毅从不信奉神佛,这也是熟读儒家经典的结果,但他也不愿随意亵渎神明。每遇一庙,便下马步行,却并不进庙朝拜。

走着,走着,柳毅便觉着情状不大对头了。那匹坐骑,本极温驯,忽然昂首怒视,四蹄乱点,似要奔驰而去的样子。柳毅大惊,南人善船,他本不谙骑乘,如有闪失,在此辽阔旷野,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如何是好。他连忙爬下马来,拉住缰绳,心想,如不能乘坐,便只有步行前去了。

正自暗想,那马忽地一惊,昂首一嘶,挣开缰绳,向道右狂奔。柳毅忙快步追赶,气喘吁吁,也顾不上想什么对策。那马奔向一片草地和矮树丛前,便停了下来。

柳毅三步并做两步跑去,只见那马又恢复到原来的驯服模样,似乎一早未进食水,只是低头吃草。更叫柳毅瞠目的是,草地有一女子却牵着那匹马的缰绳,在她四周有数十只黑白相间的羊儿,也纷纷杂杂,低头吃草。

柳毅放心下来,想到这下好了,总算虚惊一场。他放眼看去,那女子身着绯色长袖麻布衣服,上套黑色无袖马甲,下着白色小花绢布长裙;头上发髻浓黑,插着一只金钗,别无花朵。说是一个村姑乡妇吧,衣着却鲜美华丽,不是农户人家;说是豪贵世家吧,断无只身在野地里牧羊之理,真叫人难解。柳毅心里一边揣摸,一边朝前走,正要开口索要马匹,那女子始抬起头来,盯住柳毅问:“这是相公的坐骑吗?”这一看,又令柳毅吃了一惊,甚至一时嘴里答不出话来。原来那女子是出色的娇美:额头端庄,面庞圆润,鼻梁略高,嘴唇小巧,那双眼睛深深如汪着一泓秋水,注目看人时,便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

柳毅忙定定神,双手握在胸前,行礼道:“正是小生在客舍租赁的坐骑。多亏小娘子拦住,方不致丢失。实在感激不尽……”“敢问相公意欲何往?”“泾阳小邑有一乡友,想去拜访叙谈。”“听相公口音,似是南方湘楚一带人氏?”“噢小娘子怎能听得出来?我家在岳州地界,世居洞庭湖滨……”“到长安做什么?是贩贾?还是投亲?或是游历?”“应举士子。可惜今科未中……”“还应试下一科否?”“且待计较。”“是否还要返乡?”“访友一毕,即便离京东行……”柳毅实诚之人,有问必据实回答。谁知那女子听到此处,脸色突变,掏出一条绢巾,捂住脸庞,呜呜哭出声来。

柳毅手足无措,在此旷野无人之处,怎么劝解,又不能动手慰藉,恐有失礼之举,只好轻声嗫嚅着说:“小娘子万望忍一忍,不可大恸,小生在此,多有不便啊!”那女子用绢巾揩净眼泪,面庞上仍堆满愁云,她看着柳毅说:“身处数千里之外,想不到能在此遇见乡人,真是万幸。”柳毅忙躬身道:“原来小娘子亦是南人,不知怎生到此?”那女子两手下垂,低首说:“蒙相公不弃,且是乡人,当如实相告,不敢隐瞒。小女子并非凡间之人,家父乃是洞庭湖水府龙君,所以才敢以乡党相称……”柳毅愣了,这是真话吗?抬头看天,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地照着;捏捏手臂,亦觉疼痛。市井传说,庙祠祭祀,文士笔记,多有神仙怪异之事,但却从未目睹耳闻,并未见过白日飞升、祥云缭绕之事,怎么就会有一位龙女站在自己面前,又怎不令他目瞪口呆?想着,想着,便忽然笑了:“唉小娘子,你我陌路之人,偶尔相遇,怎能说此诳话!神明万万不可亵渎啊!”那女子恢复了端庄神态,轻轻说:“凡夫俗子太多,也难怪相公不信。那么,就请看”说着,用手指指散布草间的羊群。

“这不是小娘子放牧的家畜吗?”那女子微笑着说:“再仔细看看。”“我看它形态、体貌上似与家养羊只无异,只是目光灼灼,不太善良,吃草的口齿也颇为锋利……”“相公所见不差”那女子一边说,一边扬起手中羊鞭,轻轻一指。那羊群中领头的一只,便跳跃起来,后腿奋力一蹬,便升至两三丈高,然后落地。此时,晴朗天空,风和日丽,半空中霹雳一声巨响,四周随之隆隆不断,如同夏季雷鸣。

柳毅果然吓得矮了半截,两腿发软,连忙捂住耳朵。但他是个反应灵敏、又有决断之人,便稳住神,立即恢复了常态,躬身道:“小生断无不信之理,请勿嗔怒,不可惊动乡野小民……”“相公相信小女子的言语不假吧?”柳毅忙点首称是,又问:“既是水府龙君之女,小生言语多有冒犯,万请原谅。不知有何见教?”那龙女又流下两行珠泪,凄然地说:“历来家丑不可外扬,只是如今顾不得许多了。”“你说的是洞庭湖水府吗?”“不是。我生长洞庭水府,父亲是洞庭龙君。他主管一方水域,遵奉天条,循规蹈矩,对天帝不敢稍有违抗。平日待上下极为友善,从不疾言厉色,性情平和,洞庭水府历来是乐声悠扬,水波不兴。对小女子更是十分宠爱,从不大声呵责。我有父母爱护,有水族服侍,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但也养成了我单纯、善良的心性和坦诚、透亮的性格。到了及笄年龄,奉天帝旨意,将我许嫁泾河龙君少子……”柳毅明白了:“原来你是远嫁泾河这里来的了……”“是的。”“虽离家数千里,暌违亲情,但泾阳水府,待新妇亦当十分和睦吧?何况还有夫婿相敬如宾、卿卿我我呢!”龙女听柳毅这么说,面容更是凄楚:“神人之间,原也一样啊!人间男子虐待妻子,公婆袒护儿子,致使儿媳在家里动辄得咎、寸步难行,生活如在冰窖。神界也是常有之事……”“那么说,泾河少君对你并无夫妻相爱之意了?”“岂止不相爱悦,甚而怨仇日深。他原嬖爱水府几位小妾,日夕玩乐。谁知天帝敕命小女子远嫁来此,他不敢违抗,但却移恨于我。小女虽娇生惯养,但也知为妇之道,发乎情,止乎礼义。而他却深恶痛绝,任性所为,或多日在外游荡不归,或与素不相干的水府下女欢洽玩乐,我稍加规劝,便拳脚相加,张口露齿,说要生吞了我……”柳毅为人颇有血性,闻听不平之事,常常怒发上指,气往上涌,便问:“泾河水府公婆难道不管吗?败坏水府名声这还了得!”“公婆原也说过一二次,但无结果,也就不想管了,反而埋怨小女子心胸狭小,娇气刁蛮。我气愤不过,顶撞了几句,他们更加不悦,反而令我移居冷宫别殿,白天到泾河两岸放牧羊群,夜晚始能回归水府。虽然这不是人间凡羊,是雷工雨工的化身,很是听话,但奔波旷野,风餐露宿,也极为辛苦,哪里是泾河水府小夫人,更非洞庭龙君娇女的模样了。”说完,又嘤嘤地饮声哭泣起来。

柳毅跺脚道:“小娘子受此苦辛,令人发指,只是人神阻隔,这却怎处?”那龙女泪如雨下,一副无助的可怜样子。

柳毅仰脸望着远方,忽然说:“那小娘子的娘家也不来管吗?在凡间,有父母出面的,也有族里兄弟群起干涉的,说话调解不成,便跳脚怒骂,甚至有打架殴斗的……总之,要为自家的姊妹出怨气、鸣不平。”龙女说:“人间、神界原是一样。父母如知我这般受苦,怕都要气死了。可惜,路隔千里,消息阻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境遇,还以为跟在他们面前的情景差不多呢!”“找不到谁去报个讯息吗?”龙女摇头,继续饮泣。

柳毅本是个勇于任事的人,有点侠义心性,读书闲暇,便练剑习武。他一时兴起,便躬身施礼道:“小娘子不必悲泣。我柳毅不日就要返回洞庭,容我前去报讯如何?”此言一出,连柳毅都吃了一惊,怎么如此大胆莽撞呢?你有何本领,交通神界水府?万一遭拒,岂不万分尴尬!

那龙女却顿时止泪,立即叩拜于草地:“那就烦请恩公受此辛苦了。”那些散处四周吃草的羊群,那些雷工雨工们,此时亦停下不动,纷纷用凶狠的目光瞪视柳毅。只有他骑乘的那匹凡马,逮住这个空闲光景,只顾低首细细咀嚼野苜蓿的香甜滋味,再不理会它事。

柳毅忙伸手示意,要龙女起来,又说:“小生斗胆,只是如何报讯呢?人神阻隔,洞庭水天缈缈……”龙女说:“其实也不甚难。到洞庭入水府,同进京师应科举,没有什么不同。”“那总该有件书信,以便转递,且能证明小生并非诳言,言之有据啊!”那龙女从怀中取出一幅似绢非绢,似麻非麻的方巾,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捧在手中,向柳毅说:“洞庭湖正南方向有一社祭土坛,坛后有一棵千年桔树,是古时祭祀的场所。那其实也是水府通向凡间的一个门户,一条路径。相公是很容易找到的。拿上这幅书信,向水面展开,然后绕树三匝,叩树三下,自然水中有物出来接待。”柳毅一听,觉得不难,便伸手接过那幅书信,密密麻麻,类似蛮夷番邦的进奏文表,并不认识,他不便再问,恭谨地折叠起来,轻轻放入随身携带的布囊内。

那龙女这时才容光焕发,娥眉舒展,向柳毅拜谢道:“相公见了家父母,请如实告诉今日泾河岸边邂逅情状。他们或奏天帝,或派谁来泾河,总会有个办法。他们决不会亏待相公的,神仙世界也是极讲信义……”柳毅这时,顿觉豪情万丈,胸有成竹,便爽快地说:“小娘子如此信赖,我柳毅虽一介书生,然受人之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决不致误事。小娘子且请忍耐几天,待我回至洞庭,必有好消息传来。”那龙女脸容微红,似觉羞涩,不敢仰视,只轻轻点头。那神态十分姣好妩媚。

柳毅毕竟是个凡人,心里微微一动,但忙收敛心猿意马,笑着说:“小娘子如蒙解脱,将来回到洞庭,不会见我就躲避不见吧?”龙女忙端正回答:“龙女不会那样的,相公之恩,将永铭于心。”柳毅微笑应道:“小生戏言而已,小娘子见笑了。”龙女用手指道:“相公看,那河畔来的可是泾河少君?”柳毅忙回首望去:“在哪里?”就此瞬间,一阵风起。柳毅睁眼看时,那龙女及羊群全消失不见了,只自己乘骑的那匹老马愕然望着自己,缰绳垂落地面。

柳毅也觉愕然,这难道是梦境?他想起书信,连忙伸手布囊,确切仍是那幅绢巾,字体密麻,认它不得。这是实实在在的物证啊!

柳毅心知是真,但担此重任,在人神之间传递消息,却是亘古至今经书上无有,就连大人物也未经历过的奇事、大事。他甚至有些后悔,如不能完成此举,不知将有何等结局。他仰望蓝天深远,俯视大地宽厚,不禁觉得自己渺小可怜。但横下心来,长叹一声,浑身便有了力气。

待柳毅骑马赶至泾阳小邑,问到那位乡友的住所,敲响门环,已是午后。那位乡友午觉刚醒,倒惊诧柳毅行程数十里,未到天黑之前就已赶到,行路之快,确属罕见。柳毅怕他问及路遇龙女之事,自己又不敢随意泄漏,只好拿闲话岔开。

那位乡友居住泾阳一处塬边高岩之上,可以望见不远之处的泾河,那微黄的河水缓缓流下。柳毅便问:“这亘古至今,人们都说泾渭俱清,怎么泾河却变得浑黄如泥呢?”那乡友说:“谁知道呢!近几年泾河常常暴涨,冲塌河岸,淹没两岸土地房舍,又常有暴雨,冲刷坡塬,顿成沟壑……”柳毅明白,这大概就是泾河水府里家务不和引起的纠纷吧!

他暗自点头,心想,我得及早赶回洞庭去。

经过月余的舟车颠簸,柳毅终于从京师长安回到洞庭湖滨的家乡。那秦岭山上的羊肠小道,丹江汉水上的风帆小舟,那沿途暮春的草木莺鸣,长江水波上的细雨,以及关卡路隘上的盘查,客舍小店里的木架绳床……都使他又一次感受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确是真实的写照。好在他怀揣龙女的书信,肩负重任,就像去年初冬入京时务求一举成功一样,内心充实,一切困苦艰险都不在话下了。

家还是半年前的样子。几个家仆童奴正在准备插秧,经营那几十亩水田。几间瓦房和草舍散发出习惯已久的诱人气味。可惜柳毅心高气傲,尚未娶妻,倒还割舍得下。他将家事料理一番,安置好读书、习字的一应用具,便告诉童仆们,他近期还要出一次远门,行踪不定,要他们把家管好,做务好农事。

柳毅自己觉着像怀着荆轲告别易水,去秦京行刺一样的悲凉心境离家的。做人神之间的交通,入龙宫水府报讯,绝对是亘古以来第一人,怎么会没有风险呢!神的法力无边,人是抗拒不了的,但坚持理性,据理以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死不屈,神又有什么办法呢!何况自己是受托报讯的,水府龙君理应万分感谢,更不能为难与我,万一有什么祸事,那也只好咬牙认了。

柳毅仍着文士麻布袍服,束发挽髻,腰间挂一口祖传宝剑,怀揣龙女书信,潇潇洒洒在洞庭湖滨漫游了几天,终于在一块平坦的沙滩岸边找着了那棵千年大桔树,树前确有一四方形祭坛,只是年深日久,风雨剥蚀,长满荒草,不成模样了。那桔树,非十数人不能合抱,倒还枝叶茂密,秋冬不凋,直插半空,远在十数里外就能望见,确是一棵神树。

正是中午时分,水面、岸边渺无人迹,只远处有炊烟缭绕,却都静无声息。

柳毅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仰天长啸,方始走到树下。他细细回忆龙女的嘱咐,望望树梢,又望望轻拍沙岸的湖水,便从怀中取出龙女的书信,高高举起,向湖面展开,然而绕树三匝,又选定树干上一个大的结节之处,响亮地击了三下。

他又走近水滨,细细观看湖面,毫无动静。难道龙女说的竟不灵验了?所有这些,都只是梦中一个玩笑?

正在胡乱揣摸,忽听湖水哗啦一响,似有一条大鱼跳水。柳毅定睛看去,那水里冒出一个物件,身着绢布衣装,外披甲胄,头脸俱如生人,只是凶狠狰狞一些。这自然是水府里的武士了。那武士站在水波上,向柳毅拱手:“相公从何处来此?有何事体?”柳毅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件,不觉后退了几步,定定神,又前进几步,也拱手说:“在下是本科应举秀才柳毅,受人之托,想拜谒洞庭湖龙君大王,有要事相告。万望导引为幸。”“是这事啊?”那武士沉吟道。

柳毅又高举龙女的书信,说:“这是龙君令爱的书信,须面交大王,并有话当面相告。”那武士看了一眼那书信,便不再留难,手向下一劈,朗声说:“请随我来。”在武士的手下,那湖水哗地一声,涌向两侧,直立如壁,中间露出湖底沙地,像一条可以驰骋的大道。武士站在道中,示意柳毅随他前去。

柳毅微觉惊奇,原来是这样的入水啊!他便大步向水下走去。那武士在前引路,高举一个犀角一类的东西,走到哪里,水便分开。柳毅跟随其后,不敢怠慢。待他走过以后,那湖水便轰然汇合一起。通向水府之路是下坡路,走来毫不费力。

柳毅心中暗自叹道:“从此就归洞庭龙君掌握,想回人间就比登天还难了……”走了约摸一个时辰,便见水底骤然光亮,远处如同城阙一般的是重重宫殿楼阁,玲珑剔透,射出重重宝光。沿途虽无人间的田亩村舍,行人车马,树木山林,却也熙熙攘攘,多是鱼虾游泳跳跃,龟蟹缓慢爬行,水底藻类亦如树木般茂盛,倒也不觉寂寞。路边隔不多远,便有同样的武士执戈戟刀剑,护卫两厢,且愈来愈多,但对柳毅和领他前行的武士并不盘问阻挡,任他们走进宫殿群中。

直到这时,柳毅才万分惊诧起来。因为这些宫阙与人间的截然不同,并非木石砖瓦构成,彩绘木雕装饰,而是采自水中诸宝:有的是白珊瑚为柱,红珊瑚为顶盖,有的是鲸鱼巨骨撑起的殿廷,珠光贝类堆成的墙壁,有的是龟鳖负重为柱础,水晶拼接为窗棂……柳毅张口结舌,叹道:“大唐帝宫我犹无缘进入,但仅在京城城墙上远远一瞥,那深红斗拱,雪白墙壁,青瓦顶盖就令人叹为观止,而水府这里,却令人间帝王也难望其项背啊!”走近一处殿堂,正面悬挂一匾,上书“灵虚殿”三个大字。柳毅想,这就是迎宾之所了。那武士便请柳毅坐在一张上铺锦褥的水晶雕成的座位上,自己外出禀报,稍待片刻,转身回来,向柳毅道:“请贵客稍待。大王正与太阳道人叙谈,他也是大王从人间请来的……”柳毅唯唯,心想,我还自以为是入龙宫的第一人呢!真是井底之蛙啊!

武士不知又从何处拿来玉石杯盏,盛着琥珀色的液汁,请柳毅饮用。柳毅倒不疑惧,略饮一两口,便觉香甜清爽,通体舒泰。

又待一顿饭时刻,便见殿外光影斑斓,雷声隆隆。武士悚然肃立,向柳毅说:“大王至矣!”柳毅便连忙离座恭立。

光影过后,一阵水雾中,便见一老者须眉斑白,慈眉善目,头戴珠玉镶嵌的龙形宝冠,身着紫色大袍,手捧青玉雕成的宝圭,缓缓走进殿中。柳毅心高气盛,恃才傲物,但对帝王、圣贤还是敬服畏惧的,见龙王如此雍容华贵,不敢怠慢,连忙趋进几步,俯身拜倒,口称:“柳毅叩见大王!”那洞庭君忙伸手扶起,又请柳毅坐了,自己则在殿中高处一宽大龙床上坐下,谦和地说:“孤家承天帝之命,镇守此方水域,但久居水下,不知人间世事,今幸得贵客来此,望不吝赐教。”柳毅拱手道:“柳毅只是人间一名应举未中的士子,幸得大王垂怜接见,实乃高恩厚德,不胜惶恐。”那洞庭君呵呵笑道:“贵客不必过谦,孤家仰慕人间久矣!方才就会见了太阳道人,谈论两个时辰,受益匪浅。”“太阳道人想必是道行很深,修养极高的了?”“那是自然。孤家掌握水府,一滴水洒向人间,都可造成洪水,淹去山陵深谷,漂没人间庐舍。可惜水府无火,那是上帝特赐人间的,星星之火,就可完全烧光秦始皇的阿房宫和骊山前的陵墓。燎原大火有时还不得不靠天帝下令命我洒水浇灭,解除困厄……”柳毅忙接续说:“人间干旱,赤地千里,也得请大王普洒甘霖,以舒民困啊!”“那是应该的。还记得每逢干旱,必有成千上万的求雨表文送至孤家案头,祭祀的猪羊、果品,其香味也可飘至水府……”说着,又哈哈笑了。那是一种满足自己的神力和职责的宽阔心胸发出的笑声。

此时,水府宫内微波骤起,清水荡漾,似有隐隐乐声传来。

洞庭君笑了好久,才问柳毅:“贵客说是受托来此,是受谁人之托?所为何事啊?”柳毅从怀中取出龙女的书信,双手捧起,向洞庭君缓缓地说:“请大王勿发雷霆之怒,一切详情都在信中……”接着,便将应举不中,去泾河访友,路遇龙女牧羊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他看见洞庭君由疑惑不定到目光呆滞、脸容悲戚,无语地听着。待看过龙女的书信,不禁泪落如雨。哭了一阵,手颤抖着将书信交与武士,向后宫的方向指了指。那武士便飞快地去了。

洞庭君终是这一方水府的最高统治者,他忍住老泪,向柳毅致谢道:“小女幸遇君子相助,若无这番相遇,我女这样的苦情怎能令孤家知晓。实在感谢不尽,孤家必当有所厚报……”柳毅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书信已交,详情已述,顿觉轻松了许多。他并不想得到何等厚报,只想尽快返回岸上家乡,便立起身来,恭谨地说:“使命已毕,容小生告辞……”“不!不!”那洞庭君急忙站起,连连摇手,“贵客千万不要急着走。孤家如今心乱如麻。此事怎么办理?小女怎得解脱?都不得要领。就请贵客暂停数日,替孤分忧解难,缓后再返陆上,如何?”“这个……”柳毅不曾料到还有这番转折,如答应留下,就将卷入水府纠纷;如不应允,谅也出不得水府,上不得湖岸。左右为难,低头沉吟。

洞庭君犹自挽留不已。

忽然,水波大起,后宫传来隆隆巨响,夹杂着一片哭泣之声。洞庭君大惊失色,双手哆嗦起来。

“快!快!”洞庭君朝向身后的侍从,都是一些身着绯色、金色、绿色服装的鱼类水族,失声叫道:“快传话后宫不要哭泣,解救之法还要缓缓商议。如此大恸,于事无益,让钱塘君知晓,又是一番烦恼。”听见洞庭君如此惧怕钱塘君,柳毅不明真相,便忙问:“钱塘君是谁?”“我的亲弟弟,是钱塘江的龙君。他生性暴躁,见不得不平之事,容不下一点闲气。当年帝尧之时,东海恶龙为患,违反天帝律条,他与之征战。两龙恶斗,弄得人间洪水暴涨,天河倾泻,淹没了五岳。人间庐舍漂没,耕地冲毁,人畜溺死无算,多亏后来大禹疏导,制服洪水。天帝责怪于他,本拟惩处,念他平恶龙有功,不好判罪,遂交令孤家管教,颈带枷锁,住在我府……这事若让他知晓,又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原是如此。”柳毅暗自思忖。他前几年曾去钱塘游览,亲见秋水怒涨,那数丈高的水潮铺天盖地从海天之际扑来,情景令人惊恐不已。钱塘君现在客居洞庭,尚且如此,如住钱塘本府,脾气发作,更不知怒潮又是怎样的厉害。

正思索间,忽听脚步咚咚,撞进一件水雾裹就的庞然大物来,随带隆隆雷声,叫道:“哥哥,你好不醒事,还不派兵去解救侄女,坐而论道,更待何时!”洞庭君忙伸手拦住:“有话慢慢说。这里有传书信来的贵宾,不可惊动,更不得无礼!”那一团水雾渐渐消散,露出真面目:也是紫衣裹身,头戴王冠,只是手中未捧玉圭,脖颈上挂着一条形似枷锁的粗重金链。那脸貌却同洞庭君大相径庭:眼如铜铃,鼻若蒜头,发须戟指,声如洪钟。见有柳毅在侧,虽未脾性发作,却也气喘咻咻。

洞庭君忙介绍说:“这是舍弟钱塘君。”柳毅恭身拱手为礼:“久仰,久仰!”虽然面色如常,却也觉心跳加快。

那钱塘君也还知礼,忙拱手答道:“你就是人间送信人,那就多有劳动了……”还不等柳毅回答,又向洞庭君发难:“哥哥,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再不敢延误了。当年侄女远嫁,我就是说不该去。你想,泾河虽在京畿附近,然而一条小河,水域有限,哪像我洞庭,含纳湘、资、沅、澧四水,吞吐长江,气象万千,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泾河少君,父母溺爱,品行不端,我早有所闻。侄女娇弱,个性又强,远嫁数千里之外,无娘家为依靠,这婚事只怕很难百年和好。你看,不是照我的预想来了吗?而且更加悲惨,可怜……”“是啊,是啊!”洞庭君忙表示赞同:“你当年说的句句在理,只是天帝降下旨意,有意作伐,那也是一片好心啊!我怎能违抗。再说,少年夫妻哪有不闹点别扭,打打闹闹的,相处几年,互相摸着脾气,就会变好的。谁知他们越闹越厉害,竟然如此虐待我女……”说着,说着,洞庭君悲不自胜,哭出声来。

柳毅在旁心想,这洞庭龙君虽为一方水域之王,威威赫赫,但多像人间那无财无势、心性平和、为人懦弱的农家老汉一样,遇事手足无措,只能伤心哭泣而已。他倒极赞成钱塘君那火热的暴躁性格,遇到什么事都想刀下见菜,一下子了结了。

钱塘君气冲冲地说:“哭有何用!我想,天帝原意,绝不是要小夫妻闹什么乱子,他高踞九天之上,难道不乐见神仙洞府个个都是祥云一片,氤氲和谐的吗!当下只说,怎样解救侄女……”“唉!究竟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泾河水府里的人了,千万不可莽撞。要不,且上天庭,面奏天帝,请下旨意来……”“如此拖拉耽误,若是天帝不允,空口抚慰,难道就让侄女在那里受虐至死吗?”“那你说怎么办?”“只有派兵去那里,接回侄女,索性断了这桩婚姻也罢!”“不妥,不妥。”洞庭君这时忽然想起有客人柳毅在座,便忙问道:“贵宾觉得怎么办好?在人间遇见此事,又当如何?”神仙水府的家务事,柳毅不知深浅,不好直说,便嗫嚅着道:“……人间俗话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有调解说合化解矛盾的,有一味大闹弄出悲剧的,也有快刀斩乱麻一下子了结的……总之,因人而异……”那钱塘君暴躁性格发作,跳将起来,喊一声:“这样简单的事,哥哥你都不敢决断。咱就照人间的样子,快刀斩乱麻。你不派兵去,我自己去……”“再商量商量,也不急在一时三刻。”洞庭君还想劝阻。

钱塘君哪管这些,猛地一拱身,霹雳一声巨响,便变成一条见首不见尾,蜿蜒曲折,水雾四遮的巨龙,那赤须金鳞、血盆大口确是狰狞可怖,只见他圆睁怒目,喊一声:“我去了!”顿时雷声隆隆,水雾冲荡,那水府宫殿的水晶窗棂、鱼骨梁柱、珊瑚墙壁都咯咯作响,摇撼震动,似要当下倾塌。钱塘君现了龙的原身,再也不讲礼仪规矩,猛一拱动,便冲出了水府宫殿,只听得一片轰隆声响,似雷鸣,似暴雨,渐去渐远。

柳毅在人间安稳度日,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倒在地,目瞪口呆,又惊又惧。

同是水府龙君,又是亲兄弟,那洞庭君早已经见惯了,并不在意。看见柳毅惊倒,便连忙伸手扶起,连声致歉:“都是我的不是,让贵客受惊了。但请放心,对贵客绝无半点伤害,钱塘君就是那样的暴躁性格,虽然有时令人可怖,但他善恶良莠还是分得清的……”柳毅站直身躯,暗地责备自己,不该露怯。顶天立地,苦读圣贤,自有刚强之处,惧怕什么。苦笑一声,自嘲地说:“大王过于自责了。事已如此,只好任其发展吧!……看来,小生也是干证一个,走不脱了……”洞庭君连连点头,朝侍从的水族们大声说:“快收拾好凝光殿,那是孤家的休憩所在,且可读书,先请贵客安歇几天……”柳毅自知事无结果,便无法回至岸上,只好安心在龙宫住下。

那龙宫水府,看不到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无蓝天深远,无朝夕光照,只有淡淡天光,透过水壁朦胧映射而已。亮一些,便是白昼,暗淡下去,便是夜深。水府自然无火,每到夜晚,便有无数发出荧光的游鱼,不知来自何处,群集殿中,聚成灯烛形状,宛如人间小民定期赴官役一般。那光甚至还亮过人间的灯火、蜡烛,使水府宫殿洞彻如在日光下,纤毫俱现。柳毅要安歇了,那荧光方始暗淡下去。用不着去动手打火镰引火,也用不着吹灯拔蜡。更为奇妙的是,入睡后,床褥被盖一如人间,温热香软,自然比人间的土炕绳床要舒适多了;更能令人酣然入睡的是那遥远的洞庭湖面,水声激荡,颇合节拍,犹如摇篮曲一般。吃的夜饭,是洞庭君亲自陪同进餐的。食前方丈之地,摆满了杯盘碗盏,各色食物,精美绝伦。只是不很温热,但也不令人齿冷,冷暖颇为适口。柳毅在家里食不过米粥、子,吃点蒸鱼,饮点米酒,年节期间,方杀猪宰羊,较之贫苦小民强过百倍,但亦未见过如此多的珍馐美味,便在不失礼的情况下,多尝了几口菜肴,多饮了几杯米酒,便觉微醺。他心中自嘲地暗说:“这一次,回到陆上,大可吹嘘一番了。你们吃的那叫什么生猛海鲜!你吃过水府龙宫的宴席吗?哈,哈……”一夜无梦,只是香甜一觉。天亮醒来,便有十数个幻化成人身的美丽小鱼小虾前来伺候,换上水府丝绸衣服,漱口洗沐,犹如陆地人间。只是那些用具,不是玉石水晶,便是金银器皿,不觉叹息:人间帝王恐亦不过如此罢了!

如此过了两天。

第三日,洞庭君一早便来到凝光殿,与柳毅行礼坐下。柳毅看见洞庭君一改愁苦脸容,又显得气度恢弘,雍容华贵了。还不等柳毅询问,洞庭君便兴高采烈地说:“钱塘君已经归来,诸事均已妥善解决了……”柳毅惊诧道:“只一两天工夫啊!我从洞庭乡间到京师就走了一个多月哩!”洞庭君微微一笑,只是说:“其中奥秘,就不是人间所能想像得到的了。”这当然是神的无边法力,柳毅便说:“那么,必是泾河少君痛悔前非,令爱怨愁全消了吧?”洞庭君含糊地应道:“那个自然……今日无事,孤家想请贵客到后宫见见我那拙荆,叙叙家人之礼。”柳毅忙说:“这就不恭得很,谅小生人间凡夫,怎能进得大王的内宫深院……实难从命啊!”“这个全无妨碍,不必过谦……”“既然诸事已了,还请大王送小生返回陆上去吧!”洞庭君站起身来,更加诚挚地说:“这个自然不会误事……孤家知道贵客是知书达理之人,品格高尚,在人间亦不复多见,原不敢亵渎。只是拙荆极欲面见,叩谢传书搭救小女之恩,其情甚殷,愿俯从所请……”又反复恳请。

柳毅无法拒绝了,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小生离家日久,极欲返里,犹须苦读,以待明春再应一举呢!”“不会误事,不会误事。……”洞庭君喜笑颜开,诺诺连声。

待柳毅随洞庭君来至后宫,那更是令他瞠目结舌。宫殿楼阁俱是水晶、珍珠、珊瑚构筑,玲珑细致,五彩缤纷;帷帐几案,屏风坐榻,较之皇室贵戚内室毫不逊色。殿内、陛下、廊前,到处都是幻化成人形的水族鱼类,或捧物,或侍从,或疾行,或缓游,井然有序,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

洞庭君王妃早在殿前迎候,待水族侍从前呼后拥围捧洞庭君和柳毅来时,便降阶迎上前去。柳毅看到的是一位端庄有礼的神仙贵妇,便疾走数步,趋前行礼。那王妃连忙还礼,口说:“不敢当此大礼,贵客是吾家恩人……”洞庭君便邀柳毅进殿,柳毅看那匾额上书凝碧宫,知是后宫的正殿。进殿来,只见龙座巍然,屏风、团扇直立座后,两侧备有几案,设有坐席,已摆好各式器皿,盛满食品。

洞庭君王妃忙亲手扶好座墩,请柳毅在西侧客位上坐了。

正在此时,洞庭君四顾问道:“钱塘吾弟在何处?”轰然一声回答:“我来了!”随即云遮雾罩,走进一个物体来。

待雾气消散,便见钱塘君紫袍金身,头戴王冠,虽仍是环眼大口、须发上指,但却欢欣笑着,别有一番妩媚姿态。柳毅惊异不止,暗中叹道:“真乃刚中有柔啊!”那钱塘君连忙走至柳毅面前,执手道:“前日气愤之中,颇失礼数;今日借此机会,向贵客告罪了。”柳毅忙站起谦让说:“大王发雷霆之怒,固然可惧,但也是自然性情的流露,小生岂敢心怀芥蒂。”钱塘君放声开怀笑了。

凝碧宫里一片欢腾。

洞庭王妃遂即笑着,向柳毅道:“小女已蒙解救,昨夜归至洞庭,她要亲自来表示谢意呢!”柳毅吃惊不小,心想不是泾河水府矛盾化解,小夫妻和好了吗?但他不好再问,只能唯唯连声。

王妃说完,凝碧宫内外光明一片,众水族欢声雷动。那水晶屏风后,也是彩色水雾四起,只见龙女缓缓走进。那眼睛、额头、面颊依然如故,却满含喜悦之色,又微露羞涩之态。浑身上下,亦不是牧羊女的装束,珠光宝气,衣袂飘舞。

龙女走至殿中,先见过父母,又见过钱塘君,这才快步走到柳毅面前,叩拜下去,轻声说道:“泾河一别,承蒙不负所托,传书送信,今日方能拜谢活命之恩。”柳毅的心里好像翻倒了五味调料瓶儿,什么滋味都有,却又说不明白。他既震惊于龙女的美丽、华贵和姣好,又不解何以如此之快地将龙女解救归来;自己传书带信,便觉同龙女熟稔了许多,已无陌生男女之间的隔膜,却又感到人神之间确有诸多不同……但他还无暇仔细品这些感觉,见龙女已经叩拜下去,便连忙避席站起,惶恐地说:“实不敢当此大礼。传书带信,也是小生该做的……好在一切均已如愿解决……”洞庭君朗声说:“贵客不必谦让,受小女一拜也是该当的……哈,哈……”家宴进行着,洞庭君一家三口和钱塘君不断劝酒。柳毅放开胸怀,连饮数杯,感到已有醉意。

兴奋之际,柳毅便向钱塘君请教:“仅仅一两日之间,便见龙女得归,不知何以如此快速解决?愿大王有以教我。”洞庭君及钱塘君都喝喝笑了,只有龙女轻轻抿着嘴笑。

柳毅正色道:“这种事在人间,可是轻不得,重不得,要磨破好几层嘴皮子……”钱塘君更是心得意满,纵情大笑。后宫内外,顿时波涛翻滚涌动,水族胡乱游弋。

“愿闻其详。”“不敢相瞒……”钱塘君手捋胡须,笑说道:“我先上天宫面见天帝,陈奏明白。天帝也颇为不悦,既使小夫妻不和,也不该苛虐待之,让金枝玉叶在人间旷野上牧羊啊!这对他这位媒人的脸面上也不大好看啊!天帝不便以天条治罪,便令我自己去好自处理,若婚事不能维持,龙女可归洞庭,另行择婿婚配……最后,天帝见我仍颈带枷锁,念起这是多少年前的老事情了,便说枷锁去了吧!我这才一身轻松直去泾河……”柳毅仔细一看,钱塘君颈上的形似枷锁的金链,果然没有了,便不禁叹服:“原来是这般粗中有细啊!”“可是,泾河水府那一家子实在昏聩,不仅不化解矛盾,说些赔礼道歉的话,哪怕是责备他儿子几句,都没有,反而一味说咱们龙女的不是。对她捎信给娘家,更是不满,说是不守妇道,刁蛮缺教。我本来火气就大,这样便遏止不住。我便说了天帝的旨意,他们根本不听。那个混账女婿,竟然骂起我来,说我拆散他们夫妻,想另配高门贵家,给天上某洞神仙为妾做小,早走早散最好。说完,便撇出一纸休书。我二话不说,把咱们龙女叫出,让她在陆上等待,我跟泾河君一家便大战一场……”龙君之间的混战,那殃及人间怎么得了!柳毅便急问:“那一定是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洪水暴涨……”“那当然,可以说是百年未遇的大水啊!”“水淹多少田稼?”“约八百里吧!”“那就是关中京畿一带了。伤人多少?”“估摸有六十万吧!”柳毅黯然,觉得龙君之间的争斗,却伤害如此之多的生人和田稼,实在不忍。但他除了叹息,无可奈何。

钱塘君似已看出柳毅的心事,安慰道:“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人间改朝换代,异族入侵,或帝子一怒,争夺帝位,不也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吗?”“天灾,人祸,生民何堪!”柳毅叹息。

洞庭君劝道:“事已如此,也是劫数。贵客还是开怀饮酒吧!”柳毅又问:“那泾河少君呢?”“我将他锁拿上天,天帝恼怒他少年浮薄,不堪治理一方水域,又且不遵天帝旨意,命我在泾河上游源头的崆峒山,寻找一处深洞,永世锁于其中……”柳毅获悉龙女得归的全过程,他传书送信终有结果,其他出乎意料之处已无法改变,便不去想它。在宴会上,放开饮酒,与钱塘君猜拳行令,酒气全在呼喊中消散一尽。那龙女也欣喜异常,亲自奉觞三次,柳毅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和妩媚情态,不禁神驰心移,痛痛快快地满饮了三大杯……从此以后,洞庭水府每天在不同的殿宇里欢宴柳毅,且龙女每次都出席。看来,她不仅想报恩致谢,她的眼光神态里还有另外一种情愫,那便是火辣辣,热切切,欲言又止,不时脸红,盯住不放,却又时时躲闪……柳毅未始不明白,但他决不敢造次,便装糊涂,或只放开饮酒。宴后,便有水府的管事们引导,遍游洞庭湖、扬子江的水域江底,那寻幽探胜之乐,访古钩沉之趣亦不亚于人间……在此期间,柳毅便听水族们传说:闻听龙女已归,附近几条江河的水府龙君都驾临洞庭,表示问候,且都提出要迎娶龙女进他们水府,结为亲眷……可是,龙女一概加以婉拒。“她打的什么主意啊!难道要在娘家养老?”水族们私下议论。柳毅装聋卖哑,只当不懂。

在此同时,柳毅又数次向洞庭君辞行,洞庭君只说再住几日,总不爽快答应。柳毅顿觉烦躁。

这天又是小宴以后,刚回到住居的凝光殿,就见钱塘君满脸酒色,兴冲冲走进。他不再叙礼,一把拉住柳毅,热心地说:“他们称你为贵客,我觉得那还生分,还是按人间的称谓,尊称你相公吧!”柳毅忙请钱塘君坐好,谦和地说:“人间称宰相等枢要人物为相公,这我不敢当。但对念书的秀才也亲昵地叫相公,这就好。”钱塘君喝喝笑了:“好!好!柳相公掏心里话说,你觉得这洞庭水府怎么样?”“当然是神仙居所,比人间帝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比起你老家乡居的宅院如何?”“更不能比了,我那是茅庵草舍。”钱塘君拍手笑道:“好!好!若你愿意的话,那就长驻洞庭龙宫水府,不再回去了吧!”柳毅大吃一惊,酒顿时醒了。他后退一步说:“此话当真?钱塘君,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水下神仙洞府,岂是我这人间凡夫可以久久居住的。人间虽有各种烦恼,可茅庵草舍、布衣齑饭,总是亲切而温馨的啊!”钱塘君大度地说:“相公只知人间的好处,哪晓神仙世界的乐趣。你在人间日久,自然就不愿到水府中来,这也难怪。只是不知相公婚否?可在人间成家?”柳毅为人实诚,便说:“这倒还没有,高不成,低不就,一直蹉跎至今。”钱塘君又拍手哈哈笑了:“那我给你保媒如何?这媒我看还保成了……”“这就要看是哪一家的闺阁女儿了?”“就是龙女,我那侄女,你们绝对般配。”“什么?”柳毅又吃一惊,他固然对龙女的姣好也颇动心,但一下子谈到婚配之事,却感到大伤自尊心。我是见义勇为,救人出水火之中才传书带信进水府的,怎能乘危谋利?若龙女以身报恩,那更是不能随便应允。他满脸通红,断然拒绝说:“这怎么行!万万不可。”“为什么?难道龙女面容丑陋,般配不上?”“不是。龙女面容如花,灿若朝霞,人间也难遇到。”“那就是她的妇德不行,不能率领奴婢,入主中馈?”“那更不是。”“那为什么呢?”钱塘君碰了钉子,心绪不佳,语气变得粗横了。

柳毅站直身子,挺起胸,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大王该知道,人是要讲信义的。早年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人是土里来的,一身土气,不如珠宝光亮璀璨,价值连城。可历经劫难,人已经有了礼义之规,仁爱之心,这是古圣贤倡导的。小生日前偶遇龙女,为她打抱不平,冒死送信,那是出于对邪恶的嫉恨,对弱女的同情,激于义愤。见人处于危难而不救,那是有悖于为人准则的。小生苦读多年,成仁取义,已奉为人生根本信条,我怎能乘人危难谋取一己之私!如若应允大王保的这桩亲事,我将如何面对世人的指责这个柳毅原本就没安好心,挑拨人家夫妻离异,他倒插进一只脚去,连个人气儿都没有了。那我怎么去应试,去仕途发展,对朝廷内外不道之事还有说人的嘴吗?我写的文章还有人信服吗?大王知道人间的谚语吗?‘打铁先要本身硬’,‘己不正,焉能正人’……”柳毅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未看出钱塘君已经烦躁不安,坐不住了。钱塘君双目圆睁,须发怒张,身边渐渐生出水雾来。

“……况且人神之间的阻隔,怎么消除?小生立志应试,今秋还要二进京师,再求一搏,如若得中,将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如若委身水府,仕途自然断绝,这里终是远离人间的异域之地,张目望去,水族熙熙,举耳听来,涛声阵阵,孤寂冷落,水天一色。不仅非人间美景,亦无人间乐趣。即使为水中神仙,远离人世,也无大趣……”说至此,这简直是对水府生活的贬斥了。那钱塘君渐渐忍不住了,他低声咆哮:“相公不可如此辱没我龙宫水府……”说着,便要显出龙君真身。那千丈身躯,如电目光,金鳞赤鬃,都已隐约可见。凝光殿里,水雾大起,水花四溅。

柳毅已见过钱塘君这样一次,吓得半死,这次却竟然毫无畏惧之心。他从水晶壁上取下剑来,后退一步,站至高处,昂然而立,然后右手按剑,左手指着钱塘君,说:“大王请息雷霆之怒,容小生把话说完。上次,我见过大王的怒容,但那是为龙女受辱之事,刚烈决绝,天上人间,无不敬仰!而怎么今日不顾其道,以威势压人。这绝不是小生我敬仰大王的地方……”那钱塘君听到此处,气焰顿失,委顿下来。

柳毅微微笑道:“大王是管理水域,行云布雨,统率水族的神仙,小生只是一介凡夫。但若小生行走于深沟峡谷之间,大王吹云吐雨,怒发洪涛,要将小生淹没于洪水之中,致我于死,那我不会把大王看作是公正严明的神界上仙,只能是丛林间的兽类所为,将坦然受死,也不后悔。今大王幻化人形,衣衮服,执玄圭,谈礼义,究玄理,就是人间的圣者贤者,也不能望其项背。怎么忽然发剽悍之性,借酒使气,以势压人,那值得吗?我是一个书生,身小力微,也仅能藏身于大王一片鳞甲之中,然而敢以不优之雄心,战胜大王不道的意气!望大王深思。我柳毅虽非神仙,却是一堂堂正正的人,一个伟丈夫!”这一段话,出自凡人柳毅之口,却令钱塘君再也不敢强横。他收敛了水雾云气,低眉顺眼,在殿内呆立片刻,又乱走了几步,然后面向柳毅惭愧地说:“恕吾唐突……相公一席话令孤家茅塞顿开,只怪我酒喝多了,多有得罪。”说毕,便悄然离去。

柳毅当晚,仍宿凝光殿内。话已说透说绝,再无转圜余地,柳毅心内坦然,倒头便睡。半夜里,忽听后宫里传来嘤嘤哭泣之声。隐隐约约,颇似龙女在泾河畔牧羊时的啜泣声音。柳毅心知是自己拒婚的结果,不禁怆然,但也无法,只好长叹一声。

柳毅原以为第二日见了洞庭君、钱塘君,彼此可能十分尴尬,但谁知二位水府龙王不仅脸色平和,且更加恭谨有礼。洞庭君还主动提出立即送柳毅返回陆上。柳毅这才完全放心。

到走的那一天,整个水府闪着异光,殿阁处处生辉,水波不兴,且有五彩亮光和隐隐乐声出自水深之处。种类繁多的水族生物,纷繁游动。

在为柳毅送行的宴会上,洞庭君和王妃,竟然珠泪纷纷,说:“贵客这一去,人神阻隔,不知还有再见之时否?”柳毅也说:“这几日在水府叨扰,实乃今生难忘之事。今后,小生是随传随到,以慰大王思念之情。”钱塘君满脸愧色:“相公真乃仁人君子。小王僻居水府深宫,久缺教诲。昨日聆听高论,不觉汗颜惶恐。愿同相公做知心友、生死交……”柳毅忙去握住钱塘君的手,歉然道:“小生狂妄,昨日有辱大王,请原谅唐突不敬之处。若不嫌弃,愿结知己……”龙女也出来相送,脸色凄然,憔悴了许多,眼含珠泪,隐忍着不哭出声来。

柳毅虽然拒婚,内心却也不忍,只好深深一揖,说:“望勿以小生为念,擅自珍重。”不仅洞庭君等依依惜别,就是龙宫水府中执事的各等水族头领,也都轮番上来一一举杯劝酒。柳毅来者不拒,盛情一一领受,简直可说是喝得天昏地暗。

直至夜深,方将柳毅送出水府。原来引导柳毅入水的武士,在前开路,手执避水犀角,走至哪里,洞庭湖水便哗啦数声,豁然分开,壁立数仞。水府大路,平坦如砥,只是逐渐走向高处,略觉上坡而已。路畔连续不断有水族持夜明珠映照路径。洞庭君、王妃、钱塘君、龙女一直送至岸边,众水族熙熙攘攘,群随在后。柳毅升至水面,方见天上夜空晓朗,星月交辉,微风习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水面上荧光点点,似有众多鱼类在水下遨游,不时有五彩亮光照彻水面,波浪大起,轰然作响。

柳毅一步登上陆地沙岸,脚步立稳,便觉又是一番天地。他不禁回首望去,身后已无来时路径,只见一片汪洋,隐隐可见水面远处,洞庭君、王妃、钱塘君和龙女还在水面上浮游,频频挥手。略过片刻,便沉没不见。那洞庭水波渐渐平息,安静如常。这时,天已接近黎明。

据说,事隔多年,那晚在岸上草庵守望瓜园或在水畔夜宿舟中的渔夫们都被这一奇景惊得瞠目结舌,说从未见过洞庭湖这般深夜景象,赞叹不已,却又不解其故。这一罕事,在这一带地方,一直流传了很久、很久……柳毅仍是来时装束,他倍觉精神振奋,趁着黎明光景,大步赶往家中。因为一心赶路,不顾其他,只觉耳边生风,脚步如飞,可能是水府龙君们暗中协力的缘故,速度极快,适至家门,童仆兀自未醒,大门紧闭,墙外各色树木苍翠蓊郁,纹丝不动。他刚要伸手敲门,忽觉身后有响动,忙转身看去,却是十几位幻化成人形的洞庭湖水族,或背负包裹,或肩挑重担,都紧随身后,在门前阶下停住。

柳毅诧异地问:“尔等何人?这是做什么?”那些水族便放下身负的重物,纷纷躬身道:“遵照大王吩咐,赠送些洞庭水域水产方物,怕贵客拒绝,不敢明言,只是命令我等紧随身后,送至贵客家中,请勿怪罪,万望收下,以免小的们受大王斥责……”柳毅松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只好说:“那就放到家中去吧!辛苦尔等了,回到水府,向大王转致我的谢意……”水族们一哇声应了。

柳毅这才敲响了门环。

柳毅回到家中,仅仅十数天之间,便觉过了一世似的,恍如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思想龙女之事,很为惆怅,常常枯坐终日,连经书都懒怠梳理研读了。童婢们都觉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各自埋头农活或家中事务。

谁知这一年洞庭四周,水患不小,天降大雨,淹没禾稼。柳毅虽不致冻馁,然亦是手头拮据,捉襟见肘。这时便听州府衙中人说,朝廷明春科举考试,暂缓举行。那些把持朝政的高官显宦、王公贵族都是关陇世家、名门望族或开国元勋后裔,济济一堂,说几年从民间选拔人才,现在已是野无遗贤了。武后虽想破格携用人才,为自己聚集势力,但皇帝李治已经准奏,便也只好点头。柳毅极感失意,便在室内踱步,门外远眺,青山隐隐,流水迢迢,内心寂寞冷落,不知做什么好。

一日,把那些堆在一间小房内的洞庭君赠送的水产方物,随便拣了一小包,拿至室内解开观看。这一看,便觉惊骇不已,呆在那里,一言不发。

柳毅原以为水中土产能有什么,市面货卖的虾、蟹和鱼类、贝类的干制品,顶贵重的也不过是些鱼翅、海参罢了。但打开鱼皮制的小包一看,却是一捧大珠,最大的一颗竟如鸡卵,且都滚圆璀璨,夜间在室内熠熠发光,一室之内如同白昼,几可不用灯烛照明。柳毅想起洞庭水府的几处宫殿内也多有此物,悬挂高处,只是他当时目迷五色,眼花缭乱,不加注意罢了。又打开一大木匣,却装的是南海产的珊瑚,雪白的,粉红的,枝杈繁密,极有情致,这放在皇宫中,是要用金盆栽植的。还有一个犀角,双尖朝上,状如笔架,且质地坚硬,触手光滑,类似洞庭水府武士所持的避水犀角,只是略小一些。其他包里,还有许多柳毅叫不出名字的宝物。柳毅不禁又坠入迷离恍惚的思绪之中,心想洞庭君他们真是诚心诚意地感谢我啊!龙女想下嫁给我这样的人间秀才,那确也是感恩的深情啊!想不到虽是水中龙族,却也如同人间一样,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

柳毅是精明人,他不愿声张,又把这些龙宫珍宝锁将起来,密闭内室,家中婢仆亦不知何物,更不敢轻动。他随身带了一小包宝珠和一个健仆,搭布篷船顺江而下,到了金陵,又渡江上岸,到了广陵郡,找一稳便客栈住下。这里水陆交通便捷,天下海外宝货云集,富商大贾如过江之鲫,每日交易以百万计。特别是给皇家王室采购宝物之人极多,州郡大吏派人在此货卖获利,或购买进奉之物,亦满街都是,且有乘远舶泛海而来的波斯人、大食人,也带来各种香料、药材、异域奇物在此发卖。柳毅拿几颗夜明大珠交行家验看,无不大为吃惊,竟出高价抢购。柳毅一夕之间竟成暴富。卖货后的金锭、玉器、银两装了几大箱。他不敢在广陵久停,连夜雇上大船,借助当地官府朋友之力,找好护船兵丁,插上官府灯笼、旗幡,连夜走运河,入长江,溯游而上,赶回洞庭南岸家中。这样往返几次,柳毅便一改平常人家身份模样,顿成一方巨富,不仅在洞庭湖畔购置田产、山林、住宅,又在金陵城内,那六朝金粉之地、秦淮里弄之间购置深宅大院、花园、堂屋,又在金陵和广陵开设几处货卖珍宝的店肆。事业有成,便举家迁至金陵住了,人称柳家员外。这时他的进仕之心忽然丝毫也没有了。他眼见境内官员贪污赃烂之状,更不愿与这些人为伍,天下愈富庶,这些人便更加聚敛,皇室王公尤其如此;而且自己的地位日隆,声望日高,各等官员都来求他,虽是庶民身份,却也与他们平起平坐,还去辛苦赶考、求得小小一官干什么!

然而,有了一大家业,金银珠宝满箱,深宅大院数百间,童仆成群,一呼百诺,这时便觉中馈无主,家内无人主事,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俗的观念无时不在内心蠢动,柳毅觉得再不娶妻,为人便要缺憾一世了。当然,要门当户对,此时的名门望族门阀甚高,却甚清寒,多数愿与富豪人家结亲。金陵富室,亦纷纷托媒提亲。先是金陵张姓,已经送过彩礼,定下迎娶时日,不幸那位小姐却因暴疾而亡,柳毅自是伤感。一年后续娶韩氏,那小姐且是贤淑,但无子嗣,心中不快,郁郁经年,又患病去世。柳毅虽富甲江南,婚事上的蹉跎,令他长久不欢。加上当地州官、刺史,常常借口进奉,向他搜罗奇珍,从洞庭水府带来的宝物,已经所余不多了。这时,便忽然想起洞庭龙宫水府,想起龙女,暗中产生的一点爱恋思念,在心内便如春蚕吐丝,绵延不绝。

忽然有一日,街坊素以说合婚事,且多在大户人家走动的媒婆王妪前来拜见,说要为柳毅保一亲事。细问之下,方知范阳大族卢氏有一户人家在金陵居住,曾任诸流县令,晚年好道,出外云游,不知所终,留下老妻及一女,三个月前老妻又已病逝。其女慧美异常,且极有见地,范阳路远,孤身一人,返里不得,便想在金陵择一上好人家,出嫁了事。她久闻柳员外,家道殷实,为人豪爽,济困扶危,便托她来提亲。柳毅烦恼之下,得此消息,内心喜悦,便派心腹管家去卢氏居住的街里打听,所述之事确属真实,并非媒妪诳言,就下定决心,允准亲事,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再何必在外地州县寻索求婚,只此一女便亦足矣!

过了几日,那王妪又来听回话,柳毅除用几缗铜钱酬谢外,怜卢女孤寂,便说:“此事已定,柳某决不食言。不知可否请小姐择日来舍下,当另辟别院安顿住下,以俟吉日?”谁知那卢家女子却托王妪带话过来,说:“柳员外自然千金一诺,不会反悔。但婚姻大事,小女孤苦,无父母做主,只好自择夫家,然而礼数却是少不得的……”柳毅一听此言,便觉自己孟浪,连忙致歉道:“小姐此言极是。柳某虽非官身,仍是布衣,但也曾苦读经书,素重礼义,不敢以妾媵看待小姐,一切均照规矩礼数办理,送彩礼下聘,择吉日亲迎成婚。妈妈看如此可好?”那王妪自然高兴,连连称是,自去卢家回话。自此以后,柳毅和卢家便都忙碌得天昏地暗,日夜连轴转,直到正式迎娶卢家小姐进门方诸事妥帖。

成亲以后,柳毅始知卢家小姐,小名福娘,不仅美艳,且知书达理,同柳毅极为和美。从此,家中顿时有了生气。那众多女婢童仆有了主妇,诸事井井有条,不仅室内光洁鲜美,庭院亦觉清爽豁朗,饮食日有新物,美食不绝。柳毅心满意足之余,常暗中自嘲说:“柳毅你有何功德于国于民,家赀日丰,又得此一贤美之妻,莫非命乎?……”不过,他总觉得曾在某处见过卢氏夫人,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颇似龙女,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一年后,福娘产下一子,天庭饱满,浓眉大眼,身体健壮,哭声响亮,夫妻二人视做命根子般的稀世珍宝。虽有乳娘、贴身女婢服侍,福娘却仍亲自照料,柳毅每日必抱至门外,或在庭院各处,散步玩耍。

眼看结缡已三载,日子过得平静顺遂。柳毅忽然发现福娘平日贤惠、温柔的脾气变了,郁郁不欢,愁锁眉尖,而且常常叮嘱柳毅多在家中厮守,减少外边的来往应酬。柳毅起初不甚在意,后来觉得有异,一再追问:“有何不快事体?究竟为何呢?”福娘微微苦笑,却又闭口不言。问得紧了,便说:“过些日子,自会让你知晓。”似有极大隐情,弄得柳毅瞠目结舌,无法再说下去。

这一日,时届中秋,天高气爽,月光皎洁,在庭院中,摆上时令食品,焚上一炉龙涎香,铺下红毡拜垫,夫妻二人祭拜一毕。儿子手持梨、石榴已然入睡。柳毅及福娘在卧室外起坐的临轩窗处,设下一小几案,陈列月饼及时令果品小吃和甜酒一壶,二人对酌赏月。

正当清风徐来,暑气已然全部消散,一轮圆月将清辉从轩窗投射进来,纤毫俱现,柳毅忽觉此时又如若干年前在水府龙宫时的情景一样。他觉得自己好笑,轻嘘了一口气,看看对面端坐望月的福娘,心想人间自有人间的美满,何必再想龙宫呢!

他执起银杯,满饮甜酒,便乘兴说:“夫人,月圆无缺,岂不正如你我二人,今生今世足矣!不知下世仍可为夫妻否?”那福娘微微一笑,眉头微皱,轻声说:“月圆自有月缺时,世事苦乐相伴,盛衰交替,沧海桑田,怎能永世厮守!”柳毅心中忽隐隐不乐,便说:“夫人何出此不吉利的言语?”福娘低头说:“我说的不谬,大概百日之内必有大变。”柳毅大骇,忙问:“这是何故?有何兆头?”福娘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柳毅,问道:“结缡已经三载,郎君心中是否觉着曾在何处见过妾身呢?”柳毅又一惊,这是我深藏心底的想法,但一晃而过,从未在福娘面前提过呀!他只好承认是有此事,但已不记何处了。

福娘又问:“不记得当年泾河岸上的邂逅了吗?”柳毅忙道:“是有过一次与龙女的邂逅,但从未和夫人提起过呀!夫人听谁说的?”“家中无人知晓,都是金陵本地人氏,怎知当年京师附近的泾河故事呢!”“那就怪了呀!”福娘又微微一笑:“郎君真的眼拙,你就没看出我就是那个龙女吗!”柳毅吃惊得跳了起来,衣袖带翻了几案上的酒壶、酒杯。他高声叫道:“这怎么会呢!”福娘轻声说:“郎君怎不仔细看看。”柳毅忙在月光下看了看,又在一旁的桌上拿过银制烛台来,直照至福娘脸上。仔细看去不正是泾河上初遇,又在洞庭水府多次见面的龙女吗!姣好如昔,神态如昔。但因不在龙宫水府,又无云气围护、水族捧持,不似当年那种龙族神仙之态,但雍容华贵、娇美飘逸的神态,自然从气质中流出,那是凡间美女、甚或贵人命妇也无法具有的。

柳毅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三媒六证、纳彩下聘、按礼仪迎娶的正是龙女,那是什么原籍范阳的卢氏女子呢!他骇然,愕然,跌坐在绣墩上,半晌语言不得。

但是,对龙女的深藏柔情和暗中的眷恋、喜爱,多年压抑在心底,此时便爆裂而出,迅急冲向头顶、鼻腔、眼底,布满全身。柳毅喜极而泣,只是埋怨道:“夫人,你何必一直隐忍不言,捉弄于我?何不早言啊?”龙女只是频频落泪,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柳毅拭净泪痕,便问道:“当年水府一别,深知有负夫人,但义之所在,亦不得不忍痛割爱。相距千里之外,但不知夫人何时到金陵?怎么能找到于我?”龙女莞尔一笑:“也怪我痴情一片,萦绕心头,驱之不去。泾河邂逅,知君能见义勇为,不惜性命,受人之托,誓不相负,所以,深为敬仰佩服。而郎君在龙宫又不卑不亢,直言不隐,言谈举止,颇有丈夫风度,令妾身由敬生爱,不能自己。虽妾身的叔叔钱塘君提婚遭拒,却更令妾身感慨万端,知郎君不是只重美色的浮薄小人,而是义贯千古的真正人间君子。因此,妾身对天发誓,虽为龙族神仙,非郎君绝不再论婚嫁……”柳毅听得出神,端坐如泥塑木雕一般。

龙女又接着说:“妾身这是感恩图报,且是真心一片啊!”柳毅连连点头,说:“我知道洞庭附近的几条大江大河都有龙宫水府前来求婚的……”龙女又一笑:“就连远在蜀地成都的濯锦江亦来保媒求聘呢!我禀知父母,说明我心中的深情和誓愿,父母这才一概婉拒,允准我来金陵……”柳毅连连点头叹息。

龙女又详尽叙述近十年来,如何从洞庭水府千里跋涉,移居扬子水域,不敢随意张扬,暗中访查,这才打探出柳毅的居所,又幻化人形,带领亲随鱼女,租住秦淮附近的里弄之间,落籍安身,诡称是范阳卢氏之女,日夕探听柳毅情状,琐细备悉。待韩氏夫人病逝,这才托媒保荐,得成婚配。说至此,又高兴,又伤感,不禁泪流不止,呜咽着说:“妾身十年相思,花前月下,形单影只,且不知是否能得配鸾俦,那内心的凄楚,实在难以言说。妾身并非只图一时之欢的浪荡女子,而是知君、感君,真情至死的痴心人啊!即使在神仙世界里,郎君也遇不到几个啊!……”柳毅在幻化为卢氏夫人的龙女的面前,男儿似铁的心性早已化为一腔柔情,他不待龙女说完,连忙上前,用袍袖拭去龙女的泪迹,赔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必再伤感了。我柳毅辜负夫人一片痴心,让夫人受十年的煎熬和委屈,实在抱愧。好在老天怜念,有情人终成眷属,今后尽有美好幸福的日月……”龙女却说:“郎君不记我前说的百日之内就有大变的话吗?”柳毅忙问:“那又怎么样呢?”龙女正色道:“唉!是你不知。当年我在父母面前立下誓愿,要嫁于郎君。但父母说,龙寿万年,如郎君贪恋人间繁华,不归洞庭,那只能允准三年,期满后,你自回水府;如柳郎愿回来水府,那则永生永世不分离矣!今年中秋一过,就是三年期满之时,妾身将归回洞庭了……”柳毅急了:“那怎么成!我决不放夫人走。”龙女摇头:“神仙世界,天命难违。唯一能解此结的办法,就看郎君愿同妾身一道回归水府龙宫否?”想起十多年前在龙宫水府的遭遇,如今在人间已辛苦立下一份家业,虽仕途无望,少年壮志未酬,但也享尽人世繁华,若都统统舍去,柳毅不免世俗人的心态,终觉恋恋不舍。

“看,看,我早料定了。”龙女叹息着说,“人间再有诸多坎坷苦难,但世人还是舍不得离开人间。受大苦大难,享大富大贵,付出眷眷深情,获得颗颗痴心。有天日照耀,有厚土驮载,看水涨潮落,观云浮风行……神仙世界,虽长生不老,清静虚无,但亦无甚趣味。妾身在人间十年,也已有了不舍的感情了。”柳毅苦笑:“夫人也恋栈人间啊!”龙女叹气:“是啊!如我嫁给某一个水府龙宫少君,怎会有此深情?”柳毅站起身,向龙女说:“能否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违背岳父、母的旨意,又能使我们心境稍安?”眼看月到中天,室内无人剪去烛花,便暗了许多,显得月光更加清亮皎洁了。柳毅背起双手,在地上踱步,苦苦思索。

龙女还是稳坐着,定定地看着圆月。

“如何两全其美呢?如何两全其美?……”柳毅喃喃自语,脑子里亮光一闪,便立时有了主意,他一手叉腰,一手扬起,高声说:“我们何不这样做洞庭湖中有若干座小山孤岛,我们可以多出金银购下一座,修好住宅,搬去居住,一应生活,还是人间。需回归水府,下山入水即可,立时到达;岳父、母及钱塘君也可随时出水上山游玩。这岂不极好?”柳毅说毕,眉飞色舞,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狂喜之状犹如一个少年儿郎。

龙女低头一想,这倒是个极佳主意,父母绝无不允之理,也不禁放心笑了。

笑声大作,终于惊醒了在庭院廊下偷空闲坐打盹的几位女婢,纷纷快步跑来。她们见到的是主人夫妇相拥相抱笑着欢跳的情景,不禁愣了,不解其意,都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回过脸去,不敢直视……小说原稿至此便戛然而止。

李朝威骑在马背上,蹄声得得,任马儿缓缓行去。他的脑子里反复思索:还应该写上点什么作为结尾呢?

进了大多是朝士官吏居住的胜业坊,到了薛嘏府第的门前。因为是致仕已久的前任京官,门第虽仍气魄,但梁柱干裂,油漆剥落,已显得有些败落了。李朝威却仍不敢怠慢,来到门前,便跳下马来,让小童牵上,自己恭敬地走上门前台阶。

看门的老吏,头发也已花白,穿着皂色袍服,见李朝威走来,便连忙走出迎接。

“薛老前辈者好否?李朝威特来拜谒。”李朝威忙拱手说。

“李大人好,一路辛苦。只是我家主人已经到楼观台朝拜去了。”“楼观台可是道家仙境啊!真可惜空跑了一趟。”李朝威顿觉失望,便又问,“不知何时可以返回?”“主人走时并未说明……李相公,如有要事,留下话来,可派人送书信去……”“那倒不急。我只是想问一问老前辈服仙药的事情。”“噢那倒不假。主人炼丹、辟谷,也服仙药,说是他的表兄柳毅赠给他的,每年服一粒……”李朝威兴奋起来,连忙问:“那柳毅传书的故事你也知道了?”“主人常讲的,哪有不知之理。”“薛老前辈见过柳毅吗?”“怎能没见过呢?仙药就是在洞庭湖里的一座小山上给他的……”李朝威更为高兴,不顾自己的官员身份,忙一拱手,说:“愿闻其详……”那老吏一愣,不敢怠慢,便请李朝威进来,在客厅里坐下,又奉上清茶,把主人与柳毅的故事娓娓道来……那还是开元末年的事情,薛嘏正在中年,受人排斥,从京畿令任上贬谪江南,路经洞庭湖,天晴气爽,白帆片片。船行中,忽见一座小山迎面而来,驶船的舟人,大为惊慌,说是这山上素有神仙,诸多怪异之事,常令人骇恐。薛嘏亦愕然不解。

正议论如何绕行时,忽见一彩帛装饰的小舟飞速驶来,上有人大喊:请薛嘏大人上船。舟人忙催薛嘏过去。薛嘏只好颤颤抖抖登上小舟。上舟后,方知是山主柳毅派人来请,柳毅是自己的表兄,年大三纪有余,只小时候见过,印象极淡了。久闻柳毅娶龙女为妻,已登仙籍,此次来请,不知祸福,内心忐忑不安。

谁知舍舟登岸,方见山径曲折,逶迤而上,路径渐宽,山间地坪,层层殿堂楼阁,壮丽巍峨,路边台阶,多以白玉石雕砌而成。花木繁茂,苍翠娇艳,相互映照。薛嘏进过京师皇宫御苑,虽人间帝王也无此富丽堂皇,他不遑细看,更不敢多问。迨至山巅一大殿,始见柳毅出接。薛嘏原以为表兄绝对百岁有余,须发如雪,佝偻难行。谁知出迎的柳毅,竟如同自己一样,仿佛是中年人模样。先骇异,后叹息。柳毅笑着说:“别来数十年了,犹记尔骑竹马绕行阶下之事,如今却已是一方父母官了……”执起薛嘏的双手,连连感叹。

薛嘏也连忙说:“表兄的印象久在心间,未敢淡忘,只是听说已登仙籍,无缘拜谒,想不到表兄这般壮年模样。而为弟的我却毛发已黄了……”柳毅点头道:“仙界瞬息,人间却已大变了啊!”又问起家中父老许多旧事,言及玄宗皇帝李隆基御临天下,海内大治……柳毅又引薛嘏拜见了龙女,薛嘏诚惶诚恐,不敢仰视。

在宴席间,薛嘏原已热心道家,便说:“表兄为神仙,弟成枯骨,大概是命运所致吧?”柳毅遂叫侍女拿出一个葫芦来,打开盖子,叫薛嘏看,说:“这里有仙药五十粒,表弟拿回去,每年服一粒。百岁以后,再到洞庭来,不要在人间受苦了……”欢宴一毕,仍命原乘坐的彩帛小舟送薛嘏下山,过湖登岸……李朝威听到这里,便问:“那你见过老前辈的仙药没有?”老吏笑说:“我从未见过,无缘啊!”李朝威又说:“老前辈已将百岁,大概快要过洞庭、登仙籍了。你也会随老前辈飞升的吧?”那老吏忙摇手道:“只是听说有神仙,我可是没有见过……如能随主人飞升,那当然好啊!”此时的李朝威听了老吏的叙述,才思涌动,不能自己,也不顾身在何处,手舞足蹈,抚掌大笑,说:“就把薛老前辈见柳毅的这一段写上,我那传奇小说就会有一个好的收尾了……”后来,李朝威回至自己家中,再三斟酌,反复修改,终于又将这篇说话语体式的小说,改写成当时流行的连皇帝的诏旨都依式撰写的骈体文传奇。这就是他唯一留给后世的唐代传奇:《柳毅传》。

据唐人李朝威《柳毅传》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