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说,看来我们此劫难逃!必死无疑了!说着又哭了。
莺莺强忍着泪说,娘啊,你也不要哭,让我这就到贼营中去,救咱一家老小性命吧,女儿此去一死,也不受这煎熬了。
一直沉默着的张生,听莺莺这么一说,便大声说,不!这岂不正中贼人下怀!万万不可,必须选一可靠人,冲出重围,找一匹快马,火速到绛州搬杜将军。学生虽不才,愿为一试,我就说是京师解员,前来寺中游玩,偶遇将军公务围寺,怎奈学生赶考在即,求他们放我一人出去。
红娘说,先生大义令人钦敬,可此计未必能成!以小女子之见,先拖住贼兵,给他来个缓兵之计,就说小姐已答应从他,但明日是家父周年祭日,小姐得拜辞老父亡灵,等明日过后,脱去孝服,换上红装,让他们托个大媒来商量迎娶之事;如若这些条件不能答应,小姐宁肯以死相拒。我想,他们为了小姐,也不至于强逼,送信之事,可从容计较。崔福老伯年迈,行动有所不便,就是出去,也容易使贼首生疑,便在寺内侍奉夫人小姐,听候传唤。张先生乃一介书生,考期临近,不可冒险行事,即使见义勇为,也难敌五千贼兵,如遭贼擒,更误了大事。为今之计,只有小女子我了。老爷夫人有活我之恩,我即使以死相报,也不能报恩于万一,我愿作为信使,去绛州请兵!
崔夫人及众人皆惊讶,夫人问,你个女孩儿家,怎么能出得去,插翅不成?
红娘说,夫人勿虑,小女子自有安排。先烦劳主持师傅到寺外贼兵营中,传我前边话的意思,就说小姐是大家闺秀,自小读圣贤之书是位忠孝烈义女子,让他文娶,不要武夺,千万不能以一时之勇,反蚀了小姐性命,到头人财两空,反落千古骂名。到上灯时分,领几个小沙弥,带上花红水酒,就说是奉夫人之命,犒劳将军,谢将军对小女见爱之意。我可扮做小僧人,得空逃出去,再到崔庄崔来处,找一匹快马,连夜驰往绛州。
众人听后,都说此计危险甚大,但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分头行动。
掌灯时分,红娘从主持师傅那儿讨了一身僧衣僧帽僧鞋着装了,在镜前一看,倒也像个眉目清秀的小沙弥,只是脸白嫩圆润了些,不像僧人们清心寡欲,吃斋进素,面有菜色,便涂了点尘灰,把僧帽尽量扣得下一点。自己满意后,便走进小姐房中,还真吓了小姐一跳。待认出来后,莺莺细细打量,说,像是像,只怕贼首眼毒,认出来了。红娘一不做,二不休,又到方丈那里要了把剃度的剃刀,准备将那满头如乌云一般漆黑的青丝剃了,免得到时露了马脚。
等到要剃时,红娘却迟疑了。菱花镜子里,一头乌发,摘了发卡,瀑布似的泻下来,长可及臀,且根根顺溜,在脑后如吊黑色长帕。她又把那发扑在胸前,如黑色的胸围,黑中闪着蓝光,油亮亮,似闪缎。女孩儿家,七分脸庞,三分美发,美发更甚似胭脂水粉,这是不知名的爹娘给的,天地养的,它为己而荣,为悦人而美,岂可离开自身,那不变成颓头尼姑了?红娘平日最不能理解女人作尼姑,做尼姑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削发呢?为什么要违背天意自然呢?看来道姑这一点比尼姑好,她宁可做道姑,也不为尼姑。可这一来,自己不是做了自己最不愿做的事了吗?不,我不能削发!退了贼兵,我难道像癞头女子那样,永久躲在房中,不能见人吗?这一头秀发要多长时间才能长成?她又用牛角梳将长发梳展了,结成辫,挽成髻,插上钗儿,贴上花儿,对镜端详良久,便决定宁冒被发现的危险,也不能没了这女孩儿家如命一样的秀发。然而贼兵围寺,祸在燃眉,万一被贼首识破,岂不坏了大事?她似看见凄凄流泪的莺莺姐姐的企盼,看见老夫人的焦灼,想到与张生所定之计和小姐的前程,此一权衡,一头秀发,能值几何。如被贼首发现,那样就全盘皆输,性命不保,焉能保全一头秀发!
此时一更鼓响,外面军营中人喊马嘶之声隐隐传来。她操起剪刀,先将那云髻儿喀嚓一下剪了,一大绺乌发,用红绸包定,藏在自己的箱底,便拿上剃刀,向夫人房里走去。
崔福在夫人房里,双眼含泪,为红娘剃了头。红娘是他从荒郊路上拣到的女婴。当时她软塌塌的,没有多少分量,但他心里却压上千金巨石。他决定收红娘为养女,却被老爷夫人阻止了。在崔府下人中,没有这个规矩,崔夫人见红娘模样儿好,不忍让崔福再送到荒郊路上丢弃,便让崔福媳妇代为抚养,待长大了,模样还好时,做小姐的贴身丫鬟。崔福明白府上的规矩,凡作下人的,家小规模,生养数目,有着严格限制。崔府是一座有独立家规的府第,老爷祖上的家规就是小圣旨。他十分感激夫人恩泽和救活红娘之恩。虽不能将小红娘认做女儿,但他与妻子却视红娘为己出,为红娘治病,为红娘补孱弱的身子,有一口好吃的,舍不得送与亲生儿子口中,也要鸟儿衔食似的哺喂给红娘。红娘领受了崔福夫妻的养育之恩,虽以大伯大娘相称,但那甜甜的呼叫,透着万般亲情。红娘每也把委屈只向他们夫妻讲。这样一位聪明开朗活泼的姑娘,要是放在一般小康之家,怎么也被视作掌上明珠,但她大了,小小年纪却在崔家当了奴婢。人啊!崔福有时想,也许抛弃红娘的人家,原本就是大户人家,甚至为官为宦,只是有不便抚养的难言之隐或什么原委,才将亲生骨肉忍痛抛弃。红娘似乎认了命,多少年如一日,陪伴小姐,照料夫人的饮食起居,手脚勤快,干练利落,也深得夫人小姐见爱,特别是和小姐亲如姊妹。如今,崔福为红娘剃头,那乌黑油亮的秀发,他怎忍心下手啊!但他看见红娘已将青丝剪得乱纷纷,七长八短,知红娘已铁了心,而且事关重大,不容他痛惜见怜,便只好用热水濡了头,流着泪,一刀刀剃着。每剃一绺头发,都如同从他心头割下一刀肉。红娘,你小小年纪,一个女孩儿,就知道行大义,你真是世间奇女子。他在心中说,我的孩儿,你是一位奇女子,你对崔家有大恩啊!
老夫人在一旁,不忍看这一幕,便被扶到小姐房中,一个劲叹息命运之蹇,感激红娘之义举。莺莺只是落泪,她害怕失去红娘,失去这一个可以终身厮守的伴儿,这个善解人心聪敏的好妹妹,要是有什么不测,她对不起她啊!更让她害怕的是心灵的负疚。为了我,竟让一位柔弱女子去铤而走险,我崔莺莺为什么是个女孩儿家,我为什么不是男儿身?要是男儿身,我可以习武,可以治国安邦,除暴安良,可以成为国家之栋梁,可以娶红娘为妻,与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百年偕老,保护她,让她安享人生。可我是女子啊!红颜是惹祸的根苗!老天既生我为女子,为什么不生个丑八怪、人见人嫌的丑女子,却给了我这样姣好的容颜。名花易谢,红颜薄命,我……菩萨娘娘!千万保佑红娘妹妹平安归来,让她此行能成功,将来我……二更鼓响后,寺院主持领着一位相貌姣好的小沙弥,还有一位老僧,挑着灯笼,开了寺院正门。主持在前照引,后面老僧捧着托盘,盘中装着花红礼品,小沙弥提着描金双层漆食盒,盒里有什锦冷盘,僧家热炒,八宝莲子羹,往贼首孙飞虎的营中走来。没走几步,便被岗哨叫住了。问,什么人?哪里去?
老主持答,回军爷话,我是寺院方丈,后面是本寺僧人,带点花红礼品和僧家果蔬,送与中军帐中犒劳孙将军!
小军说,师傅先停步少等,等我通报后,再领你们进去!
主持随手陶出些散碎银子,小意思,有劳军爷了。
小军说,应该应该!两个小军先将银两分了,便着一人进去通报。旋即,出来说,将军有令,让我们搜身后,才可放你们进去!
主持说,应该!应该!贫僧及弟子乃出家人,身无常物,今夜特来犒劳孙将军,岂敢有诈!阿弥陀佛!
过来一个小军,先将主持全身摸了一遍,并检查了灯笼,便又仔细检查老僧,老僧偷偷把一件玉如意给了他,那兵便说,只有当家做种的玩意,我以为僧人那玩意软不塌塌,却也如同钢锭儿一般,过去吧,嘻嘻!
轮到搜小沙弥身子了,那兵走过来,提过食盒,打开盖儿,见里边尽是好吃的,香喷喷馋的他直流口水,便说,将军一个人怎么受用得了,也不犒劳犒劳我们!
老主持忙说,准备着哩!准备着哩!徒弟,还不把给军爷的取出来孝敬!
小沙弥应了声,师傅,要得!便从盒中取出两个热腾腾的大馅饼,还有一壶米酒,说,军爷辛苦,请享用!
那个守哨的兵也走拢来,喜不自禁,伸手摸着小沙弥的脸蛋儿说,好嫩的脸儿,你这小和尚,细皮嫩肉的,摸着都打滑,声儿也脆生,莫不是个尼姑?
老主持忙走上去说,军爷见笑了,老僧这寺院,历来就受皇家敕封,只有僧人,不住尼姑!
那兵说,这个亏了你这和尚,怎么不上个奏章,请朝廷恩准,设个尼姑庵儿,那不是由你……嘻嘻!
老主持忙严肃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徒儿,还不快点盖上食盒,冷了,让孙将军怎么受用!谅孙将军也不敢出言损我普救寺的法名!
另一个贼兵忙赔笑说,老方丈!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你老人家千万莫在孙将军那儿翻嘴,捣了我们的前程!便佯装嫌同伴无理,说,还不快让师傅们进去!
老主持说,哪里!哪里!佛家以善为本,怎会饶舌说是非,阿弥陀佛!便催促着一老一少两僧往中军帐中走去。
中军帐中,孙飞虎正和一位副将在下棋。这时,两人正握手言和。仲春天气,晚来帐中仍春寒料峭,还生着木炭火,火上煮着茶,茶壶正冒着一股股白气,四周和几案上,都亮着火油火把,把帐中照得通明。
孙飞虎说,以我看,什么城中百姓不轨,拉饷不交,百姓能有这个胆量吗?
那副将说,将军还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崔莺莺一人!趁乱儿将崔莺莺搞到手,真是艳福不浅啊!
孙飞虎说,咱们头儿也真有两下子,逼得老百姓闹事,又出面弹压,从大户开刀,一个崔府,就要千担军饷,这分明是逼崔家就范,把个倾城之色的崔莺莺搞到手嘛!
副将说:我看咱们的头儿也有点冒险,这事如果让圣上知道了,是掉脑袋的事儿!强掠民女,横征暴敛,非同小可,弄不好我们也跟上带灾。
孙飞虎说,你就放心吧!现在的事是吃死胆大,饿死胆小,皇帝老儿还父纳子妻,为一个已故相国的女儿,也闹不出什么乱子,再说崔相国那党羽不是也被支派完了吗?何况咱头儿还救过驾哩!你管自个儿得了,别替头儿操闲心!
副将色迷迷地说,听说那崔莺莺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咱们这趟花差真不错,虽是吃不到葡萄,却也能一享眼福先睹为快。嘻嘻!
孙飞虎说,她不仅长得天姿国色,也是位少有的才女,做诗作赋,琴棋书画没有不能,不知咱们那位光头老军怎么受用呢?嘻!
副将说,听说崔府还有个跟随莺莺小姐的丫鬟,也是小巧玲珑的姣好女子,这件事干漂亮了,说不定咱头儿把那丫鬟赏给你!
孙飞虎说,咱头儿才不是那号人,吃在碗里,看在锅里,他的夫人也是金枝玉叶儿,他倒老驴还要吃嫩草,是花儿都要插自己瓶儿里,他呀,恨不得有个三宫六院,和皇帝佬儿比个高低哩!听说那寺里老方丈来孝敬咱,怎么这老半天不见进来?
这时,主持领着两个僧人进来。主持进入帐中,将手中的灯笼交与小沙弥,换下手中食盒。这样小沙弥便处在灯影里。
主持手捧食盒与老僧手捧花红站在二位贼首面前说,将军这次劳师来到小寺,对小寺秋毫无犯,夜里又露营寺外,全寺僧众十分钦敬,特备薄礼和简单夜宵,着贫僧三人送到帐中,一来谢谢治军严整,二来慰劳将军夜里辛苦。荒寺地处乡野,也无甚好生孝敬,仅是寺中家长之物,夜半风寒露冷,请将军趁热享用,并笑纳薄礼!主持让老僧将花红送上,自个儿把食盒放于几上打开。
那孙飞虎走到礼盘前,打量了一下,见有锦绣一匹,玉佛两尊,钧瓷汤盆两副,铜熏炉两尊,看得眼里放出光来。说,噢呀!这佛家寺院,竟有这般好宝贝,难得方丈有此心。我俩怎敢私好,一定转送蒲州统军,并为方丈美言。
主持说,这两尊玉佛是本寺师祖传下来的镇寺之宝,系从西域而来;这铜熏炉,钧瓷器皿,也是老主持生前心爱之物,供佛之用,将军为国戍边,为民除寇,保一方平安,与我佛普度天下众生异曲同工,佛寺乃清净之地,不以物喜,不以欲动,送与将军,还求多多照拂!老僧愿在佛前为将军祈福!
孙飞虎说,既是这等美意,我就代统军将军谢谢方丈,我们乃仁义之师,定当为寺院安定祥和尽力!
主持说,小寺以后少不了仰仗将军护持!
那副将说,这自然!这自然!他肚里的馋虫儿已经上来了,看着食盒里的饱肚的,直搓双手。
主持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而将手指向食盒,这是几样小菜点心,素食素心而已!
孙飞虎也急于享用,说,好呀!好呀!贵寺十分好客,我们领情了!
主持说,阿弥陀佛!只是荒寺禁忌僧人饮酒,不曾带得酒来,夜里风寒,没酒不成礼,我带来小徒,让他到近处村舍,打些酒来,与将军们下菜御寒!
孙飞虎说,这个……这个嘛,就不劳驾师傅们了,我派人去买酒就是了!
主持说,将军有所不知,此处有一村,名唤杏花里,村子里有户老人,是贫僧的好友,在家修行,陈家酿得老酒,名唤小杏花村酒,其酒不亚于牧童遥指的那个大杏花村。现在是清明时节,正是陈酿放香之时,生人去,他准不肯将十多年前的陈酿卖给,我这位小徒弟跟我去过陈家,知道路径,只要说是我沽酒请贵客,他再陈的窖藏,没有舍不得的。只需一匹快马,他会用不了一个时辰赶回来,老僧在此恭候,不知将军可否赐小徒一匹坐骑?
孙飞虎正在犹豫,那副将却耐不住了。他是位高阳酒徒,一听有十年陈酿,酒虫儿便攻到喉咙眼儿来了,忙说,甚好!甚好!既然老师傅有这番美意,就让小沙弥骑上我的坐骑,不过,老师傅,别跑了这个小和尚啊!
主持忙合十说,阿弥陀佛!将军说笑话了: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寺!哈哈!主持也应了几句作践自己的玩笑。
这时,那孙飞虎却端详了小沙弥好一会,竟从座上起来,走到小沙弥身边。打量起小沙弥来了。边打量边说,老师傅,你这寺中,竟有这么清秀的沙弥?
老主持忙说,将军!急走了过去,心里十分紧张,虚汗也爬上了额头,手也颤抖起来,惊慌地看着站在一旁的老僧人。
老僧人忙说,他是贫僧的儿子,自幼丧母,我二人相依为命。后来佛祖夜里给我托了一梦,我佛如来在天上叫我,让我带儿子去见他。我能去那儿找到佛祖如来呢?我便把儿子领着投普救寺来了。我到普救寺,一见佛祖金身,竟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我们父子便让师傅剃度出家伺候佛祖了。释信,还不给将军见礼!
小沙弥倒十分从容,双手合十,低头面向孙飞虎。
老僧说,将军,你看他面目清秀,灵眉花眼,可他是个哑巴,耳朵却好使。
孙飞虎伸出手来,摸了下小沙弥的头,突然将僧帽摘下。灯影里,是一个光亮的圆脑袋,前面头皮上还有剃度时的烙痕,依稀可辨。小沙弥立即跑到老僧跟前。
老僧说,将军和你玩儿,你怕什么!
孙飞虎似乎有某种疑虑,又坐回座里,问,听说崔莺莺小姐跟前有个丫鬟,长得十分乖巧伶俐,师傅们可曾见过?
主持已恢复常态,忙回话说,怎么不曾见,那女子十分聪慧,而且很识时务。莺莺小姐今个白天还要寻死觅活,说是一女不许二男,坏了崔家门风。别人怎么说,她也不通。那红娘丫鬟好一张巧嘴,给小姐打了好多比方,而且把那位老爷在时许给的女婿说得一无是处,要小姐在这种年月,配个有勇有谋的将军,也是个终生的靠山,强似那盐商见利忘义,纳妾娶小为富不仁,这才说得小姐意转心回。说真格的,那崔家小姐是个烈性女子,可不怕威逼施强,没有红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我这荒寺也跟上带灾。明日个你们会看见她的,照我看啊,那女子长得一点不比莺莺小姐差,只是不曾生在富人家,才落得个丫头命!
那副将听得兴趣十分浓厚,说,我说呢,外面人都说红娘怎么怎么的,还真是个西施身儿丫鬟命。明日个见了那小丫鬟,也让老方丈给穿凿穿凿,给我们孙将军也订一门亲,怎么样?要是这事成了,有你老师傅的好处!嘻嘻!将军!还不快点让这小和尚去打酒,咱们也喝他个通宵,到明日,也为你作成一件美事!
主持忙说,善哉!善哉!转儿对小沙弥说,还不快去快回!
孙飞虎说,老师傅,你留下来,等会儿陪我们共饮一宿吧!等你的小徒弟回来,我让人送你们回寺;你要是有事要吩咐,就打发那位老僧先回去传话吧!
主持知自己被作为人质留下了,便说,贫僧虽不饮酒,侍奉将军还是可以的,陪将军说话,也好让将军熬这长夜啊!
老僧被打发回寺去了。
小沙弥拜过二位将军,被一个军曹领去取马上路。
这位小沙弥正是红娘扮的,那位老僧便是崔福。
红娘跟军曹去牵了马,领了令牌,打马上路后,驰向去绛州的大路后,才想到事态的严重。原只说逃出去,如何让主持脱离,全没有想周全。主持已让贼首作了人质,她便不能一往直前,径去绛州,要是一个时辰回不去,老主持就有生命之忧,整个计策就会全盘破灭,小姐不仅救不了,厄运难逃,而且殃及全寺僧人。怎么办呢?急驰的马蹄敲击着春夜的土地,发出得得的响声,一座座村庄和田畴向身后隐退,朦胧的月光下,道路如同一条灰色的飘带,蜿蜒在坡塬之间,身子在马上颠簸,风声在耳旁啸鸣。她很高兴在府上偷着学骑马,崔福老伯伯背着主人让她学骑,她曾多少次甩下来,跌得鼻青眼肿,为不让夫人生疑,说是夜里在花园跌伤。崔福心疼她,但拗不过她的牛劲,还是扶她上马,坐在她后面,帮她驾驭。她终于学会骑马,只差挽弓射箭。她迷醉古代英雄花木兰,替父从军,拼杀疆场,为国立功。她做梦也想当一位女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在疆场上驰骋,在战火中拼杀,报效国家。但她是女子,而且是个婢女,主家又是一个不会征战只会文治的名门望族。她没有替父从军的可能,父母是谁尚不可知。但她可以学武自保,也可以护卫小姐。只可惜崔府未有会武的人,太平盛世,他们只会奢靡,却未居安思危,临难自救,遇危自保。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看过的三十六计,哪一计可以解决我的难题呢?红娘是看过三十六计的,她在马上将这些计策一一温习一遍,最后她想到了李代桃僵一计,为什么不能让一个人替我去送信呢?别人替了我,我可以沽了酒,驰马回营,救出主持。可让谁去呢?她不指望有个义士从天而降,代她去请兵救寺,得有个可靠的人。蒲州进不去,也走得太远了。近处有谁可以相托呢?她终于想到了崔家有位家人,住在乡下的崔家庄园里,经管田产,那庄园离此不远,去那儿让崔来找个可靠人,骑一匹快马,星夜驰往绛州,送信请兵。
红娘将战马勒回头,返回走了一段,从一个村庄拐上了另一条大路。不一会,就看见了一座庄院,隐在小山的背后。红娘在庄外下了马,牵马去叩门。出来开门的正是崔来。崔来是一位八十高龄的老翁,一看是一位僧人,忙问,小师傅,深夜到荒庄,有何见教?
老人耳朵已半聋,红娘费了好大劲,才让老人弄明白她是崔府丫鬟红娘;又用了好大劲,才让老人明白他的来意。老人一听,府上有难,十分着急,立即去选了一名庄户,备好了马,持书领命往绛州去了。红娘又费了好大劲,才从庄上讨了一坛好酒,用褡裢装了,驮在马背上,打马扬鞭,赶回寺外贼兵营中。
一大早,崔夫人就喊红娘。红娘正给小姐梳头,忙走到夫人房里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夫人说,今日你家姑爷要来,你将这西厢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再到寺外早市上买些时鲜菜蔬干果回来!
红娘问,姑爷要来,还要这般隆重接待?红娘以为是接待张生,以谢张生退贼兵之大恩,要与莺莺小姐订婚,选择吉日完婚。
崔夫人嗔怪地说,你家姑爷前些日子,在外边办货,不曾来看咱们,昨日从城里托人捎话来,说今日来寺探望,为咱们压惊!
红娘鄙夷地说,他是哪门子姑爷?咱们有难时,他逃得影儿也不见,贼过了,他倒来耍枪,好大的杆子啊!再说,前次,你不是答应张先生愿意退掉这门亲事。让小姐与张先生结为百年之好吗?咱总不能毁了前约啊!
夫人生气了,厉声呵斥红娘,你个小蹄子,尽胡说些什么!婚姻是老爷生前订的,岂能悔得?我们是相国家,不能说话不作数!
红娘反唇相讥,那堂堂相国夫人,就能对一个有恩于我们的张生说话不作数了!答应人家的事,事过便反悔,岂不有损相国名声!
崔夫人指着红娘鼻子骂道,大胆!有这样和主子说话的奴才?我答应张生什么了?有何凭证?
红娘没理不管是主子还是老爷,仍辩白道,你让小姐写给张生的诗中不是写着“春兰可植秋菊苑”……崔夫人喝道,住口!那是小姐写的,与我何干?再说那是诗,又不是卖身契!闲诗怎可为凭!
红娘冒着挨打,仍在辩解,她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也十分反感夫人的反复无常,说,夫人当初在危难中,亲自许诺,不能一言九鼎,也应为自己的话做主,如今贼过悔约,这是不诚不义,不是咱崔家做人的根本。以小女子看,夫人还是拒绝那个郑兴来到寺里为好,以后再派人去与他谈解除婚约之事,这样于府上于小姐,于张生都好!
夫人大怒,说,你个小丫头,气死我不成,看我不打折你的骨拐,说着就捞起鸡毛掸子来打。
红娘躲闪过了,还是说,我是下人,夫人好自为之!说完便躲到院子里去了。
一直在屋里听红娘与夫人争执的莺莺,气得珠泪双流,这时冲出来,冲夫人哭着说,要知这样,何必当初求人家张先生!我当初嫁了那贼首,也比嫁你娘家郑兴好。你要强逼女儿嫁他,你会看见花轿抬去的是女儿,再抬进来的是鬼魂。
崔夫人遭红娘奚落,又让女儿顶撞,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一扑踏坐那儿,半晌无话。好一会才说,真气煞我也!都是红娘那小贱人挑唆的来,她在我家胆大妄为,你也跟上她想翻天犯上?真气煞我了!那张生小儿欺我孤儿寡母,趁火打劫,逼我就范,让我立下城下之盟,以我看来,他也不是正人君子。读书知理之人,救人危难,义无反顾,怎么可以提出干涉人家儿女婚事,这不是比那贼首更可恶吗?你不遵父命,嫁与郑兴,莫不是让那白面书生惹花了眼,娘告诉你,这不能!那张生比那贼首明火执仗打劫还要可恶,你给我死了这心!
莺莺赌气地说,那张生仁义,才没提出什么苛刻条件,他只是为女儿好,为女儿终身考虑,才提出两全其美的主张,救人须救彻,不能让我跳出狼窝,又落入火坑。你不要无端指责人家,恩将仇报,让世人听见,怎么看我们崔家!
崔夫人说,罢罢罢!你口巧舌辩,你既然大了,老娘的话也不听了,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等郑兴来了,你就用这些话对他说,说我老糊涂了,不知仁义礼智信,说你父亲当初瞎了眼,将你错配了他。说你是金枝玉叶儿,要配状元郎!我不管了,你就对那郑兴回话好了,我也省了这份心!阿弥陀佛!
老夫人一气,躺下了,哭着老爷早死,骂着女儿不孝,下人作恶,诉说着自个儿的惶。
崔莺莺也伤心得软塌塌靠在榻上,睁着失神的双眸,一副憔悴的可怜样儿。
红娘见屋里沉默下来,担心莺莺姐姐,便悄悄回到小姐房中,劝喻起小姐。
莺莺流泪说,娘反悔,那郑兴就要到来,却如何是好?
红娘沉吟了一会儿,说,以我看,还是不能让那郑兴来。那人横蛮,闹将起来,与咱们不利,为今之计,得设法将他挡回去!
莺莺问,如何能挡得他回去?
红娘说,这得找个借口。我想那郑兴也太不近人情了,城里寺里闹这么大事,全是冲你来的,郑兴难道不知?先不说旁的,就与老夫人是姑侄至亲,他也不应袖手旁观,就说与你这桩婚约吧,咱家老爷过世后,留下孤女寡母,没个男丁顶门立户,在外主事,他也不见扶帮咱们,遇上这么大的事儿,贼兵先围府,后围寺,他自己不见个影儿,躲得远远的,唯恐自己带灾。如今贼兵退了,他倒来了。这就让人看不起!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要是夫人,凭这一点,就应给他个脸儿,拒绝他上门。
莺莺仔细听红娘说,更气恨那个郑兴,也从红娘话里悟出了点意思。忙说,你是说,对这个郑兴,娘理应拒他于门外,那咱们能不能假传娘的话,堵堵郑兴,就说夫人对他在这场生死存亡的劫难中,不来相帮,十分震怒,让他自己知趣,别自找不痛快。
红娘高兴地笑了,说,小姐,今天怎么有心眼儿了?我刚才的意思正是如此,而且话要说得厉害一些,让那郑兴怕夫人,不敢来撞夫人这个喜神。我估计,郑兴这会儿已经在路上,得赶快着人去挡他。
莺莺面有难色,说,家里除了你就是我,总不能我去挡他!
红娘佯装推托,说,好歹没我的份!做这种得罪人遭主子打的事,我可不干!前次出寺搬兵,差点露了马脚,把小命儿搭上,今天这事姐姐另请高明。
莺莺求她说,好妹妹,姐姐欠你的情太多了。可我没法儿呀,姐姐永记你的大恩。为了姐姐,你就再走这一遭吧!就是崔福在跟前,我也不敢相托,这事儿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见了那人,还能随机应变,斗智斗勇,旁人谁也没有你的能耐。
红娘撅着嘴儿说,别尽给我戴高帽儿了,我纵是立下汗马功劳,也是个下人丫头,到头来,挨打的是我。我得给你说,这事儿你得拿定主意,最后还得你出面,解铃还须系铃人么!我说,这寺里现成放着一个人,你求他去吧!
莺莺问,谁?
红娘说,你别清白捣糊涂,还能有谁,那位在西岸吃黄河水的人么。
莺莺说,好妹妹,别拿我打趣了!我这阵心里乱得很,他现在是醋里盐里也沾不上,凭什么身份去挡人家老爷许婚的姑爷驾,你不要推三阻四,快去吧,等回来,咱俩好好仔细计较咱们的事!
红娘先用锦帕子将头包好了,略做了一番打扮,从小姐处讨了一些碎银子,说,我还得雇顶轿子,咱是有身份人家使女,别让人家生疑。
红娘出了西厢,走过假山,看见张生正在一株蒲柳下读书,之乎者也,抑扬顿挫,读得十分投入。红娘故意咳了几声。张生抬头见是红娘,便问,姐姐,这一早往哪里去?
红娘说,咱是听使唤的,老夫人差我去办件事儿。她没敢说明,怕这张生听了发急,去找老夫人,把事儿弄僵了。便说,张先生,这几日也不见你过去,我家姑娘还常常念叨你哩,这场事多亏了张先生宏才大略,半张纸,几十个字,便调动万名精兵,解了普救寺之围。我家夫人还说,要重谢于你哩!
张生忙问,夫人准备如何样谢我?
红娘说,这还用问,少不得七碟八碗,封金赠银,说一箩筐感激好听的话。
张生急切地问,那小姐的事呢?
红娘佯装不明白地问,小姐什么事?
张生说,当初咱们费那样功夫,老夫人总不会变卦吧!
红娘说,她堂堂一位相国夫人,一诺千金,一言既出,怎么会反悔变卦,那不成了村夫农妇所为了!我说张先生,你应当勤走动点,别让老夫人总觉得,是你出于对小姐怜悯,书生意气,并不看重她的女儿,这事儿总不能让我家夫人主动提出把女儿嫁给你吧?这岂不失了身份,痴货贱卖似的!何况我家小姐那样金枝玉叶,你向相国家千金小姐求婚,总不会有失你解元公身份吧?
张生喜滋滋地说,这事你点拨得好,我还真有点难为情,总不好张口,论说我修书请杜将军,也是举手之劳,自个儿趁这事,让人家易婚改嫁,也真有点那个我得找个由头才好。我这几天正忙温书,眼看考期将至,我得抓紧点,为小姐,我也得有个发展不是?
红娘说,这话也在理!可这是救小姐终身,你不能计较那些,这事得抓紧,别让烧红的铁冷了!岂不闻好事多磨,夜长梦多呀!
红娘告别了张生,在寺外,雇了乘双人抬的椅轿儿,上了去蒲州的大路。她让两轿夫快点走,说是快了,到地儿有赏钱。两个轿夫见是有钱人家的俊女子,抬得十分来劲,屁颠屁颠地小跑儿,把个会骑马的红娘,摇得差点晕过去。
红娘走了一个时辰,便看见前面大路上,一辆双套马车扬起浓浓的尘土疾驰而来。
车轿交错时,红娘看到了坐在雕花车中的郑兴,便叫轿夫停下,对那驭手喊道:这可是郑府郑官人的车子?那驭手吆喝一声勒住辕马,道,正是我家老爷!红娘说,我有话对你家老爷说。那驭手回头对车里的郑兴通报了,只见车帘拉开,探出一颗矮短四方的圆头来,往轿子上打量一番,认出了是红娘,便说,是红娘啊,你这是回城去吗?
红娘在轿上拜了个万福,说,郑家姑爷,我是特为等你而来,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让车轿歇着,到旁边那个小酒馆去,我有话给你说!
两人各自安顿了车轿人等,红娘在前,郑兴在后,来到了不远处有五棵柳的路旁小酒馆里。红娘坐下后,要了两杯茶,便让小二自己方便去,请郑兴上坐。
郑兴先不忙坐,取了店家挂在檐下的拂尘,拍打了一番绉绸起花袍,整了整二冠争鸣的相公帽,这才走到红娘对面落座。
郑兴嘴甜地开了腔,请问红娘姐姐,夫人小姐一向可好?
红娘沉着脸说,你还说一向可好!前日个出了那么大事儿,听说都惊动了圣上,你怎的还拿的清白装糊涂,问这样的话呢?她是想杀杀郑兴的得意劲儿,好占个说话的上风儿。
郑兴说,姐姐有所不知,我这半月里,到潞州运点潞盐,路途延宕,近日刚刚到家,倒是听说崔府被围普救寺被困的事,不过,也无什么大事,贼兵很快就鸟兽般散了,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几个小军也翻不起大浪。实在说,蒲州城那个贼首,一向和我不错,他经常到府上喝酒,也算是个朋友,我要是在城里,断不会让夫人小姐受惊,只要我传个话儿,贼兵都会退去,哪会出什么事儿!
郑兴这一席话,纯系卖排自己能耐,却让红娘抓到了话柄儿。红娘暗想,这是天助小姐和张生呀,要是这厮真在城里,真和那贼首有旧,解了围,夫人不知怎样夸这位侄儿哩,我红娘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成全张生与莺莺这天生的一对儿。今日个这货说的话,正好让咱家有了拿他的法门,便说,好我的姑爷哩,你怎么糊涂起来,说起不该说的话儿来?眼下城里寺里人都在议论你和贼首是一伙儿,老夫人也怀疑是你下的蛐儿。夫人这几天总思忖,那贼首到蒲州刚两个月,怎么知道她家小姐的容貌才学,指着名儿要强夺小姐,又是围府,又是困寺,要把他们娘们斩尽杀绝,肯定是有内线,她几次问到我,看是不是郑家作的孽,崔家中落了,那郑兴另有打算,勾结那贼子,害了她母子,好毁老爷在时的婚约,另结权贵?我明明听到了风声,可怎敢向夫人说,我说郑家姑爷哪会是那种人,再说他不是你亲侄儿吗?亲侄儿护你们还来不及,能起黑心害你们吗?我说姑爷,你这该不是良心发现,贼首被正法了,你去寺里,向老夫人和小姐负荆请罪吧?
郑兴听得蛮打愣怔,忙说,这哪能呢?都是什么事啊!我总不会是畜生,把自己的妻子献给那贼首作压寨夫人不成?我此次来,是特为她母女压惊,我已着人打过招呼了。
红娘听后,高声说,嗨,你低声说不行吗?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再别说你打过招呼了,你知道你那信使前脚走,你姑姑是怎么跳着脚儿骂你咒你来着?她是又哭又闹,骂娘家前世开盐店,称星儿上亏了人,瞒税赋欺了天,使权势,作了孽,今世报应,出了你这个白眼狼。你姑夫过去对你是百般器重,甚至许婚与你,莫想到家里蒙难,你借故躲得远远的,让她母女受尽惶,她说你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与那贼首是一伙儿,甚至比贼首还可恶。她说她没有郑家这个娘家,没有你这个侄儿,宁肯把女儿喂虎喂狼,也比嫁你强。她骂得眼里滴血,恨不能生吃了你,豁出老命,也要等你去了,碰死在你面前,让世人看看,你就是她亲亲的亲侄儿,她的未过门的女婿……那郑兴茶也不呷了,脸也青了,嘴也抽搐了,手也握得咯咯巴巴响,腾一下站起来,暴跳地吼道,她这样咒我骂我,真是不识好歹。怪罪人也不是这么个怪法儿,我这就寻她去,当面与她撕扯开来说道说道,为这事她想毁亲不成?郑兴跺得脚地咚咚响,挥胳膊抹拳,和谁拼命嚷叫,红娘,咱们这就去,看她敢给我说毁婚的狗屁话!走!
郑兴就要走,红娘上去忙扯住衣袖说,我说郑家姑爷,你是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起来?她如今正在火头上,你姑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你这时去,双方吵闹起来,她不会用闷棍打你才怪?打了你又怎么着?人家是你姑姑,打也打得,骂也骂得,那地方是三教九流,人事混杂的地方,什么人没有,人们会怎么议论你,说你打上门去欺侮孤儿寡母的亲戚,以强欺弱,你纵有一百张嘴,能说得清?再说,你这一闹,我家小姐怎么看你?不看姑姑面子,你还得看小姐面子呀?小姐总没说你这呀那的,你何须去惹这份臊呀?
郑兴还气愤不过,怒冲冲的,但却坐下来了,说,我郑兴也不是好欺侮的,逼急了,我六亲都可以不认!管她是姑家舅家,除了神仙我就是老大!
红娘说,是哩!是哩,他谁也不敢欺侮你姑爷!但是眼目下不是有这点误会吗?你急什么?你也不问问小姐的情况,发恁大火,以后谁还敢给你说事儿!
郑兴板着脸问,小姐都说什么来?
红娘笑着说,小姐是知书达理的人,她从小受老爷指教,聪慧贤淑,她听了母亲的一派言语,给我说,你家姑爷断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必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她见娘那样诅你,也十分生气,但儿女也不好当面指责娘亲,这于情理也不顺。她听说你今个要到寺里去,知这样必将事儿闹僵,便悄悄叫我赶来,先让你不碰这个茬儿。她说她娘最近经了那场事,受了惊吓,身子亏得很,你性子不好,见面顶撞起来,娘再生气,弄个气绝身亡,那她和你都会落下万人指千人骂的罪名,怎能担待得起?为今之计,让你先不到寺里去,好汉不吃眼前亏,暂避一时,等时间长了,她娘身子清爽了,气也就消了,她再拿软话儿劝说娘,把前后事慢慢说明白,平平她娘的心,你再登门,认个疏于照看的错儿,再计较以后的大事!
郑兴这才安静下来,想了想说,既是这样,请代我谢谢小姐的美意,也望姐姐在夫人方面解释解释。
红娘说,这还用说,天下事急不得,好事多磨。我看小姐想得周到,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三火四地赶来。我一定把你的意思转告小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能不出力吗?
郑兴打了躬,从袖口里取出一锭银子,要红娘笑纳。
红娘寻思,这银子可千万不能收,便说,姑爷你这是怎啦?你是谁,我是谁,你这不是见外了吗?小姐嫁过去,少不得我作陪房,小姐是我的主子,你不也是主子?我怎么可以收你的礼,孝敬还来不及哩!我家小姐管束甚严,我也不能有违家规,情我领了,这银子你收回吧!
郑兴说,那就将车上的花红礼品,让车夫一起和你送到寺里去吧!
红娘说,看,你怎么又犯傻不是?这比你人去更糟,老夫人正在气头上,不摔出来才怪!我回去,还要给夫人说,我在寺外,遇见你家传口信的人,说你有急事要出门,今个就不到寺里来看望姑母老大人了,改日再来请安,你怎么能送东西呢?
郑兴说,也好,那就请姐姐回去吧!叫你跑这远的路,真是!
红娘说,看看看,又见外了怎么的?然后施了礼,说,姑爷,你走好!
红娘回到西厢。莺莺正独坐窗前发呆,云鬓儿也歪了,脸儿也黄了,樱唇儿白了,眉头蹙了,满眼含着幽怨,痴痴地看着窗外的蓝天。
红娘说,姐姐,你这样坐着闷着,还不闹出病来!红娘替她披了一件衣服,便将路上堵郑兴的事说了一遍。
莺莺听了,并不开心,说,你一走,我倒后悔了,还不如让他来哩,你这样挡了他,也只是权宜之计,可以后怎么办呢?他要是再来,见了娘,看到娘并不恨他,不是会疑心我们编排捉弄他吗?
红娘说,先走这一步再说,这以后就看姐姐你了!
莺莺看着红娘,疑惑地问,我能怎么样呢?我娘铁心要我践约完婚,郑兴又是他的亲侄儿,家境富裕,我嫁了他,她也晚年有靠。可我一想起那人,心里头就如钻了只毛毛虫,唉!
红娘坐近莺莺,问,姐姐,你说实话,你对张生可有意?
莺莺不答,只是垂泪。许久,才说,有意又能怎样?再说,我也怕那张生不定有二心?他出身世家,自幼在京城长大,怕他沾染了官宦家子气的习气,是个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的轻薄子弟,不能白头偕老。就是他是真君子,娘这一关也过不去。她虽没明说,肯定嫌张生家境中落,现在只是一介飘零的穷书生,至于将来能否弄得一官半职,也很难说,她是断不肯让我嫁给他的,何况那要毁前约,违父命。
红娘说,我看张生人有貌,肚有才,善解人意,济危救困,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他对姐姐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他为什么就住在普救寺?他哪儿不能读书?还不是冲你才长住的吗?
莺莺叹了口气,说,张先生的才气,的确让我赏识,谈吐不俗,满腹经纶。我常年身处深闺,虽孤陋寡闻,但也见过不少公子哥儿、文人墨客,似乎还未有他这样让我一见心倾,情牵梦绕的。唉!他有千般好,我却如在囚笼中,近在咫尺,天各一方……红娘说,我一路往回走,也在盘旋,怎么解开这个结子。想来想去,只能有一条计。要以我的计,全看你肯不肯?
莺莺说,你说下去!
红娘说,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