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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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娘4

红娘看看莺莺,见她正在听,便继续说,你只要和张生把事儿做了,夫人断不会将你怎样!你是她女儿,你们母女相依为命,她纵是恨你,也不会闹得地覆天翻,张扬出去,于家风名声不利,只能顺水推舟,了结了这事。

莺莺半晌不说话,过了许久,才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与张生私奔,远走高飞逃婚?

红娘摇摇头,说,看你傻的,私奔还不害了夫人?你只是要逼夫人就范,到时,女是女娘是娘!

莺莺问,那你说,是先与张生做了苟且之事?问这话时,莺莺口发干,脸也红了。

红娘笑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做不做由你,你可以假戏真唱,也可以真戏假唱,只要夫人明白你们已经山盟海誓,做了那事儿就行了……这时,角门吱地一声响过,夫人进来了,她俩便不吱声。

老夫人一脸怒容,走过门厅,连看她俩一眼也不,径回睡房去了。红娘慌忙进去侍奉茶水,老夫人不理不睬,红娘便去捶背,扶老夫人躺下,再去捶腿。老夫人没拒绝,但仍不理。

红娘说,咱们是现在开始准备酒?还是再等等?

崔夫人推开她的手,气哽哽地说,那厮到现在不闪面,莫非又不来了!

红娘边去给夫人捶膀子边回话,我也是咋等不见人来,说不定他有要紧事耽搁了,按说,这辰光早到了。

崔夫人愤愤地骂道,还不是钻到钱眼里憋死!我家里遭这么大的难,他不来搭救,事过这些日子,来看也不来。他有什么事比来看我们要紧的?我看他是没良心的东西!

红娘接着话茬儿说,谁说不是呢,咱们家遭恁大事,他连瞅一眼都不,咱们家虽失了势,他势利这不说,总不能不认亲姑姑!他与咱们是亲上加亲,一个女婿半个儿,又是侄儿,又是女婿,当个真儿子也不为过,他怎么能这样?这人心都叫狗给吃了,真是世态炎凉!可你说世态炎凉吧,人家张先生,不沾亲不带故,也仗义出力,修书请兵,解危救难,看来这世上还有正人君子!现在咱们小姐与郑兴姑爷还没完婚,他都这样轻慢我们,要是小姐过了门,他不知怎样拿毁我们,好像我们家离了他家就过不下去,许婚倒是求他们似的!我们是相府家,虽不像那些赃官,有万贯家私,数不清的田产,子孙代代受用不尽,可也是高门大户,名门望族,船烂了,还有三千根铁钉哩!人家张先生都敬我们十分,他一个盐商,竟敢小瞧我们,耍了个大哟!……崔夫人喝住了红娘,你个小蹄子,不准你提那张生,他也不善!一个丫头家,多嘴多舌,盐里没你,醋里没你,去去去!让我清净点!

红娘忙说,我倒是不愿多嘴,我是气不顺!便背对夫人吐了下舌头,窃笑着溜了出来。

一直三天,老夫人都未消气,红娘也没少给老夫人装气,历数那郑兴的不仁。第三天一早,红娘仍不见张生过来,寻思,这个张生,也真是,前日就让你快点过来走动,竟影儿也不见,犯什么病?自个儿偷偷出了角门,绕过假山,来到了东厢张生下榻处。

张生正在练字,将一副写好了的条幅双手提起来端详。这副字是用大篆写成,古雅,遒劲,行笔洒脱,师古而不泥古,透着自信与张扬。张生欣赏着,似乎十分得意,便咏出来:白山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先生的诗,好气派,真有气贯五岳,横跨江河之大气,学生何日才能做出如此气度恢弘的诗作,也不枉一世人也!

红娘已站在他身后多时,张生都未发现。张生转身放置那条幅时,刚一拧身,便被身后的红娘惊得叫起来。忙问,姐姐什么时候到此?

红娘说,先生倒有如此闲情逸致,日间作书读经史,夜来弄琴赋新诗。我把脚都站肿了,连个坐处也未得到。

张生忙赔礼说,姐姐请坐,请坐!姐姐来,有何见教?

红娘说,你是事中迷还是装糊涂?我家小姐在家,都得下病了,整日愁锁双眉,面黄肌瘦,茶饭不思,寝无宁夜,你却倒像没事儿似的?

张生惊问,小姐为何这样?

红娘说,你问我,我问谁?还不是为你!你前时解围时,还说救人需救彻,不救小姐一时,要救小姐终身,一时倒是救下了,可终身怎么就见死不救呢?前日我还让你勤在夫人跟前走动着,你竟将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看来你是不愿救小姐,那时只是说了大话而已,是一时义气!

张生说,好姐姐,你这都是那儿跟那儿呀?我正盘算着怎么去见夫人,我是碍于不好开口,所以迟迟不敢冒昧前去呀!

红娘说,我的解元公!等你想好了开金口的时候,小姐早是人家郑兴的夫人了。老夫人已昧了前诺,仍强要小姐嫁给她娘家侄儿,那郑兴就快要来迎亲了,你如果与小姐没情意,那就让小姐好自为之,如真想与小姐结为百年,就得快想法子,时不待人,十万火急!

张生呆了半晌,说,夫人怎么出尔反尔?她不怕世人指责议论吗?

红娘生气啦,她嫌张生太书生气,说,那郑家毕竟是她的娘家,也是富豪之家,她为小姐终身考虑,也为自己晚年有靠,我家小姐天姿国色,天赋极高,你不怕名花有主、失去小姐,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儿呀!

张生也急了,手中的毛笔落下去,把一大滴墨浑染在粉白的宣纸上。他焦躁地说,对你家小姐,我是众里寻她千百度,有缘在寺里见到,三生有幸。我是铁了心,要娶她的。只是我现在书剑飘零,家境败落,寄人篱下,只怕小姐跟我受苦。我是想等成名之后,再托名媒,迎贵鸟栖桂树,夫贵妻荣。莫想到……红娘讥讽地说,等你得中高魁,小姐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你现在应尽快订下亲事,名正言顺,小姐定会等你功名有成。

张生问,姐姐,眼下我应怎么做?

红娘说,你先到西厢去,一来拜见夫人,二来看看小姐。夫人若兑现前言,你就当面求婚;她若悔言,你便说,你是来向她告辞的,考期临近,寺内不甚清净,你要到别处温习。夫人自然盼不得你走,如若小姐有意,必然着急,她定会私下会你,你们可以私订终身。待生米做成熟饭,夫人也奈何不了你们,总不会四处张场,你们的事儿可就成了八分了。

张生听了,说,此计甚好,望姐姐多多穿凿,别让我遭夫人打,吃哑巴亏!

第二天,张生带着那副字,买了些时鲜糖果,提了瓶杏花村酒,来到西厢。

夫人见是张生,有点慌乱,知来者有意,忙叫红娘给张先生看坐待茶。

茶沏上后,夫人便在主席上坐了,客套道,先生一向可好?

张生站起来抱拳说,敢劳夫人问,学生一向蒙夫人照拂,一切都好。近日准备应考,不曾过来探望,请夫人见谅。

崔夫人说,先生有恩于我们,我正准备让红娘过去请先生过来,当面道谢,不想先生倒先过来了,叫老身多不好意思。莺莺,张先生来了,还不出来拜见恩人!

张生到来,莺莺既觉突然,也十分高兴。这几日她无时无刻,都在想见到张生,只是由于母亲变卦,不知见面将如何启齿。今天张生自己来了,当然得见见。但这“恩人”二字,显然是母亲有意选择,绝不是谦词,却也让她多了一重心理障碍。她略整云鬓,未插花黄,随身衣服,款款走出来,凄凄一笑,对张生拜道,张先生过来了,声音怯怯的,带着歉疚。

张生忙起身还礼,用热烈的眼神看着莺莺,莺莺确是憔悴了,但凄清之美,似乎更加动人。

崔夫人似看到了某种凶险,口气威严地说,张先生是咱一家也是你的大恩人,你得谢谢先生大恩大德,我想让先生将你作为义妹,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张生先是一愣,知道夫人话中的潜台词,于是便说,学生无才无德,怎敢在小姐面前称兄。

崔夫人说,再生之恩,恩大于天,何况拜你为兄,再怎么尊称,也担待得起。先生谦虚美德让人敬仰,那我就冒昧做主了。莺莺,还不快快拜过你张兄!

莺莺低头,迟疑有顷,还是上前拜过了,低声说,谢谢张兄活我之恩!便一低头,退到小房里去了。

崔夫人又唤出红娘说,张先生已认了你家小姐为义妹,你也拜过这位义兄!

红娘倒显得十分高兴,快步儿趋前,对张生拜后说,张哥哥,我拜也拜过了,叫也叫过了,不知你这位哥哥,可有赏赐给我这二等妹妹?

张生难为情地说,秀才人情纸半张,我这里带一副拙书前朝诗人的诗作,如夫人小姐们不弃,就权作补壁之用吧!便将条幅展示给夫人。

崔夫人看着条幅,连连说,好字!好字!张先生的字,古雅大度,这是无价之宝。红娘,好生收藏了,改日让人捎进城中裱糊了,好张挂起来。

红娘不屑地说,字好是好,可先生对姐姐总得另有表示啊!

张生有点尴尬地说,学生飘零在外,身无旁物,身边倒是有母亲临终前送我的一件玉坠,家母在时叮咛,让将其作为定情之物,不好随便送人,但如小姐见爱,就送与小姐。

红娘忙说,这感情好,让我叫姐姐出来,再拜谢你,亲亲地叫一声哥哥吧!

崔夫人当即喝住红娘,休得胡来,先生那是定情之物,自然要日后为你们选择嫂嫂之用,岂能送与义妹。君子不夺人之美,还不向张先生赔礼!

红娘只得嘟噜着嘴说,请先生莫怪,红娘是个粗人,不知事理,那你就收好了,将来千万选个好嫂嫂,可别忘了让我们吃喜酒!希望哥哥早登华魁,择一位如姐姐一样贤淑的女子,可别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选一个夜叉作老婆!

崔夫人又喝住红娘,休得无礼!多嘴多舌,有失调教!张先生是我们家恩人,又是小姐义兄,平日读书劳顿,今既过来,就请赏脸多坐一会儿。红娘,快去备办些酒菜,我要与你义兄饮一杯!

红娘先进了里屋,见莺莺在垂泪,便悄声附耳道,你没听见张生哥哥连自己订情的玉坠儿都要给你吗?你不高兴还哭个什么?等哪天,夫人不在时,我去把那坠儿要过来!快擦干眼泪,帮我备办酒菜来!

莺莺止住泪,便跟红娘到厢房旁一间临时作厨房用的屋里摆弄酒菜去了。

崔夫人和张生在客堂用茶,边饮茶边聊天。崔夫人问张生,家父母是哪年过世的,张生说是贞元十四年,那年父亲死在江南任上,母亲过世在从江南北迁长安的路上。一家就剩学生一人,由舅父收养,供我继续读书。如今已只剩下空落落的一座府第,一个人进去,还嫌恐怖,着一位老家人看管。崔夫人问,舅父也未为你张罗成家的事儿。张生叹了一口气说,父丧母亡,家境中落,学业未成,何谈成家?倒是有几个世家都有成全之意,只是本人对婚姻之见,有悖世俗。以我看,男女相亲,既要一见倾心,又能互为知音。如今虽处盛世。但风气日衰,男子争官唯利,女子攀龙附凤,择商的图富,择官者图贵,择名者图荣,浮华已浸染闺阁,奢縻已深入绣帷,浣纱女已无踪可觅,卓文君已成前世美谈。不觅知音,其别人作合之婚姻,于我何益?何况婚姻乃终身百年大事,从古至今,多少出双入对者,或雍容华贵,或门当户对,看似风光实在是樊笼锁金翅,深渊困蛟龙,背离古贤之本意,逆人性之自然,父母作伐,累及子女,祸及亲朋,观之让人生畏。与其如此,不若一身飘零自在尔。说到这里,张生打住,转问崔夫人,学生从旁得知,相国在日,曾将贤妹许与姨母娘家侄儿,小姐对这桩婚约,常常夜夜垂泪,夫人乃明大义知世情之人,贼兵围寺之际,便有所省,想必业已解除了断,让贤妹自己抉择佳婿,这上合天理,下顺自然,足见夫人之明智,令学生十分钦敬,有夫人这样为父母,实是贤妹之幸。

崔夫人寻思,这个张生,好生厉害,竟打上门来,激我就范,便有一股气堵在心窝。欲要发作,又想到人家毕竟有恩于咱家,也不能有失礼仪。便说,先生当初所提,乃一番好意,怎奈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时我在急难中,也欠权衡,事过之后,细细想来,改弦更张,多有不妥。我们家读书传家,世代为朝廷重臣,岂是小民百姓。老爷在世,勤政爱民,为官清廉,治家严谨,将小女许与郑家,也是多方权衡,绝非戏言,一诺千金,怎可以改变?这也是为小女终身计,并非以亲结亲,乱点鸳鸯!小女一时糊涂,但她是明理女子,定会遵父命,决不会有违妇道,先生既是兄长,应当劝喻才是!

崔夫人毕竟是相国夫人,说出话来滴水不漏、而且有意堵张生的嗓子眼。到这个份上,张生明知说也无益,只会让夫人迁怒于自己,但如鲠在喉,还是一吐为快。张生说,小姐与夫人相依为命,古人云,知女莫如母,想必夫人定知小姐心性。以小姐年貌、才学、天赋,自当让其自择佳婿,取人宜雅而不及俗,宜仕而不宜商,宜心心相印,互为知音,不宜彼此烦厌,互为仇隙。听说那郑家,世代为商,自古道,商人重利轻义,小姐乃重情之人,郑家乃重利之徒,怎结百年?张生还想再说下去,见夫人满脸愠色,才意识到,夫人本人便是商家出身,当面贬斥,岂不有伤自尊,话不得体,急忙打住,自觉失言,便说,学生蒙夫人不见外,妄发狂言,请夫人不要计较!

崔夫人拉长了脸,威严但不失礼貌,说,哪里!哪里!随即,对厨房吼道,红娘,还不把酒菜侍候上来!

酒宴由崔老夫人坐主席,张生坐宾席,莺莺在旁作陪,红娘侍候把盏。崔夫人说了一番感激之词,敬过酒之后,便命莺莺为义兄敬酒,并说,莺莺就要由郑家迎娶了,望到时,张先生能以义兄身份,送莺莺过门。张生说,学生蒙夫人见爱,不胜感激之至,理应在义妹大喜之日,讨一杯酒吃,并一睹妹夫之儒雅风采,只是考期在即,不日便要离去,回到长安,请位尊师再指点指点,怕是没缘分领受这份情了,待以后,金榜题名之日,一定登府祝贺。

张生说这一番话时,莺莺只埋着头,到后来便推说头疼得厉害,退席回到自己房中垂泪伤心去了。

红娘斟了一杯酒,捧给张生说,义兄,也让我敬你一杯,别只顾领夫人小姐的情,驳了我这丫鬟的面子。

张生说,岂敢!岂敢!只是在下不胜酒力,就请你代我饮了,我心领就是!

红娘哪里肯依,说,夫人小姐要我代酒,我便代得,先生是客,恭敬还来不及哩。她执意要张生饮下。

张生拗不过,只好饮了。做出一脸苦涩状。

红娘再劝时,夫人说,既然先生不饮,也就罢了,何须勉强!又问张生,不知先生何日成行,我们好再为你饯行,让崔福侍候车马,送送先生。

张生说,时间尚未订妥,饯行就免了的好。学生只身一人,只有几本破书,一把旧琴,一柄短剑,自己独来独往,落得痛快。我这里就算过府拜辞,烦红娘在义妹面前代为拜别并深深致意。

红娘说,这个我可不能代,你不看刚才你婉拒夫人提意,什么考期在即呀,请尊师指点呀,没缘分吃喜酒呀,尽是些生分话,已经得罪了我家小姐,弃席而去了!

张生忙说,如此说学生唐突了,义妹今日玉体欠安,为兄我改日登门谢罪!

崔夫人斥退红娘道:休得无礼!你小姐是身子不爽离席,谁让你多嘴多舌,先生莫要见怪!

张生说,岂敢!岂敢!都是学生不好,莺莺妹妹既是我的义妹,伯母当然是义母了,至亲便无须客套。义母!谢谢盛情,我这里便先拜辞了!

红娘借送张生之机,便跟张生出来,走过假山花树,对张生说,你这次可惹下事儿了。

张生问,此话怎讲?

红娘说,我家小姐盼你过西厢来,向夫人求婚,逼夫人履行前言,你却装腔作势,自认了这个义兄身份,且说就要离去,致使小姐梦想落空,岂不生出病来?如今你却要一走了事,岂不把小姐闪个好苦!

张生说,我一介书生,怎么当面开口向夫人提婚,何况夫人坚持将小姐嫁于郑家,我若这时提婚,不是夺人之美,落下骂名吗?况且,还是姐姐让我来,让我佯装就要离去的,怎么都成了我的错,以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

红娘说,是我让你说的,但你说了那些话,什么一睹妹夫儒雅风采啦,以后金榜题名,登府祝贺啦,这不是尽撞小姐嗓子眼里吗?小姐听到了,还不气死,恨死你!若以我说,你要让小姐急,但不可讥讽小姐,小姐是心性极高,多愁善感之人,千万伤害不得,应当让小姐明白,你是铁了心要娶她。

张生问,这个心怎么剖白?

红娘说,你个读书人,还能没办法,倒来问我?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回去吧,我明日上你那儿去!

往日要是莺莺有个头疼脑热,心烦气闷,三忧六愁的,红娘便想着法儿逗她,为她排解,就是陪她,捧一掬辛酸泪,抱一块哭个痛快淋漓,小姐想愁想怨想病也愁怨不起来。今天,莺莺离开堂屋酒宴,回到小屋便躺倒了,张生的话深深刺疼了她的心,特别是酒宴上传来张生关于儒雅风采的话让她战栗,这是我钟情之人准备以身相许的人说的话吗?她真想号啕大哭一场!

今日红娘也绝,恁莺莺伤心欲绝,就是不去理睬,没事人儿似的。侍候完夫人午休后,自个儿到寺外寻乐子,与村姑打秋千去了。她寻思,你们两人都心急火燎的,可自己事儿,自个儿都不出头,一个当孝子,唯恐落下不孝的骂名,一个充君子,讲什么仁义礼智信,我急你们也得配合,别老让我挨打,你们做好人!

唐朝时,民间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男女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禁忌,村姑们到了十三四,三一群,五一伙,都愿在外风张,就是男女孩子在一起,也未有那么多拘谨,玩秋千,踢毽子,做游戏,挺随便的。红娘和村姑玩了一会秋千,便到寺外野地里采了些花,折了些椿头,挖了些野菜,拿回西厢,她想自己为夫人小姐做一顿麦饭野菜,这是夫人和小姐最喜见的稀罕物事儿。刚进西厢,却见崔老夫人阴沉着脸坐在屋当中的太师椅里,冲她问,你个野脚驴子,野到哪儿去了,蹄子倒快,你家小姐病了,卧床不起,你倒闲在,还不快去请个医家来瞧瞧!

红娘趁势儿问,小姐这几天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崔夫人悻悻地说,你问我我问谁,是不是经了那场事,受到惊骇,人在事中,心中吃力,倒挺过来了,事过之后,心儿一松劲,身子突然发病,也是有的。

红娘说,小姐虽是个姑娘家,但也经过些事了,能惊吓出什么病来?我看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治,只要不说出嫁给郑家的事,她会自己好的,她是愁嫁病!

崔夫人怒嗔道,你这小蹄子,懂得什么,尽一派胡言!

红娘也是点到为止,并不和夫人打嘴仗。她看了看日脚,说,眼看到吃饭时候了,请医家来不方便的,我采来了野菜,给你和小姐做顿野菜麦饭,说不定吃了稀罕,小姐就会好的!红娘说完话,便到厨房里去做饭,并不去理会小姐的病。

第二天,红娘趁崔夫人诵经,偷偷来到张生处,见张生也是满脸的憔悴,屋子里乱糟糟的,床上被子也未叠,书桌上凌乱不堪,小和尚头天晚上送的夜宵也未吃,僵在桌上的钵儿里,人整个瘦了一圈,半躺在床上,直着眼儿出神。

红娘装作吃惊地说,哟,这都中什么邪了?我家一个人仰躺着,不吃不喝,你这里一个大男子汉,也是这神气,挺在床上,你们莫不是被同一个鬼勾了魂儿?

张生懒洋洋地下了床,无精打采地说,当初真后悔不该来这里,我如今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成!唉……红娘笑着说,你发什么后悔,要是不到这普救寺里来,能遇到小姐这样的知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有什么抱怨不知足的?我家小姐本来是要到长安去,也是临时去不成了才来这儿的。这也许是上苍有意安排,是你们有缘在这儿聚首。要我说,你现在就将那层纸捅破,直接向小姐表露心迹,私下里不声不张把终身大事定了。你要是糊里糊涂这么一走,世事多变,说不定就把这好事儿黄了,后悔莫及!

张生说,我倒是愿为小姐去死,只要得到小姐心仪,这功名算什么,要它干什么!如果小姐有意,我们就私奔了,到人不知鬼不觉的山野里,生儿育女,男耕女织,平平淡淡一生。

红娘撇撇嘴唇,说,你倒想得轻巧,可你这样一位文弱书生,身无常物,怎么能养活我家小姐呢?我要是你,既要功名,又要小姐,既能红袖添香,又要高官厚禄,这才是有出息男儿,也不枉来人世一场。我家小姐可是病得不轻,你再不想法子,她可是有性命之忧啊!

张生摊开双手问,我有什么法子?能否将那玉坠儿带与小姐?

红娘说,玉坠儿嘛,定情之物,得等到小姐回应方可,你是八字未见一撇,急什么,欲速不达,还会坏事儿。你不是说,秀才人情纸半张吗?捡你最拿手的呀!

张生沉思片刻,展纸运笔,急就一韵,封好了,让红娘送与小姐。

红娘把诗揣了,鬼影一样轻巧地溜回西厢。

她径直进了小姐房里,见小姐仍躺着,眼也不睁,便使劲摇着,说,姐姐,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莺莺也不理睬,后见红娘手里是一封书,知是张生送来,便坐起来,理一理云鬓,拆开看起来。莺莺看罢,先是发一阵愣怔,后来便哭了,再后来气上来,三两下把那诗笺儿撕了,摔在脚地,又背对着红娘朝墙壁躺了下去。

红娘不明白,这张生的半纸人情,怎么竟惹得小姐这样生气,便轻轻将那诗笺拣起来,凑在一起,只见上面写着:相思恨转添,漫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芳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红娘不明白,这样的诗,怎会激怒小姐呢?便问,姐姐,这分明是传替爱怜之意的诗儿,你怎么就撕了呢?你这是撕给我看,还是先生得罪你了?

莺莺说,实想说,张生是位剑胆琴心的君子,没想到他也是个轻薄子弟!

红娘不解地问,这话怎讲?

莺莺说,你以为他是什么好诗,全诗充斥挑逗之艳词,把我当什么人了,还是别理这样的人!

红娘抱怨地说,人家不亲近,你却自个儿害相思,人瘦得竹竿儿似的,脸憔悴得黄菜叶儿一般,身子都成了一扑塌儿;人家表示爱怜,说了些心疼的甜言蜜语,你倒嫌人家轻薄。照这样咋样才能顺你的心?我也里外不好做事,好啦,我不管就是了,你就一门心事嫁那郑兴吧,郑兴不轻薄,是敦厚君子。

莺莺呼地坐起来,指着红娘鼻子说,好了,我的好祖宗,你就别给我装气受,让我清净点好不好!

红娘说,好!好主子,那我这就给你把门带上,你还睡你的,害你的相思病去!红娘走到门口,莺莺却叫住了她,说,我不能就这样认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这阵还以为我看了他那歪诗而感激他哩,我这就用他的法儿回敬他,你拿纸笔来!

红娘不动,说,你们两个打笔仗,让我两头受作践,我就不!你要有能耐,自个儿真刀真枪打上门去干一场好了。

莺莺说,好你个小蹄子,为张生,你屁颠屁颠地跑;我让你跑个小脚儿,你倒拿架子,那你去给张生当使唤丫头好了,我成全你们!

红娘怎吃她这些指责,撅着嘴拧着身子说,哟,我的主子奶奶,你倒倒打一耙,怪上我来了,好像我倒是吃的你家饭,替自己放私骆驼,受了张生贿赂怎的。这样说,我就更不敢去了。我要是去了,叫人家倒怀疑我红娘品行不端,自己借樱桃树儿打野食吃。我是什么人,一个小丫鬟,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图个啥?红娘说着说着,倒委屈地哭起来了,我不为有的人,我才不跑那些路呢!我何苦剃了光头,扮和尚冒死给人家送信,我管人家病不病,嫁谁不嫁谁,人家嫁鸡嫁狗,与我扯淡!

莺莺见红娘哭得伤心,后悔自己不该伤害红娘,便下了床,走过来,搬着红娘肩头,妹妹长妹妹短的道歉赔不是,她说,姐姐心烦,才向你发脾气,都是自己不是,你哪样事不是为我,为我命也舍得,我能怨你,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哩!要说在家里谁和谁最亲,还不是咱们姐妹,你虽是丫鬟,我把你一天也未当下人,哪次不是当亲姐妹待?再说,你比我大两岁,比我经的事多,有主见,身子又强壮,你平日虽以姐姐称我,实际上我把你当姐姐,当同胞姐姐哩!亲姐姐还怪罪妹妹不成,我这给你赔礼!

莺莺说着,便拜了红娘,弄得红娘倒扑哧一下笑了,才问,你要怎样一报还一报那张生?

莺莺说,我是怕认错人,他那艳词儿,叫我不舒服。人言诗如心声,诗品人品一致,我总觉这个人沾点公子哥儿的习气!

红娘说,你呀!你呀!那张生也不是完人,不是神仙,你只看他是个正人君子,有才有貌就行了!怎么在一些诗句上斤斤计较?

莺莺说,我还是要让他知趣些,稳重点,你快拿纸笔来,我要写个柬帖儿,你送与那人!

莺莺面对宣纸,执笔略略思忖,便一挥而就,写出一首五言诗,押了花字,让红娘速速送去。

红娘问:这诗什么意思,你得给我讲一讲?

莺莺说,那人会对你讲的。

红娘撇撇嘴,便翩翩而去。

张生看罢柬帖,狂喜得叫起来,说,小姐真是有情有义,诗做得含蓄、典雅,不露声色,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张生又是拍节,又是吟哦,还忍不住拨动琴弦,弹唱了起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之后,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飘飘然起来。

红娘有点诧异,刚才小姐看了张生诗笺,气愤得撕了诗笺,骂张生轻薄,就该回敬几句,杀杀张生的得意,莫想却写来了柬帖,让张生看了这样高兴,又是弹又是唱,又是歌又是舞的。这都那儿是哪儿呀,张生怎么这么得意忘形呢?听张生吟唱,也听出了点意思,但总不大明白,难道小姐说张生轻薄是假,是做出的姿态让我看的,她好拿大家闺秀的架儿。我倒要问问张生。便问,先生,这诗都写了些什么,你给我把文字以外的潜台词儿讲一讲!她红娘自己心里的话是,让我抓到把柄,回去好拿捏小姐,看谁个轻薄。

张生沉浸在狂喜中,心情高涨,得意地说,你家小姐善解人意,应和得体,而且用情大胆,出人意外,我是大喜过望啊!我这便给你讲讲!我给小姐的诗是凰求凤,她赠我的诗是凤召凰。她诗中之意是让我今夜去和她幽会。

红娘惊问,你可不能曲解我家小姐的诗,弄不好,自己伤脸,吃不了,兜着走!

张生仰面笑了,摆着手,说,我的傻姐姐,她这诗你也听见了,我便一句句解给你听明白了!“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亮上来去;“迎风户半开”,是说她开门等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翻墙进院子,定有玉人在那儿等着。

红娘着实有点吃惊,小姐不言不传,没有曲径,就要直奔主题,两人进展之神速,真出人意料,莫非姐姐等不及了,害相思害得热晕了头?其实这也好,正好依我的计而行,只是来得太快了,才觉突然,猝不及防!便对张生说,我家小姐真会选时间不说,还选了条好路径,让先生跳墙过去,不知你可跳得过去,别摔蚀了腿,弄个隔墙花影动,已成独腿人。嘻嘻!

张生说,小生虽是一介书生,但还是有点手脚的,只望姐姐好生为我在夫人那儿遮掩遮掩了。

红娘撇着嘴说,让我遮掩,到挨打时,先生怕早溜得人气儿也找不见了,说完自顾自走了。走在角门时,还在佩服小姐真鬼,因每天晚上,角门要上锁,钥匙别在夫人裤腰带上的,所以才委屈张生翻墙,真逗!

这半日,东厢里张生心已乱了,书已读不下去了,怀中似揣了只兔子在跳,他不时出门看着红日蓝天,总觉得这春三月的天儿,较往日长了不知多少,太阳老挂在高天,怎么也等不到天黑。到天黑,却怎么老不见月儿上来,真是:“无端三只鸟,团团光灿灿。安得后羿弓,射得一轮落!”他也曾到东厢墙下察看过地形,庆幸那墙外有株谢了花的杏树,依墙而荣,要不,对他来说还真如登天难哩!

半天里,红娘都猜不透小姐这个人。你既然恨张生轻薄,对你无礼,怎不借柬帖儿,写几句厉害话,让他稳重点,或是借古讽今,指桑儿骂槐,杀杀张生的得能,怎么却邀人家幽会,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大家闺秀,相国之女,端庄娴雅,自恃清高,超凡脱俗,金枝儿玉叶儿,张生轻薄了一下,你就耐不住了,急切切要人翻墙去。这不是拿咱傻丫鬟开涮?她有心去逗逗她的喜神劲儿,也找找乐子,但一想,这样做正合自己意思,便装傻儿不言传。

倒是莺莺沉不住气憋到吃完晚饭,却问红娘,我忘了问你,那张生看了柬帖儿,都说什么来?

红娘说,什么也没说,他看后神经兮兮的,还把柬帖儿藏了,我要看都不给,问你写的啥,他还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法不传六耳。哼,把我当外人。姐姐,你怎样骂那轻薄子弟来,他脸儿真厚,竟受得,还尽乐儿哩!

莺莺说,你知道也无用。

红娘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想骂他,到写时心疼他了,骂不出来,反倒疼他疼不够了。

莺莺说,别胡说,我那样轻薄!

红娘说,姐姐骂轻薄之辈,怎会自己轻薄。说得莺莺不敢正视她,回自己屋去了。

红娘坐堂屋,看着太阳落山,看着晚照在窗棂上消失,见小姐在小房梳头插花,扑粉涂脂,衣服也换了,还不时出来望望外面,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儿。红娘暗自发笑,你瞒我能瞒住才怪。月亮上来时,她向又一次看天光的小姐说,姐姐,今晚月白风清,院外百花吐蕊,青竹叠影,咱们出去走走吧!

莺莺说,等你侍候老太太睡下了,咱们再出去!

红娘说,老人家没瞌睡,刚饮罢酽茶,又在磕瓜子儿,才把一本经书打开,正读得来劲儿哩,怎么能睡得了?我们去,看院门儿锁牢了没有,院墙上靠的那梯儿取了没有,别让贼人翻进来!

莺莺惊疑地打量了红娘一眼,说,你尽胡说,如今太平盛世,佛家寺院,清净之地,哪有贼子?

红娘说,虽是吃斋念佛的地儿,可人心叵测,谁知道这片大林子里都栖着什么鸟儿。

莺莺说,都是你一张嘴厉害,我说不过你,好啦,我陪你去就是了。

红娘引小姐出了西厢,院子里,半院月光泻银,一圃青竹摇影,院墙外,杏树梢儿伸过一枝来,似在探寻月光里世外禁地的春夜景色,斑驳的月影投在地上,如一副水墨画儿。红娘走到那架靠在墙内的梯子,说,咱们把它抬屋檐下去吧,别给贼人修了路!莺莺忙阻止,说,那样重,我才不抬,放多少天了,也不见贼,今晚就来贼不成?红娘说,那好,出了贼,失窃了细软,夫人打时,你替着。我们还是去看看角门锁好了没有?走到角门内,见上了关儿,并未锁上。红娘说,老夫人今个怎么忘了锁门,让我锁上吧,莺莺忙阻挡,说,别锁了,听娘讲,她把钥匙丢了,关上也就是了。红娘说,这也好,贼子进来不易,出去倒是容易!姐姐咱们不如出去吧,外面假山池塘,碧桃绿柳,日里人杂,这会儿清净,良宵美景,专为姐姐而设,何不去走走。

莺莺拗不过,便跟红娘出了角门。迎面是半亩方塘,月色中,隐隐有去岁残荷的枯茎,池塘后是假山。她俩刚走到一株垂柳下,见对面塘边惊飞起两只野鸭儿,嘎嘎飞去,吓得她们也惊叫了。莺莺牢牢抓住红娘,心跳得咚咚响,她心思,没有鹰鹞骚扰,鸭儿怎会惊飞,肯定是那边假山旁有人?便说,红娘,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怪害怕的,咱们到院里去!

红娘寻思,人家还要等着跳墙里,在这儿瞎转悠个啥情节,便说,那咱们回吧。

两人进了角门,红娘上好门闩,对莺莺说,姐姐你看好了,这门栓我可是关好了,别到时出了事,让我挨打!

莺莺嗔道,你这是怎么了,尽说不吉利话儿。

红娘说,不说了,夜里露冷风寒,咱们回屋去。你帮我读诗弹琴吧!

莺莺说,你先回去,把我教的诗儿背几遍,早点侍候娘安歇,我要一个人在这儿坐坐,等会儿我自己回来。

红娘说,你今晚倒是有胆子,这地儿虽是院子里,但月光幽幽,树影幢幢,我还有点儿害怕哩!那好吧!我拿条毯子给你盖腿,小心得了寒腿病!

莺莺忙摆手说,不用!不用!你啰嗦什么?不见我烦吗?

红娘进屋,见老夫人已经睡了,便带上门,出来,在堂屋点上灯看书。后来噗一声吹熄灯,用舌尖将窗纸舔了一个洞,看院子里有什么事儿发生。

约摸二更时分,墙头的那杏枝儿摇动了,刷下了院墙上的一页瓦,在地上发出砰然一响。里屋的老夫人似乎翻了一下身,呢喃欲语。红娘屏住气,心跳口噎。少顷,墙头冒出一个人头来,随即是半个身子向墙里探了探,便整个人翻上院墙,顺那架梯子下到院里。

那人蹑手蹑脚走过来,到门口,压低声儿问,小姐在哪里?小姐在哪里?

红娘看见竹影里坐着的小姐,一动不动,如一尊太湖石。那人走到台阶上,迟疑了一会,伸手想推门,又退缩了。小姐这时站了起来,轻轻走到那人后面。那人又退到台阶下,一转身,看见身后的小姐,竟扑上去,抱住了小姐。

小姐低声斥责一声,将那人推开,问,谁?这般无礼!

张生低声说,是我!是张……又伸出双手,上前欲搂小姐。

小姐又斥退张生,休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