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被震住了,惊疑地问,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让我今夜来吗?
小姐低声斥道,张解元,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十分敬重于你,你怎么是这种人,夤夜翻墙,欺我良家女子,好生无礼,念你有恩于我,救过我命,饶你这次,要不然,我便唤出红娘、夫人,将你一顿乱棍赶走!
张生又惊讶又气愤,站那儿,傻了一般,半晌才说,小姐,你怎么变卦了,你这不是作弄学生么……红娘也觉诧异,小姐明明约人家来幽会,怎么人家到了,她却变了脸。院子里,一个含嗔带怒,一个又羞又气,僵在那儿,怎么办?别坏了大事,空费了我的经营,她忙悄悄开了屋门,走到莺莺旁边问,小姐,怎么了?
莺莺说,有人翻墙过来对我无理!
红娘说,清平世界,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越墙而来,还不快唤出夫人,喊来寺中僧人,捉拿了送官!
张生见是红娘,还抱辨白说清的希望,却见红娘这样说,当下急了说,姐姐!是学生,小姐约我来,如今不认账,反诬我越墙无礼,姐姐你是知情人,你要替我分辩几句,不能冤枉了我呀!
红娘似乎明白了小姐用心,便说,我家小姐,乃相国家千金,知书达理,怎么会私自约你深夜翻墙来幽会呢?你好汉做事好汉当,别坏小姐声名!
张生跺脚说,小姐变卦,姐姐你怎么也数落我,这不是存心设圈套,请我入瓮,置我于死地吗?我跳到黄河也说不清了,我走不成!
红娘说,先生请别忙,小姐怎么约你来,你有什么依据,说出来让我听听,可别诬陷好人给我家小姐泼脏水儿。
张生便将诗儿念了一遍,问红娘,这柬帖不是让姐姐送我的吗?
一直气鼓鼓的莺莺说,我是写了这首诗,这只是一首闺阁诗,送与你,想让你指点指点,谁想你以己之心,度人之意,歪解了我的诗,夤夜潜到我住所,欲行无礼。我平日把你当君子看,你却偏作小人行,前日里送过一诗,也是满纸轻薄,不堪入目,我原以为你是急人之难,见义勇为的君子,剑胆琴心,满腹经纶让我一见倾心,欲把终身托于你,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个惹草拈花的风流文人,浪荡狂傲的公子哥儿。
红娘这时已完全明白了莺莺小姐的用心,也似乎觉得这个张生有点轻薄,应敲打敲打,防患未然,要真看人看走了眼,后悔就晚了。便顺着小姐的话儿说,张先生,你不说对小姐不尊重,也冤枉了我这一双脚儿跑前跑后,实指望我家小姐有个凛然大丈夫,我也叨点光儿,没想到你却是个偷香窃玉能手,这叫小姐能不气!
莺莺说,似你这等人,我要是依了你,与你苟且,你会像那些眠花卧柳的公子哥儿,始乱之,终弃之,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喜新厌旧,哪会有真情,只会偷香窃玉。这我不是毁了终身吗?先生虽有活我之恩,恩当重报。既为兄妹,何生此心,若夫人知道,先生何以自安?请先生好自为之。先生乃京城高门大户,前途无量,应当自重,莫为儿女之情,误了功名与大业。红娘,还不送先生!说完,不等张生辩白,先自进屋去了。
张生冲莺莺背影说,请小姐留步,待学生剖白心迹。见莺莺头也不回,便顿足道,这事儿,也怪学生太欠慎重。这让我怎生有脸做人!红娘姐姐,你看学生冤不冤?这却如何是好?
红娘也觉小姐做得点过分,张生虽轻薄了一点,但还是一片真心,你数落也数落得,骂也骂得,但总得给个台阶下,怎么倒像是决诀的样子,难道真的从此情断意绝,各自不牵挂了?见张生还在那儿叹息悔恨,便说,先生,你也不必计较,我家小姐,心性极高,容不得负心汉,也见不得轻薄子弟,我看这个事儿是你那诗儿引起来的,你就不该写那样的艳诗儿。
张生忙说,现在看来,小姐不再理我了,我少不得再写一个柬帖儿,托你送与她,用以表白心迹,这样结束,我心里不甘!
红娘笑了,说,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哩!说你聪明,你讲书做诗胜过李杜,说你痴,你也够痴的,都是那书把你读傻了。你不看柬帖儿惹出恁大事儿,却还要再写柬帖儿。你还是好好读你的书,准备大考,小姐那儿,我再替你通融通融。如若小姐看我红娘的面子,与你修好,那是你的造化;如若小姐不给我面子,你还是眉棱骨上推车儿,走自己的路吧……次日早,小僧去东厢送饭,见张生屋门关着,怎么也叫不开。小和尚慌了,报告给主持师傅。老主持去看过张生,见张生病卧在床,情绪极低。主持是明白人,知道张生因何而患病,便来给崔夫人说,施主,张先生对寺院有解危救围之功,对你家有退灾活命之恩,如今他一个人在寺内读书备考,举目无亲,现在重病卧床,如之奈何?
崔夫人虽嫉恨张生,但听说张生重病,也十分着急,便使唤红娘去寺外请太医。
红娘对于张生的病,已在预料之中,但还是急颠颠地告诉与莺莺,说,张生前几日身子就不爽,昨日见了姐姐柬帖,神奇地精神了,莫承想晚来吃了姐姐那一顿混汤刀削面片儿,回下处便一病不起,都惊动了寺院上下,夫人让我去请太医哩!
莺莺一听张生病重,也十分焦急,她很后悔昨晚对张生说得太重了。读书人,脸面薄,哪经得起那样狗血淋头,他能病,也证明心上有她莺莺,他高兴而来,我却拒他千里之外,还数落了他一顿,遭次打击,十分绝望,怎能不病?这病儿因伤心而得,太医怎能治得?
红娘见莺莺不语,便说,心病还得心药治,都是你疑心多,自挽结儿套张生,不仅使张生绝望得了病,弄得你自己也不好收场。
莺莺说,你尽胡说,他得他的病,与我何干?我怎么收场,你也用不着担心!
红娘知她没说心里话,便说,你别说大话,张生病了我担心是小,我是担心你也跟上病了,你病了可没有个可心可意的人儿给你治?你昨晚过得就好吗?你一后半夜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当我不知道!
莺莺说,你这个鬼精灵,啥能瞒过你!我也觉着昨晚话说得太重了,伤了那人儿的自尊,唉!
红娘笑着说,要我出主意了吧!我看这事要好,你得拿定主意,不能变卦。
莺莺说,我看那张生也是位有情之人,想必不会朝秦暮楚,更何况我头上还悬着郑家那桩婚姻一把剑,我是比他还急呀!
红娘说,既是这样,我就敢为你们周旋了。这事要成,必须真戏假唱,假戏真演。
莺莺急问,请妹妹说明白点!
红娘说,你与张生要好,这是真戏,可以缠缠绵绵,但不能把什么都给他,让他说你轻薄,以免以后出什么变故而后悔莫及,这叫假唱了……莺莺专注地听着,说,你说下去!
红娘继续说,不管你与张生唱真戏唱假戏,到一定时间,都要让老夫人看出来,你们做了那事,生米成了熟饭,已无法挽回。这便叫假戏真唱,老夫人要打就打一顿,骂就让她骂一顿,打后骂完便绝了嫁给郑家的念头,一女不嫁二男,一不做,二不休,错了就错做,她伤不下那老脸呀!
莺莺说,这样太伤害老娘了。
红娘说,可夫人要把你嫁与郑兴,咋就不想到伤害你呢!
莺莺沉吟良久,说,以后依你就是了,可眼下怎么办呢?我就再写个柬帖儿你送去吧!
红娘诧异地看着莺莺,不认识似的,说,你又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昨日送他一个柬帖儿,弄得他水米不进;今日再送一个柬帖儿,还不要了他的小命儿。
莺莺说,你只管送去好了,今日的不同于昨日的。莺莺又悄悄附耳叮咛一番,打发红娘出门。
红娘颠颠地来到东厢张生下处,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张生躺在床上,脸如白纸,唇裂口干,既不像热病儿面赤,也不似寒病儿咳嗽气喘。便问,先生怎么病成这样?
张生见是红娘,生气地说,我这次若是一命呜呼,阎王判官那儿,少不得你做个证见,这都是你家小姐害杀我呀!
红娘既好气又好笑,五尺男儿,饱读诗书,怎么就这般窝囊。便说,先生,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心不在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荫,光想着偷香窃玉,不得手,就自个儿折磨自个儿,这德行还怎么治国平天下?小肚鸡肠,连我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也不如,真是!
张生只摇头叹息说,学生救了人,反被人诬,自古道,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倒反过来了。
红娘说,不是我家小姐负心,实在是你太轻狂,把事儿闹到这步田地!今日老夫人得知你病了,着我去请太医,我走时去见了小姐,她说,太医不用请了,她捎一剂药方,叫我送与先生。
张生眼神立即来了神,霍地坐起来,说,让我看看。
红娘故意拿捏他说,小姐说,那几样生药,各有泡制之法,让我再来叮咛,莫粗心。说完将柬帖儿递与张生。
张生看罢柬帖,满面生辉,眉飞色舞,似乎一下子成了好人儿,击着掌说,知我张生者,唯崔氏莺莺也。竟撂开被衾,下了床,得意地在屋内手舞足蹈,十分快活。
红娘问,你读了小姐柬帖,怎么像读了皇榜,中了头名状元一般欣喜若狂,一个条条儿,竟这样让你忘乎所以。刚才还说什么痴心负心什么的,一张纸条,就把病医好了,是什么样的药方儿?
张生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捧读起来:
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灭贼才,
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堂休咏赋,今宵端的玉人来。
念后说,小姐说她要来,肯定必来。
红娘问,她来做什么?
张生说,不管她来做什么,只要见到她,我这心花儿便开了,蔫叶儿便舒展了,弯腰儿便挺了。
红娘撇着嘴说,别又轻薄起来,酸溜溜的,小心热脸儿再吃一顿抢白,到那时,你再病了,怕是小命儿也不久长了。不说了,夫人怕是要回去了,我得快点回去,你可有什么回话?
张生说,有有有,便急赋诗一首,让红娘带回。
诗曰:
使君胜似一盏参,石膏知母夜半寝。
桂枝摇影沉沉夜,正是玉人当归时。
红娘揣了诗帖儿,边往西厢走边思量,小姐着我传送诗帖儿,约张生今宵赴约。小姐心儿特细,总拿不定主意。昨日那一场戏,险些让张生丢了魂儿,断了气儿,今夜要是再捉弄张生,只怕把那可怜人儿的性命勾了。见了小姐,可得让她主意拿定,再不可三心二意了。
莺莺正呆坐房中等着红娘回来,见到红娘,却用另一种口气问,那张生怎么样?
红娘看她一眼说,还能怎么样哩,气儿未断也只有出无入,魂儿未散,也只是有去无来。
莺莺惊慌地问,你是说他……红娘说,我是说他只留最后一口气,只是闭不上那含冤带怒有神无光的眼儿,等着最后见仇人一面。
莺莺惊慌得站起来,说,你难道莫把我的柬帖儿给他看?
红娘仍一本正经地说,给是给了,他先是瞅也不瞅,后来倒是看了,却撕了个粉碎,大叫,一次就够了,为什么还要二次作践我?
莺莺颓然退了两步,坐在榻上,又一下子从榻上溜了下去。
红娘见小姐这样,忙扶起说,姐姐饶我!姐姐饶我!是我耍子,你怎么就……你怎么就当真了!
莺莺这才缓过神儿来,随手从地上捞起笤帚,就要打红娘,但举到半空,又停住了,骂道,你这鬼丫头,这样捉弄我。快说,他到底怎么说来?
红娘说,他开始,不信小姐有诚意,我便先数落他的轻佻与不是,再讲了你的秉性,说他第一次已经让你受不了,还来了个第二次,我家小姐怎不会将你当轻薄子弟?我说,我家小姐也是善解人意有情有义的人,怎能说话不算数。我怕你不放心,还讨了他的回执来,你看看吧!
莺莺看了那回帖儿,抿嘴儿窃笑,说,这小子说不定真是个偷香窃玉的行家哩!
红娘说,别这么说人家,张生能救人危难,就是个仗义之人;因小姐拒绝,卧床染病,必是个重情之人,这样人儿哪儿去找?今宵再耍他,那就把他送到都城里去了。再说,郑家那个结儿,也要张生去解呀!
莺莺忸伲地说,今宵这事,总觉得羞人哒哒的。
红娘笑着说,嫌羞,等到时你闭着眼儿好了。
莺莺嗔娇地捶了红娘一拳,骂道,你不是让真戏假做么!
红娘与小姐苦等。等那红日西沉,等那暮鼓催归,等那寺里铁马响叮当,等那寺外天籁寂寂冥无声息,风寒露冷……红娘等得心跳,似乎自个儿偷情,忍不住对自个儿心语,我这都是为着什么来,心急惶惶地等,只是为了成全一对鸳鸯,就是为了穿一根红线,为人家男欢女爱鹊桥渡,自个儿等瘦了身,等皱了眉儿,老了脸庞儿,唉,落得个惶身子寄何方?谁人知我红娘也是女儿身,也有情有爱,并非草木,就是草木,也要春发夏荣秋果冬藏,占尽四时阳光、雨露,既荫人,也要被人荫。
痴红娘,无日无夜伴小姐,侍候夫人,今个儿含着泪水,打扮小姐,贴花黄,着晚装,梳云鬓,描眉翅儿,着淡妆。自个儿素面引玉蝶,陪衬得小姐更鲜亮,一身容光焕发,消了几度愁肠,我红娘为哪桩?唉!叹口气,只为姐姐忙,忙得忘了自个儿是红妆,青春几度?不思量!
服侍夫人睡后,红娘又侍候小姐吃了夜宵,便偷营儿似的给屋门上浇了水,轻轻儿开,慢慢儿闭,扶着小姐,蹑手蹑脚,出了西厢。时己亥时,春夜深沉,天上月半隐,鸟巢寂寂,万籁无声,守夜人的梆声单调而凄凉,每一响,都似乎震落了天上什么星儿。
红娘感到小姐心跳得厉害,身子似乎在抖,紧依着自个儿,酥酥地软。自个儿也有点口干,张着嘴,粗粗出气。
她们走过荷塘,绕过假山,见东厢门开着,院子里黑漆漆,没有月阴里,如万丈深渊。
莺莺抓住红娘的手说,我们还是回去吧!这事儿要是……红娘倒如临阵的将军,捏了下小姐的手,低声说,尽说傻话,都到这儿了,还能打退堂鼓,退到郑兴那儿去倒好哩!
已经走到张生下处门口,红娘让小姐站一旁,自个儿上去扣门。
张生已在门后等着,开了门,露出脸儿来,问,谁呀?
红娘说,夜叉!你个冤家,勾得我家小姐来了,你要好生侍候,正经儿说话,有一丝儿不敬失礼,小心我不饶你!
张生怯怯地说,娘啊,我把小姐当菩萨儿敬,当王母娘娘尊,放口里含着,你就放心!
红娘说,我问你,今夜成全你们,没跑短了我的腿,说蚀了我的嘴,你怎样谢我?
张生说,你要学生的命都给你!
红娘说,别嘴甜!有甜舌头,侍候小姐去!说着,便把小姐推进门里去。张先生,你看好了,我给你个浑全千金体,出来时要你个囫囵万全人,你们有话儿快点说,有事儿快点做,到时我可要撤岗走人!
红娘自把莺莺推入房中,有种把小姐推向深渊的感觉,这深渊似乎无边无涯,几万年以来,就那样深沉,那样神秘,那样让人窒息和压抑,我这是成人之美还是乘人之危?她一时有种不可预知的茫然,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积极促成和双边穿梭。
屋里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低低地说话声,传到她耳里的是一团模糊,有声无语。后来似乎有争执,有推搡。莫不是那张生……她想咳嗽一声,但又怕惊吓了什么,便忍住了。后来一切又似乎归于平静,只有轻轻不确定的响动。她觉得口干得厉害,心里毛躁躁的,似乎有谁追赶着,有些气促,心里发急,头皮发麻,双腿发酥。难道小姐见了那人,自己不能自持,将假戏而做真了?是张生强迫,还是小姐把握不住自己?冰水儿见了暖阳婆,莫非化在一起了?她得警告小姐了,要尽作为保护人的责任,不能让他们走得太远,她轻轻咳了声,而且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屋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两个冤家似乎在默默地角力较劲儿。她自己心里一阵儿乱,身上热躁躁的,似乎也把握不住,依着门儿先是身子发僵,继尔竟雪山似的化在门边,如一滩泥。人呀,为什么理智的人儿到这时,所有牢固的闸儿全都关它不住了呢?
知女莫如娘。崔夫人虽每天早晚到前寺里诵经念佛,但却见女儿语言恍惚,神不守舍,突然间,脸色儿红润了,眉眼儿灵动了,腰肢儿轻柔了,每次见面,总回避她的目光,似有什么隐情。她还发现红娘行动鬼祟,虽比前手脚更勤快,声叫声应,侍候得她更服帖,口儿更甜,但总透着某种诡狡。莫不是她们两个背着我做什么事体,或已干出了什么事来。我得问问!唉,女儿大了,心事多了,得择日子把她嫁出去,也了了一桩心事。可那郑兴怎么还不闪面呢?前日托崔福带去口信,说是我身子不爽,心想他定会来探望,却听说他又到外地盘货去了,真是可恶!
崔夫人从寺外回来,见红娘要勾扯莺莺到院外去,便叫住红娘说,让你家小姐自己去,你回来!
红娘这几日很怕见老太太,怕老太太审视自己的目光;但又怕老太太不理睬她,不用这种目光。听夫人唤她,她给莺莺小姐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那事儿不说破便罢;说破了,你要看我眼色行事。
莺莺说,你可要小心行事,莫气坏了老人家,我总觉得这事做得……
红娘一撇嘴说,你又来了,到这时却后怕,你当初怎不拿稳点,听你真戏假唱,你怎么就真刀真枪儿唱了,到这阵儿却后悔。一不做,二不休,放胆儿往前走,别瞻前顾后的。我去了,老人家要打,我顶不住就说了!
莺莺忙拉住红娘,说,不如先瞒一阵儿,我怕!
红娘没好气地说,好姐姐,多隐瞒一次,我就要多挨一次打,你们当时只图猫儿狗儿的,我站门口,紧咳慢嗽催你,咋不见你出来?等得我绣鞋冰透,脸儿变瘦,心儿焦得如奔兔,你们却尽情玩了个够。这时,却让我垫背,挨打、为你们遮羞,你自己认了,最多挨几声骂,我却要被打得骨头折,皮儿酥,鼻青眼肿,膝盖不敢往下蹴,睡觉还得侧着身子往下溜,这又何苦?
莺莺说,好妹妹,你就看火候吧!千万为姐姐遮掩着点儿。
红娘站立良久,却不见崔夫人发话。沉默预示着爆发。夫人只低着头,捻着手里的佛珠串儿,也似在调整情绪。
红娘低头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崔夫人仍在捻动着珠子,不加理睬。屋里空气十分紧张。许久,才低声而威严地问,你没有什么向我说的吗?
红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震住了,她慌乱地摇头,说,我没有什么要请示夫人的,……噢,我想,你那件香袋已经绣好了,我得问问夫人配什么香料,如果寺外没有,我得托人到城里买去,你不是要送给主持一个吗?你自己留下的三个和送主持师傅的,是否用一样的香料?
崔夫人厉声打断她,住口!谁要你说香袋?你给我抬起头来!看着我!又没有蛇咬脚,你看着脚面干什么?
夫人的话,像吹过来一股寒天的西北风,让红娘不寒而栗。红娘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鼻沟很深的冰冷的脸。
崔夫人似乎放缓了口气,说,红娘,我问你,我一向待你怎样?
红娘忙答道,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向疼我、护我,待我像亲女儿一样。
崔夫人说,你还知道点情分,那好,我问你,你待我怎样?
红娘不知怎么说了,她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子之后说,小女子待夫人不抵夫人对小女子于万一,小女子就是剜出心来让夫人享用也报答不完夫人的再造之恩,养育之情……
崔夫人又打断她说,那我问你,今可知罪?
红娘装作惊讶地说,我个小丫鬟,整日侍奉夫人小姐,端茶送水,侍候吃喝,洗洗涮涮,买东买西,传话送信,从没敢怠慢过主子,何罪之有啊?
夫人哼了一声,你倒说了个乖巧,看来我倒应奖你这个尽心尽力的义仆!
红娘忙摇手说,那倒不必!我做了我应做的本分。……噢,我知罪,我知罪!前日个夫人让我拔拔头顶的白头发,我不小心拨了三根黑头发,偷偷藏了,还有,我到寺外买点心,有时忍不住,自己也尝一块,还有……
夫人骂道,够了!还不给我跪下!
红娘噗嗵一声跪了下去,偷看着夫人的脸色。
崔夫人倒站起来,用鸡毛掸子把儿指着红娘的鼻子,你现在知道怎么说了吧!
红娘思谋,这戏还得演一段,便恍然大悟似的说,我知罪了,前日夫人打发我去寺外买酥糖,我将小贩找回的三个铜板给了一个女花子,回来后我报了虚账儿。我看那女人病恹恹的,还抱着一个小孩,我心软了。我不应当自作主张,用主家的钱施舍叫花子,就是做善事,也要以夫人的名义,回寺后一五一十告诉夫人。夫人是最肯怜悯穷人的大善人,吃斋念佛,断不会为三个铜板和小丫鬟计较,可我竟小心眼儿瞒了夫人……
夫人骂道,还不住口!你有大事瞒着我,说!
红娘故意颤兢兢地说,倒是有桩大事儿,昨日个我端了参汤,有只苍蝇飞过来,不偏不倚落到汤碗里,我又退到厨房里,把苍蝇用筷头挑出去,重新把参汤端给夫人,我看见夫人用完参汤有点反胃,才有点后悔,夫人是最爱干净的人,见人家说脏话都恶心。一碗参汤值几个钱,以后我再遇见这事……
崔夫人大喝一声,你这小贱人,编着故事欺我,这阵儿哪有苍蝇?是你肚里钻了虫儿。好吧,你不说真话,我有法子叫你说。夫人抡动鸡毛掸子把儿,劈头盖脑往红娘头上打来。打得红娘往后倒去,跌了个屁股蹲儿,忙用双手遮着头,苦苦求饶,夫人,你不要打我,你要知道什么大事儿,就给小丫鬟提个醒儿,小丫鬟糊涂,分不清大小,掂不来轻重,你打死我,打傻了我,谁给你……
崔夫人把掸子停在半空,说,我说的事与小姐有关,这事儿你清清楚楚,你敢瞒我吗?
红娘吃惊,老夫人眼真毒。她思谋,这阵儿得兜撸出来了,不说破,小姐的事儿没个了断。我得说说,别把夫人给气昏过去。夫人,莫不是我小姐去瞧张生病的事?
夫人说,你还不照实招来!
红娘眨了眨眼皮,说,昨黑来小姐停下绣花活儿,与我说到张生哥哥病了的事儿,她说,既然是义兄病了,咱们就应当看看去。我说,咱们得给夫人说说。她说,娘已经睡下了,这档子小事儿,何须惊动她老人家。我想也是,张生哥哥对咱家恁大的恩,你又让小姐叫张生义兄,义兄病了,岂有不看之理,不看才失礼,夫人知道张生病了,肯定也会催促小姐去看的。
夫人问,见了那张生,二人说什么来?
红娘说,夫人,有些话,小丫鬟我不敢说。
夫人说,你个小蹄子,还要瞒我不成!
红娘双手遮在头顶,颤兢兢地说,张生抱病在床,他对小姐说,想我俩前些时,耳鬓厮磨,燕侣莺俦,自从老夫人那天硬让你我兄妹相称,小姐便不来见他,他才有今日之病,看来他是一命休矣!要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还说了一些对夫人不敬的话。
夫人气咻咻地说,好个张生,他竟敢怪罪老娘来了。我问你,在这以前,他们可干出什么苟且之事?
红娘佯装迟疑害怕,低头不语。
夫人催逼道,我问你话,你怎不说?
红娘说,我实在不敢说,说了,小姐知道,会寻死不活的,我怕!你打小丫鬟吧!小姐要是寻了短见,我红娘还活什么情节!
崔夫人意识到事情比她想得要严重得多,气愤至极,鸡毛掸子把儿便雨点般地往红娘头上打来,边打边喊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红娘开始用双手在头上遮挡,哪里遮挡得住。老夫人发了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打得红娘在地上滚蛋儿。到后来,老夫人突然举起的鸡毛掸儿停在半空中,脸色变得十分吓人,之后噗嗵一声软下去,不省人事。
红娘顾不得火烧火燎的疼,头也像不是自己的、又像特别与自个儿贴近。但发现鸡毛掸子不再落下,偷偷睁开眼睛,却见主子已软在地上,当即吓落了魂儿,扑过去扶夫人,又是抚胸口,又是捶背,才把老夫人弄醒过来。她把夫人放稳当。弄了些茶水,给老夫人喂了。扶老夫人躺到床上,自个儿坐床沿陪着。
老夫人有气无力地说,真是家门不幸啊!有辱门风呀!她哭一声死去的老爷,叹一声自己的惶,骂一声不遵妇道的女儿,恨一声趁火打劫的贼子张生,怨一声知情不报的红娘,哭得语声凝噎,催人泪下。
见夫人哭诉起来,红娘才放下心来,知道夫人生气也不过这样,出不了什么大事儿,自己这顿打,也挨得值得。夫人毕竟是经过些人世沧桑与离乱的,还是可以承受痛苦的。这时候,打也挨了,夫人也气恨过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添一把柴火,便说,夫人,你也不用太伤心,也不要怨这怨那,其实这事儿,与你有关。是你对小姐说,要她与那郑兴早点完婚,她几天都暗自垂泪,不是我劝,早已寻了短见,她是死也不嫁那郑兴的。张先生来到寺里,救了咱家危难,你答应解除与郑家婚约,小姐对张生感恩戴德,又十分佩服张生的人品学问,他们经常在一起读诗作赋,吟诗弹唱,成了相见恨晚的知音。小姐说,与其让郑兴那村夫作践自己,为什么不能与张生做个知己。与张生相好一场,死也足矣?我当时还劝她说,你不能这样,小心气着老夫人,她说,老夫人才不管我哩,她只为她的侄儿着想,逼我去送死,心硬得铁石一般,哪里会生气。于是她白天在家,夜里去会张生,便把那事儿……
崔老夫人听了这一切,又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少不得红娘又抚胸,又捶背一番。夫人恨恨地说,这张生欺我太甚,我定着人将他告到衙门问罪,佛家清净之地,竟诱奸良家女子,看他有几个脑袋!
红娘忙将手指竖在自己嘴边摇头说,夫人,你可要低声说话,小心窗外有耳。这个么事儿,你还要如此张扬,怕世人不知怎么的。让官府砍了张生的头,难道能保住咱家的名声你老人家的贤德么?
崔夫人问,这话怎么说?
红娘说,小丫鬟是个粗人,但却有个笨想法,小姐失节是小,夫人失治是大。女不贤,母不教之过也。咱家名望夫人明白,相国家损坏了名声,老爷在天之灵也会不安。何况那张先生也不怕你告官,他有杜将军保护不说,他反告你自食其言,骗官兵救围,你就担待不起。以小丫鬟之见,事已至此,生米熟饭,已不能挽回,便不如顺其自然,光明正大,将莺莺小姐许与张生。那张生虽家道中落,但却怀有鸿鹄之志,满腹经纶,侠义柔肠,前程不可限量,你可以岳母身份,督促他读书,取得功名,再来迎娶,这样小姐与张生情投意合,你也老有所倚,于家声无碍,岂不是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何必取那下下之策,去告什么官,自寻烦恼。我都是凭自己心里想着说,这么大事儿,望夫人三思而后定夺。
红娘这一席话,早已烂熟于胸了,自那晚之后,红娘已经把说服夫人的话儿想好了,两天来,虽风风张张,但心里却没轻松,都在想说词儿呢!今日临场,倒比腹稿还发挥得充分。
崔夫人暗自沉吟,心想,这小丫鬟,也说得是理儿,都怪我养了个不肖女儿,有辱家门,伤风败俗,俺崔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其张扬,一损百损,还不如一口气好着,给了这贼子张生吧,以后穷死困死,是她莺莺自寻。只是这以来苦了侄儿郑兴。两难总有一舍,这也由不得我了,何况那郑兴也不贤,我家遭那样大事,他到哪里去了,至今不来看我,这事到时也有我说没他说的。想到此,便说,红娘,去叫莺莺回来。把角门儿关好。不要让生熟人等进来。
红娘出了屋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呆坐在竹圃下的莺莺身旁。声唤着说,姐姐,你看,我被打成啥样了,如今这腿也跛了,头上满是西瓜大的青包,身上没一块好皮肉,血乎辣火的。都是你,害得我受这样的罪!
莺莺忙站起扶住红娘,说,妹妹,你快说,老娘知道了不知道?
红娘说,戏已演到这份儿上,能不让她知道,再让我挨一顿打怎么着?我把你们做的那事全兜撸出去了,而且还说退贼兵之前,你们就明来暗往,如漆似胶。
莺莺慎怒地,你怎能这么说?
红娘诡秘地一笑说,这叫做陈醋要比新醋酸,酸过分了,就倒不过来味儿来了。夫人叫你去哩,你可要照我说的话,别羞答答的,反了口,那我这打就白挨了,你们的事也就黄了。
莺莺问,我娘气得厉害不?
红娘说,老夫人怎能不气,都背过气去了,我说了一筐箩比方,她才缓来神儿来。你去见她,她在气头上,少不得打几下。不过你是她女儿,不比外人,夫人手下会留情的,骨头是打不断,但皮开肉绽还是可能的。挨一顿打,换个如意郎君,也值!可我这打挨的,唉么!红娘大声呻唤起来。
莺莺惴惴地尾随红娘进了门,不敢看夫人。两人双双跪在夫人前,听后发落。
崔夫人经历了此种打击,显得一下子苍老许多,见了这两个冤家,又怒火攻心,恨不得打死这两个贼子,艰难地抬起头来,说,莺莺,红娘刚才讲的你与张生之事,可属实?
莺莺一下子红了腮梆了,绯红了脖颈,低着头低声说,女儿不孝!
崔夫人说,不孝就对了?你父在时,怎么教导你来?如今你干下这等辱没门庭的事,你说该如何处置?我们崔家没有犯法之男,没有二婚之女,男女有犯家规,轻则驱逐门外,永不准用崔姓,重则处死,今赐你一丈白绫,你自决吧!红娘,这是白绫一丈,侍候你家小姐!夫人将一丈白绫,抛在红娘面前。
红娘忙说,夫人,请饶过我家小姐,若一定要施家规,红娘愿代小姐赴死!
崔夫人说,你倒不怕,可惜你还没有这种资格!还不侍候你家小姐!
莺莺战兢兢地说,女儿情愿受死,只是有话要说明白。
崔夫人说,你说!
莺莺说,这事都因了与郑家那桩婚姻,要不是逼我与郑兴完婚,我断不会那样做,娘要我死,也得解除了那桩婚姻,让我与张生完婚之后,我便去死,决不反顾!
崔夫人哼了一声说,你倒是个痴情女子,没那么好事。
红娘看夫人认真,心里也吃了劲,忙说,夫人,咱们崔家也有规矩,执行家法,必须由族中长辈执行,夫人本姓郑,也不是崔家长辈,作为母辈,对子女你打得骂得,就是不能处死,不能越轨行事,老爷在时,与本寺主持交厚,让我去请他来,代行长辈之事,想必你定会同意。红娘说着,就要出门。
崔夫人喝住道,你个小贱人,合伙欺我,看我不打死你,看你叫谁去!去呀!叫呀!叫那张生来才好哩,我打死你!这一次,夫人不是用鸡毛掸子,已经改用了家法。那是二尺长一根枣木板儿,经了些年份,已经乌油油闪亮,红娘被夫人按倒,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夫人把对女儿的恨,对张生的恨,对人世的恨,全发泄在那家法上了,可怜把红娘打得爹呀娘呀地叫,到后来,声儿也没了。
莺莺见红娘又遭打,就要被打蚀了身子,便来了勇气,一下子扑上去,抱住红娘,护住红娘,对娘说,你打死女儿吧,不要打红娘,这事儿与红娘无干,你打死我好了。夫人打不上红娘,便打莺莺,莺莺屁股刚挨两下,便受不了,丢开红娘,双手夺住家法,将那可恶的枣木板子夺在手中,一下子丢到院子里去了。随即拿起地上的白绫,就要往院子蒲柳树上挂。
红娘见状,便不顾伤痛,扑上去夺白绫。两人你一头我一头,拽着白绫在屋内屋外扯起来,像乡下人扯布帛那样。
老夫人见女儿叫了真,也上来从中间夺那白绫。
正在扯不断,难分难解时,崔福在外敲门。崔福叫不开门,从门外听见院里吵闹,惊慌中踢开门进来。才结束了这一场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