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的庄子从鸳鸯蝴蝶梦中醒来时,对梦有了全新的感悟:
第一层感悟,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一个人在梦中的时候,不知道他自己其实是在做梦。
第二层感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只有经历世事,猛然惊起,特别清醒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场大梦。
第三层感悟,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愚昧的人,自以为一直很清醒,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都明白,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
而年轻的诸葛亮,草堂春睡,好梦连连,为了表明自己在梦中也没闲着,一觉醒来,他喊了一嗓子:“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那一嗓子,直到今天,还回响在人们耳边。
做梦的,以为是觉,觉醒的,恍然如梦。有大梦,才有大觉;有大觉,才有大悟。
如此看来,梦即是觉,觉即是梦,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梦境与现实,居然是如此百般纠葛,杂陈一起。半睡半醒之间,思绪却天马行空,神游四海。耳边仿佛有人缓缓诵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的佛偈,犹如当头棒喝,千里梦惊回!
夜已深,却再不能寐,伸手想拿本床头的闲书,一摞史书下面,赫然跃入眼帘的是安意如评注纳兰词的那本书——《当时只道是寻常》。
寻常得再也不能寻常的七个字,此刻不知何故,却如惊雷闪电般掠过。平日不甚喜爱堂堂须眉写出那种清丽婉约风格的词句,今日恰似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正应了南怀瑾先生常说的那句话:闲书里面有真言!
只此“纳兰容若”这四字,加诸“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七言,极品诗句,极品情怀,便是寻着了诸般纠结之源,铺陈开来,方、圆、动、静之中,便是静如黑白、动触惊鸿的历史大棋局。
是耶?非耶?如梦如电。我闻如是,如是我闻。
看来,人哪,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心境、不同的视角之下,即使读到相同的诗文,却也能品味出完全不同的意蕴。如果碰到悟性和灵性高的,机缘巧合之际,还可能达到《了凡四训》中“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之全新境界。
当然,这是非常人。而我,却只是常人。
然而,一个人,纵使是常人,一旦发觉从前是梦,分别心即起,不管如何努力说服自己,不管如何重新躺在床上逼迫自己去睡,却再不能回到当初。
既然人不寐,索性慵倚床,挑灯重阅北洋,人事虽依旧,情境已沧桑。互参梦中之觉与卷内之事,忘情处手舞足蹈。不觉东方之既白,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青原惟信禅师有句名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旧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这“诸相非相”和“当时只道是寻常”,便是机锋。
二十年前初读历史时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与今天梦醒后重读历史时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便是机缘。
得了机锋与机缘,禅机自显。
记得《周易·系辞》中记录孔子之言:“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一部最庄重的易经,孔子尚且以“玩”字解之而见天心,于是,一卷厚重的北洋史,也不妨在谈笑间以“玩”字解之而观其义,诸君亦可在轻松和调侃中玩味耳!
《庄子》有言:“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曰:亦梦亦觉,亦觉亦梦。
是为北洋觉梦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