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千古伤心旧事,一场谈笑春风。
残篇断简记英雄,总为功名引动。
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
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话说北洋诸事,没分多久就合,没合多久就分。虽然是短短十六年,却经历了八个元首,三十二任内阁总理。局势纷乱如麻,那次第,怎一个“乱”字形容得尽?
北洋时代的分分合合,战乱不止,从表象上看,其原因可用三句话概之:
一个是“龙头老大”袁世凯驾鹤西去后,诸位在世的“带头大哥”都想说了算,又没有能力一统江湖。尽管如此,他们却都想成就一番“伟业”,都想实现中国的“大一统”,由此便诉诸武力。
另一个是总有些“跟班小弟”在与老大打天下的过程中,感觉到分赃不均,心存不满,于是乎就会倒戈、兵变、哗变。在这里,你会充分而深刻地理解“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句政治上的经典名言。
第三个是诸位“带头大哥”的后台老板——国外的“老鼻子”“大鼻子”“小鼻子”们,唯恐中国天下不乱,给这个几条枪,给那个几块金条,不是资助你组建军队,就是帮你建个军事院校,或者是收容逃亡的造反派,然后鼓励大家不要吝惜体力,也不要吝惜子弹,更不要吝惜金钱,用劲往死里打。他们可不是慈善家,有钱没处花。你要牢牢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在你身上投资,就是要在你身上十倍、百倍地赚回来。他们是想肢解中国,掠夺中国,让中国元气大伤,然后再来趁火打劫。
其实北洋之乱的更深层次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设计了一套脱离中国实际的体制,即游戏规则大家都不认可。从皇权到共和,转得太急、太快、太陡,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车突然来个180度的急转弯,极少有司机掌握得了这个超高难度的技术和动作要领,即使有这样的司机,乘客也根本无法适应。于是乎社会脱序,天下大乱。
在北洋这个历史舞台上,就像在拍春秋战国或三国演义类的古装战争大片儿,只要总导演一下令开机,演员们就会对着镜头向前狂奔,开始一场混战;过了一会儿,同样是这些演员,连装都不用换,又扮演对方的角色,对着镜头冲回来,又一场厮杀。然后,只要躲开镜头,大家有说有笑,握手言欢,举杯共饮。平均算起来,就连一个最普通的士兵角色,都能露脸十多次。
北洋的历史又像一场盛大的时装表演和选美大赛。据说,看时装表演和选美大赛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隐藏重点,展现诱惑;但是如果哪个设计师别出心裁,把它弄反了,隐藏诱惑,展现重点,那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粗鄙不堪,不堪入耳,不堪入目。
在中国历史上,让我们感觉最不堪入耳、不堪入目的,大概就是声名狼藉的北洋军阀了,好像他们就是《西游记》中偷偷来到人间作乱的各路妖精,好像他们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鱼肉百姓的基因。
再精彩的历史,如果这样编排,也会让人看不忍看,闻不忍闻。如果一直这样展示给后人,那样的时装表演,未免让人永远遗憾了。
其实,军阀的历史和其他的历史是一样的,没有例外,精彩和粗鄙都有,关键在于你怎么看,是不是事先贴上脸谱和标签来看,是不是戴着有色眼镜来看。
反之,当你以平和的心态欣赏的时候,你会发现,北洋这段历史本身是十分精彩的。
好了,演出开始,主要演员暨北洋各路英雄陆续登场。
首先交代一下北洋军阀的来历。
北洋,既包括“洋”,也包括“陆”,“洋”指黄渤海一带,“陆”包括辽宁、河北、山东、京、津等沿海数省市,大体相当于今天的环渤海经济圈,而且还包括今天的山西、河南、内蒙古的部分地区。这些地区归北洋大臣管辖,当时的朝鲜事务也归北洋大臣管理。李鸿章任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所以当年有北洋武备学堂、北洋舰队等称呼。当年的直隶省因为地位特殊,设了两个省城——天津和保定。而天津是北洋的典型代表,天津的许多事务,其称呼前多冠之以“北洋”,如现在的天津大学,就是当年的北洋大学。
我们所说的北洋军阀,是产生于清末的一个军事政治集团,袁世凯就是这个集团的总舵主,皖系、直系、奉系是这个集团的分枝,这几大派系的领导和骨干皆出自袁世凯门下。在中国近代历史上,1912年至1928年是北洋军阀统治时期。
1901年,袁世凯继李鸿章之后,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依靠此前他所编练的新式陆军,他利用手中控制的政治、经济、军事权力,以小站练兵时所形成的班底为骨干,一方面乘机扩充北洋军事力量,一方面不断在中央和地方安插亲信,很快即形成以他为首的北洋军事政治集团,其权势足可左右朝政。于是,他的军队就称为北洋军。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
北洋大舞台上第一个露脸的人,就是头像在银元上被称作“袁大头”的那个人,也就是后来在江湖上享有赫赫威名的北洋带头大哥,北洋派的“开山祖”“掌门人”——袁世凯。但这个时候,他还无宗无派,在江湖上,连个小弟都不算。在李鸿章、慈禧等老牌主要演员面前,他还只是第一出戏中跑龙套的角色。
这一角色,像极了演艺界的周星驰。今天大家眼中的超级大腕儿“星爷”,当年在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中,是个超级龙套。他曾请求导演安排梅超风用两掌打死他,结果被告知,只能用一掌拍死。
多少年来,我们对袁世凯这个人实在谈不上有多少真正的了解。他任过清政府驻朝鲜的军事指挥官、驻朝通商大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中国新式陆军和警察的创立者,当过清政府的内阁总理大臣,当过总统、皇帝等。本来,他是个结束旧时代、开创新时代的人物;本来,他是继李鸿章之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开拓者;本来,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本来,他可以成为“华盛顿第二”;本来……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他的一失足,跌进了历史的万丈深渊。
于是,他成了小丑,成了大盗。他、他的业绩和他所开创的时代,也被罩上了历史的迷雾。
一个曾经改变历史进程的重要人物,受到别人的辱骂、攻击,这也算正常;可是,如果这个人受到大多数人的辱骂、攻击,这就不是很正常;但如果同样是这个人,走过民国“初级阶段”并顺延到今天被骂了一百年不变,这就太不正常了。
《论语》中记述了孔子的教导:“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大家都讨厌的人,我们一定要仔细考察,才能做出判断。
不管怎么说,用道德标准来评价他的事功,用事功标准来褒贬他的道德,本身就是一个回避主要矛盾的答非所问式的逻辑。而且,一个历史人物,如果被冠之以这样截然相反的极端化评价,那不是他错了,就是你错了。
清代赵翼有一首绝妙的诗:“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眼光和头脑,必须要自己根据事实判断去得出比较符合真相的结论,何必信口雌黄、人云亦云?尽管骂人不需要理由,可骂了一百年之后,我们要是还不能把骂人的原因搞清楚,这种历史的缺席审判,就陷入了群体暴力和语言霸权的困境。
毕竟,单纯的谩骂和攻击是非常肤浅的,肤浅是研读不了历史的,历史是需要放宽视野的,放宽视野是需要历史观的改变和证据的再寻的。
这就像袁世凯的墓碑,与武则天一样,袁碑的背面也是无字碑,一片巨大的空白。
千秋功过,留与后人慢慢评说。
于是,想起了梁启超先生在其鸿著《李鸿章传》开篇第一句话所定的基调:“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只有那些庸人才没有过错,没有赞誉。
想之又想,用在袁世凯身上,也比较恰当。纵使不好在他头上冠之以英雄的名号,但他绝非庸人,绝非常人,绝非等闲之辈。
另外,读历史,尤其是北洋历史,还有一个非常重要,却往往被多数人忽略的方面,就是人们太容易被经过加工修改了的所谓“史实”牵着鼻子走。孟子这位大智者曾经有个精辟的论断:“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忠于“证据”固然不错,但是,如果是“伪证”又当何论?在一个连真话都不敢说的环境下,你还能完全相信写下来的文字?这样很容易被自己的眼睛欺骗,迷失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说,人们只看到了历史人物这样作为,却不理解、也不想去探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们为什么会那样作为;只看其果,不知其因,却又“盲人摸象、各执一端”,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历史证据进行最简单而直接的逻辑推断,如看盆中水那样看北“洋”这潭深水。
只是,这样简单的价值判断,离历史的真相却渐行渐远。
一正一反之为政,一阴一阳之为道。
不完全听信文字记录,并不意味着把史料完全抛开,自己主观臆测,而是要“择其两端,用乎其中”。把正反两方面的文字记录结合起来看,综合起来进行判断,得出自己的结论。正如法国年鉴派大师马克·布洛赫所言:“历史学家最重要的才能,就是对活生生的事物的理解能力。”
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也曾经说过:“研究一个时代的人们怎么思考问题要比研究一个时代的人们怎么行动更重要。”
这两句话,精彩、精辟、经典,直接指向了对史料的理解能力,以及对隐藏在史料字里行间中重要信息的领悟能力。
能修炼到这一重境界的人,少之又少。
这是因为,历史学就如中医学一样,是需要阅历和悟性的。
这还因为,普通人的眼睛,只能看见目力所及的部分,而看不见幕后的安排和运作。
人们的眼睛能看到的,称之为“有”;人们的眼睛看不到的,称之为“无”。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你看不见,并不等于它不存在;相反,它不仅存在,更有可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眼睛所能看到的,叫视力;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那才叫眼光。
古人讲究“弹无弦琴,读无字书”,当你真正能够超越“有”,理解了后面那起支配作用的“无”,那么,恭喜你,在你以后发展的过程中,不管是为人、为官、为学,你都进入到了一个常人不可及的全新境界。
正如《道德经》开篇所说的:“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理解了那个永恒存在的“无”,你就能观察到事物的奥妙,才有可能把握那“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这样,当我们走进历史的现场“破案”的时候,才能不为“浮云”所蔽。
你站在桥上看精彩纷呈的历史风景,远处那看历史风景的人又在看桥上的你。而活动于其中的鲜活生命一旦枯萎,历史长河中激起的浪花也只是装饰了后来人的梦。
从1912年到1928年,这段历史的洋流中,不知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又不知有多少人驻足旁观。倚天照海,流水高山,我却只能坐在光阴的此岸,临水照影,煮酒抚琴,观彼岸花,任百年前那洋面上刮起的风徐徐自鬓边吹过,弹一曲江南空灵而清澈的梦音。
兴至,往河水中投了一小块石头,看着它荡起层层涟漪……
“短舞长歌思妙曲,高山流水待知音。当场告禀知音者,忙里偷闲试一听。”
抛砖,以此为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