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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万顷縠纹平 何处巨鱼翻白浪 孤舟风雨恶 有人半夜闪红灯(2)

本是一句无心之言,郁馨心中有病,越发不敢多说。再想:黑摩勒神情如此镇静,虽觉那末三句祖宗遗训,自己尚且不知,何况外人?所说未必可靠。口气这等拿稳,辛回又肯把自己所赠玉环与他带在身上,必有极大来历。祖父和龙家几位长老,尤其是六公、九公近年时常轮流出外,到家一字不提,又无什人敢问。许是昔年祖宗遗训所说的事有了指望,将这十六字真言祖训传与外人也未可知。龙家大侄既然不通情理,且由他去。真要闹得不可开交,再由两个情分最深的姊妹去向七老堂中告发,或是先禀九公也是一样。

郁馨想罢,便向龙、郁二人笑道:“腾侄不要气盛。我与来人素昧平生,谈不到偏向二字。至于五哥,和你一样,既重朋友情面管这闲事,也无中途退却由你一人负过之理。我并不是帮谁,但想,自从外高祖起义未成,又见南王、北周(南王指滇、缅交界云龙山主工人武,北周指新疆北天山塔平湖周怀善父子,均是明末忠义烈士,事详《蛮荒侠隐》、《边塞英雄谱》、《天山飞侠》诸书)门下虽有不少异人奇士在内,无如伏处南服炎荒和大漠穷边的深山绝域之区,多么才智之士,也无法展布。芙蓉坪朱、白两家本还有一点希望,不料山中天时地利太好,从上到下,无一不是富足美满,安乐到了极点。只管日常放言高论,慷慨悲歌,实际上并无深谋远虑。在山中一住二三十年,只开辟出许多田园湖塘,养了好些遗民,每年救济许多苦人。为了习于安乐,穷奢极欲,始终情于进取。虽有几位前辈剑侠和义烈才智之士,为了小王顾虑太多,手下的人大半看事太难,志气消沉,也是无可如何。(可见宴安鸠毒,古今一例。凡是造成时势、众心归附的英雄伟人,必须艰苦卓绝,历尽凶危,由穷困险难中得来。)小王晚年又受了叛贼、梵僧之愚,为了自己无子,日事荒淫,把多年辛苦、艰难缔造的一片世外桃源,全都断送在叛贼之手,身败名裂,老少全家,几无幸免。近年虽听说还有两个遗孤尚在人间,但是谁也不曾见到。今春九公还往江南访问了一次,归来也未提说,不知有无其事?当外高祖弃世以前,看出大势已去,这才重订家规,命子孙不许违犯。虽然留下四句祖训,只作万一之想。除却将来遇见时机,除那人天共愤的叛贼而外,只想后辈子孙在此湖心沙洲之上耕织度日,一面读书习武,以为他年有事之用,平时不许子孙多事;更因沙洲土地不多,又恐引来仇敌,难于安居,向例不许与外人来往。伊氏昆仲乃青笠老人门下,就带朋友来此,也不能算外人,固然无妨。今将外人引来此地,发生争斗,已背家规。来人已将本门信号说出,如何不听下文,又要动武?来者是客,大家怒火头上,容易反目。如其真是自己人,发生争斗,不论何方胜败,彼此难堪。我比你们心气平和一点,故此想代你们向其盘问。如真形迹可疑,事关重大,便我也放他不过。事情还是一样,不过稳当一点。既有误会,我就不再开口。你们上前无妨,心中却要明白,就是拼着犯规受罚,也要值得,不可闹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何苦来呢?”

龙、郁两人听她当着敌人如此说法,俱都有气。郁文再看敌人师徒,始终若无其事,立在石上,静听三人问答,面有笑容,想起郁馨所说不是无理,无奈当着朋友无法下台。龙腾更是恶气难消,见郁馨说完已往山亭上走去,正要开口。

黑摩勒先并不知郁馨便是辛回所说少女,后听这等说法,又偷空使了一个眼色,忽然想起胸前玉环,暗忖:人家好意,不可辜负。就是想开玩笑,也应点醒在前。见她说完要走,忙喊道:“这位姊姊,尊姓芳名?令兄令侄受了贼党愚弄,不容分说。来时我有一姓辛的好友再三嘱咐,说他们被人蛊惑,执迷不悟,最好寻一明白事理的姊妹告以来意,免得双方争执,可能请来一谈么?”

郁馨虽然爱屋及乌,不愿来人遇险,但一想到玉环传家之宝,为感救命之恩送于辛回,既然对我爱重,如何送与外人?心本不快,闻言才知辛回只是以环作证,并非送人,听口气,分明辛回令来人拿了玉环,来托自己照应,如何不管?偏巧五哥、大侄和几个少年弟兄已经受人蛊惑,无法劝阻,早晚恐要把事闹大,如何是好?闻言转身,正想答话点醒,请来人把口气放平和些,稍为忍耐。哪知黑摩勒因见对方气势汹汹,又与贼党同谋,心中有气,知道水氏弟兄乃芙蓉坪暗中派来的贼党,二伊已有叛师降敌之意,即此已犯重条,事情无论闹得多大,到时均有话说,自己已立不败之地,如何还肯让人?本来就非真要息事宁人,所以玉环并未取出,只点了一句拉倒。郁馨还当对方代她设想,不肯当众明说,本已想错。龙、郁二人年少气盛,再听对方一说,越忍不住怒火,把方才一点顾虑也全忘了干净。龙腾首先纵身上前,厉声喝道:“小贼休狂!那十六字真言,在场的叔伯弟兄、诸姑姊妹并无几人知道。说得对时,自无话说,否则我必将你吊在树上,用皮鞭活活打死。连想求个痛快,都办不到了。”

郁馨见他词色大已强横,使人难堪,方想:泥人也有土性,何况对方那大名望,如何能够忍受?心方一惊,猛想起每次七老祭神,龙九公向不在内。此老表面不大管事,过后想起,无论何事,不特瞒他不过,仿佛暗中都有安排。小辈稍为犯过,或是违背他的心意,大小都要吃点苦头。今日五哥他们所行所为好些不合,他老人家竟会置之不同,先在前门会客,忽然离开,用萧声把来人引到此地,又自走去,这两小人,不同敌友,均无此理,好些可疑。莫非他老人家见近来好些子孙受人引诱,越来越不成事体,昨日刚引生人到此,今日索性把二伊的对头也引了来,并还当着外人说出隐秘的事,胆大妄为已达极点,也许借此警戒,到时再行出面。莫要自寻烦恼,五哥他们不听良言,非吃苦头不可!正在担心。

黑摩勒本不知未三句真言信号如何说法,意欲设词回答,引得对方激怒不容分说,再行动手,先给他丢个大人,再将青笠老人铜符取出,正想如何翻脸,一面暗中偷觑。忽然瞥见水氏弟兄正在全神贯注听龙腾说话,面有喜容,越发有了主意。先朝伊、水四人看了一眼,笑道:“你不要发急,我师徒也是吃饭长大的,多大胆子,不会这样荒唐,明知所追的人不是贼党,便是将要叛师降贼的恶徒,你们既肯包庇他们,就算瞒着大人行事,多少有点交情,岂能不问青红皂白、不知底细?凭我师徒两个顽童,素昧平生,便和捉老鼠一样到处穷追,冒昧登门,非将宝剑夺回不可?休说我们年小力弱,无什出奇本领,就是得了一点师长传授,也打不过人多。我们固然不会鬼头鬼脑,假装好人来作奸细,但也没有上门送死,自讨无趣之理。至于府上四句祖训关系何等重大,我就知道,也不能像你那样荒唐,当着外人肆言无忌。你不是疑心我师徒是奸细么?万一被你料对,却没本领将我擒住,随便逃走一个,不问是否芙蓉坪老贼一党,传说出去也是后患。何况人心隔肚皮,就算伊家两小贼往来日久,现在犯规叛师你们还不知道,那两个假装渔人、往来江湖、专作者贼耳目的惯贼都不是你们自己人,昨日才得见面,来历底细又都知道,你们受人之愚,谬托知己,妄泄机密,此时被他溜走,已是未来隐患,再要把这未三句信号听了去,逃往老贼那里讨好,你就不怕父母尊长责罚?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两家祖宗呢?要我说出来历容易,请将你们九公和诸长老随便请来一位,寻一静处,自然照实奉上。我因你二人气势汹汹,不可理喻,明知话一出口便可无事,本来打算说的,继而一想,那两个叛师小贼只要把话说明,我固不怕他们飞上天去,你二人就是不分善恶贤愚,想要帮他也办不到。另外两贼深浅难知,多少要费点事。万一你再不知轻重利害,出头作梗,我师徒二人能有多大本领和这多的人对敌?如被逃脱,固然与我无干,我仍不能不顾大局。顶好照我所说,请来一位长老,由我面告机密,彼此省事,你看如何?”

话未说完,伊、水四人首先激怒,加以做贼心虚,听出敌人口气拿稳,必是胸有成竹。自己四人,一是青笠老人门下,往来年久;一是平日形迹隐秘,虽是芙蓉坪心腹死党,平日往来江湖,借着游玩山水浮家泛宅以作掩饰,因有老贼年送重金,轻不出手偷盗,江湖上只当两个隐名异人,不知来历,偶与老贼所派徒党相见,也都背人密谈,不令人知,主人多半不致生疑。无如事关重大,龙、郁两家来历真相已由龙腾自行泄漏,正是老贼多年查访、不知下落的两个对头隐患,再将四句信号得去,立是奇功一件。先还想强忍气愤,听敌人说出真情,然后相机行事。后来越听口风越紧,不特不肯再说,并将弟兄四人的心病当众指摘,大有密告两家长老、突然发难、一网打尽之意。眼前这班少年男女人多势众,如被看出虚实,反脸为敌,已是难当,再将凡个长老惊动,更是凶多吉少。这一惊真非小可。水氏弟兄仗着一身武功和极好水性,虽然惊疑情虚,还好一些;二伊本就怀着鬼胎,又深知青笠老人和这两家长幼人等的厉害,更是心惊胆寒。如非四人都是深沉奸诈,机智过人,几乎变了脸色。

水云鹄和二伊急怒交加,两次想要发作,均被水云鸿暗使眼色止住,故意低声笑道:“小贼乳毛未干,竟有一张利口。我们不知主人底细,只觉龙、郁诸兄慷慨好友,一见如故,冒昧登门。本想明日回去,并约主人同坐我们小舟去往洞庭一游,小贼这样血口喷人,本来事关重大,人心难测,说不得,只好照方才主人的盛意,在此厚扰些日,等到是非判明再起身了。此时且由小贼狂吠,如与计较,小贼明知诸位长老不会见他,更说我们想要杀以灭口了。方才主人又曾说过此间规矩,不是长老有命,外人不能出手。反正小贼多么狡猾也难逃生,由主人擒他拷问也是一样,我们何必多事?由他去说好了。”

三贼会意,同声附和,哪知越描越黑。

郁馨和两个至好姊妹本在注意来人言动,想要相机解劝,心中愁急,不曾留意到他们。四贼一说,这班少女何等聪明,一任四贼装得多好,面上神情终有一点不自然。一经细心查听,立生疑心,暗忖:这四人果然形迹可疑。黑摩勒虽是他们对头,难免说得过分。如非知道他们来历,胸有成竹,不会这样口气。至少姓水的来历不明。郁馨对于伊茂、水云鹊又是心中厌恶,先有成见,疑念一生,格外留心,忙向同伴四女示意,去往一旁商计,暗中戒备。对于二伊,因是青笠门下,还好一些,对于水氏弟兄,却是丝毫不肯放松,准备稍现破绽,立时下手不提。

四贼见敌人只管说得厉害,龙、郁二人反更愤怒,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旁观诸人,有的还朝自己这面看上一眼,多半不曾理会;几个最投机的,反恐自己多心,相机过来劝慰,认为敌人无话可说,有心离开,心中略定;郁馨等几个本领最高的侠女,对他们注意,一点也不知道。

这一面,龙、郁二人始终感情用事,认定青笠老人法严,二伊是他门人,怎敢叛师降敌?水氏弟兄虽是新交,不知底细,但那气度武功、谈吐识见,无一不好,一点不像江湖中人,如何会是贼党?非但不信对方所说,反当有心狡赖,离间朋友。大怒之下,并未细想,同声怒骂:“无知小贼!别人是否奸细,与你无干。在场除你两个小贼,都是我们自己人,不怕泄漏,更不会放你逃走。你既知未三句信号,便非说出不可。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黑摩勒因觉两家长老都是智勇绝伦,文武双全,子孙如此任性胡为,哪有不管之理?龙九公的举动也太不近人情,内中必有原因。再见郁馨连使眼色,暗中示意,分明她和辛回交情甚厚,虽然一人不便违众,但她自从方才一说,便同了几个佩剑少女背人耳语,跟着散向四贼身旁,表面不露,暗中却在注意;不由生出情感,念头一转,先前怒火便消去了好些,暗忖:听郁馨所说,这两家人既是芙蓉坪老贼之仇,必与诸位师长相识,平日未听说起,想是关系大大,交情也必深厚。不要只顾一时意气,做得太过,再被主人识破,怎好意思?不显一点颜色,心又不甘,正想变计而行,对方又在口出恶言,随口答道:“你们年纪都比我大,如何不明事理?反正信不信由你。见了你家大人,自有话说。为免泄机,被狗贼套去,想由我口中说出真相,决办不到!真要当我奸细看待,那也无妨。那四个叛徒贼党不是立在一旁做贼心虚,面红耳热,暗中咬牙切齿,恐被你们看出,假装镇静,恨极我师徒又不敢发作么?你们不妨叫他过来,不管是一对一或是以多为胜,双方先打一场试试。你们引鬼入室,还要执迷不悟,只被我擒到一个,不消片刻,包你明白好歹。但我师徒只有两人,他们却是四个。我这徒弟跟我日子不久,本领太差,全数生擒恐难办到,必须防他逃走。我如真是奸细,逃还来不及,哪有固执成见,非将宝剑取回不走,事前还代主人擒杀外贼,自我麻烦之理?你们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说什么?你看,除你二位和有限几人还未醒悟而外,你那别位弟兄姊妹,不是旁观者清,多半改了主意,不拿我们当作敌人看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