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那人答道:“放你妈的屁!追赶这伙守财奴,还用你这驴日的说!早把狗赶下去了。我是专为找你们两个狗娃来的。我现在有点肚子疼,得去土坡后面树林内拉野屎去。这两天火结,还得半个多时辰才拉完。该当便宜你两个多活一会。乖乖的去到坡底下等我,免得费事。杨老二,你父子一家多人,犯不上沾狗屎。你话已说在前头,不算不够朋友。快轰这两个狗娃走,免得少时夏三黑人来,将你连累。”
说罢,便听上面有一脚步声音走去。
杨氏父子一听,姓樊的不过胡吹乱膀,这姓杨的阵仗未见,就把自己什么底都给献了,这等人真连一点人味都没有。夏三黑势焰滔天,狠恶已极,既是他口里的肥肉,如何肯放?自己要想护庇也没有用,听上面那人口气,好似只要不管闲账,开发二人即可没事,何苦跟这没骨头人膛这浑水?杨二首先发话道:“二位老哥,你们听见了么?这位夏三老爷,称得起水旱官私四通八达,是我们这里第一位人头。二位既和他有了过节,我们本乡本上,再留二位,彼此都不方便。再说适才有言在先,不是我父子不讲朋友。”
杨涌已知这里不能容留,但出去又是送死,闻言还在涎着一张丑脸向杨氏父子央告,好歹想个法子遮藏,或是指条明路,至不济也向来人讲个情儿,保全活命。他只顾老脸絮聒,樊长贵听得上面没什么声息,早轻脚轻手向上爬去,探头往外一看,适才在上发话人只是一个,手里并没拿刀,提着裤子正往土坡那面走去,身材一点也不觉着威武,不禁胆子一壮,点手朝下喊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久闯江湖,从来没怕过人,遇上事我接住好了,你跟我走没错。”
杨涌知他胆子更小,忽然胆大,必有原故,口里仍向杨氏父子说好活,人早随着往上爬去。樊长贵低声说道:“你看有人么?反正这里已是祸包,还不装大方些,尽说好话丢人则什?”
这时前面那人刚到坡下正往上走,看神气走路都迟钝费劲,又无同党。杨涌也看出来人唬事,杨氏父子又执意不肯容留,藏处已被人发现,难得追兵只是一个浑虫,连拉屎都告诉人,此时向他相反的路逃走再好不过,就是追来,两打一也打得他过。仓猝中应得一声“好”,随了樊长贵,头都不回向上爬去,到了上面,前面人已不见。
二人哪敢回向原行路径?飞步落荒逃走,一口气跑出二里多路,路越荒凉,四顾无人,才寻了一个沙堆后面歇下。杨涌正埋怨樊长贵不该胡吹大气,多言贾祸,忽听坡前面有人发话道:“这两个挨球的不听好话,叫他们往树底下等我,偏要跑到这堆后送死。我一泡屎拉完,再找他们也找不见了。让毛贼把他们宰了,那是活该。我跟这伙驴日的没完,无奈一个人顾不了几处,今儿本心不要你露面,既然跟来,帮我一个忙儿也好。我在前面等他们,你去捣他巢子,放把火给烧了吧。”
另一人应了一声便自走去。
二人乍听,和先在土坑上面发话人的语音一样,好生吃惊,后觉耳音甚熟。等到听完,樊长贵才想起昨晚金沙镇客店中寻事、硬要上房、独斗群贼的姓马客人,正和这人口吻声调一样,不禁心中一动,忙爬上沙坡往下偷看时,坡前两人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正走下去。往南的一个步履如飞,走得甚快,眨眼走出老远;往北的一个走不甚快,中等身材,斜阳耀日,背影颇像马客人。不敢拿准,脱口刚喊得一个“马”字。杨涌见他往起探头,疑心又要闯祸,一手抓住腰带往下硬拖,跟着伸手将他嘴掩住,低声急叫道。
“我的樊老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只顾惹祸怎的?”
樊长贵不及答话,挣脱了手,二次又往上爬。杨涌仍用力将人拖了下来,急得樊长贵双脚乱跳道:“那是马。”
话未说完,便听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
杨涌急道:“说马有马,你看强盗来了不是?还闹呢!”
樊长贵道:“你不知道,我说的那是救命星君。”
说完又往上爬,探头再看,先去二人已不见踪迹,只东南方斜阳影里尘沙飞扬中,有一伙人马疾驰而来,吓得不敢再叫,连忙溜下。杨涌悄问:“什么救命星君?”
樊长贵埋怨道:“你还说呢!好容易来个救命星君,被你这一闹都闹跑了。”
杨涌摸不着头脑,还待往下追问时,马蹄之声渐慢,可是越来越近,听神气似往坡前跑来。二人哪敢出声言语?刚用手互相牵扯,那伙人马已至坡前。
内中一人说道:“适才刘伙计在三柳集馒首铺里遇见两个狗娃,喝醉了酒,吹气冒泡,说出实话。他人单势孤,摸不透驴日的深浅,知道他们只这一条大路好走,连忙跑到就近卡子上送信。偏生老吴吃了那姓马孤客的亏,怕肥羊当中藏有好手,把弟兄们全数调派下来,卡子上只我一个。这群肥羊已然看出店里破绽,一个也不能容他活着回去。”
“两狗娃如若逃走,非坏事不可,只得叫刘伙计骑匹快马,把你们哥几个找回来帮忙。我骑马先追,给他来个两头堵,不多时便遇上你们,不是他说肥羊还没走到那宰他的地方,点查个数,与老吴所说差两个么?正是驴日的,更没错了,怎我们四下里追了半天,不见一点影儿?太阳都快落土了,周井集那边想已动手,事完要带两个羊耳朵回去。这是从来没有的乱子,我还不甚相干,老吴跟总瓢把子一说,看大伙怎么受吧。”
另一人答道:“适才二次和你分路时,我们三人还恐怕刘伙计显了形迹,狗娃们多心,不走大道,由野地里溜去,特地赶到杨二家里问了一回,也说未见,你说怪是不怪?”
前一人又道:“就算他们由野田里溜走,迟早仍是绕上这两条路,才能跟肥羊们合群,除非赶到前面过河逃去。你一路寻来,可曾查看河里头的脚迹么?”
另一人笑道。
“我们听杨老二爷儿两个都说未见,只顾回马急追,这个却未留神。反正前后都有我们的人,这是一片死地,除非会飞,决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把狗娃们捉回去,叫他们细细受用,再送回老家,才解恨呢。”
杨、樊二人一听这伙强盗的口气,自己简直万无活路,藏身之处沙坡不高,敌人近在咫尺,斜阳反照,上半人的头影憧憧,已由坡顶射过来,映在地下,少说也有七八个。
天是愈发暗赤下来,悲风渐呜,惊沙四旋,侵肌透体,越显凄惶;不禁心胆皆裂,浑身瑟瑟乱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爷菩萨,千万保佑这伙强盗快快骑马走去,不要被他看见,捉去弄死。这回逃出去,一定猪头三牲,香蜡纸码,挑大的好的报答你老人家的灵应。”
正在捣鬼许愿,耳听坡前有人接话道:“你们快看地下,这是什么?”
跟着便有两骑缓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语顿静,只听鞍镫微响,马蹄划沙,马尾摇拂之声,马上人似已离鞍而下。方自悬付:“狗强盗怎不都走?还留在这里则甚?”
樊长贵一回脸,猛瞥见地面上无数高大人影晃悠悠掩将过来,当时眼花心寒,未及拉扯杨涌,跟着一条黑影当头罩到身上,耳听一声断喝:“好驴日的!”
四外同时齐声暴噪,惊悸亡魂中身上一痛,连盗党面目身材都未看清,就此吓昏过去。
杨涌比较胆大,见盗党掩来,还想纵起逃跑,才一举步,便吃一脚踢翻,绑了个结实。樊长贵也吃盗党连踢带打揉搓醒转,见盗党共四人,一个个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一般,为首一个不住口地喝骂,逼问商帮来踪去迹。二人一害怕,浑身乱抖。盗首见状越怒,手持马鞭,刷刷就是几下,疼得二人狼嚎鬼叫,话更答不上来。旁立盗伙骂道。
“这样狗娃,留他什的!早早送回老家,省得废话!”
说罢,抡刀就要下砍。盗首忙拦道:“你忙怎的?这伙驴日的既看出我们的行当,难保不有别的好心。先问明白,免得再操心。”
樊长贵一听,早晚是死,一时情急失智,哭声哭气高喊道:“救人啊!”
盗首大怒,随手照脸就是一鞭,喝骂道:“该死驴日的!你就喊破喉咙,看有人来救你们不敢?快快说出了实话,好给你一个痛快。”
杨涌知道盗党在此横行多年,慢说荒野无人,就有人也不敢上前过问,白吃苦头,只管颤声哀求饶命,还不敢强嘴。樊长贵看出准死不活,反倒豁出一死,一面挨打,依然哀声怪喊道:“诸位英雄好汉快来!强盗要杀人啊!”
盗党一听樊长贵骂他强盗,益发气往上撞,刚喝:“先把这驴日的兔蛋杀了再说!”
忽听一人哑着声音喊道:“谁买这两匹马呀?”
跟着由左近另一沙堆后面闪出了一人,头上一顶和盗党一样的毡笠紧压眉际,一手拉着两匹马朝坡前走来,自言自语道:“当、买均好,三百年也不去受。也不知谁的马,判官爷请客,去就去吧,偏把马留下。我又不会骑,牵着走是累赘,不要,又能卖几壶酒钱,卖又不知卖给谁好。”
众盗党方要纵起,盗首史二龙觉出有异,一打手势,越众上前,问道:“你乱嚷些什么?”
那人笑答道:“你连这马都不认得?我对你说罢,我在路上遇见两老西儿,正赶拉野屎,知他们爱占小便宜,打算让他们守在旁边,等我拉完,用树叶子包好捎回家去。谁想他们嫌少,懒得要,放着便宜不占,硬要给贼羔子打亲家。我拉完了屎还想找找他们,又遇见两人,说是判官爷请他吃晚饭,甩下马就跑没了影。我牵着是累赘,不要吧,怪可惜的,想把它卖了,只找不着买主。我瞧你跟这两马熟识,如愿留下,我也譬如白捡,给我两壶酒钱就卖。”
说时,樊长贵一见人来,越发狂喊救命不已。
暮色昏黄中,盗党觉出马是好马,也没留神马的毛色,只顾听那人鬼话连篇,以为这是醉鬼送来油水,听完正待下手,忽然樊长贵越喊越欢。内中一盗忽怒喝道:“这驴日的真可恶!”
刚把手中刀一扬,猛一眼瞥见一马背上搭有一片毛毡,认出是先去盗党之物,再定睛一看,连马都是,一点不差,不禁惊异,忙舍樊长贵,向众喝道:“这两匹马正是适才刘、郭二人骑了走的,怎会到他手内?不知怎么偷来。快莫把驴日的放走,须要问个明白。”
同时众盗党也自发觉,未及喝问,那人已先答道:“你问这两匹马的主人,不是早告诉你,被判官爷打发小鬼下帖子请去了么?”
史二龙料知事有差池,不由大怒,厉声喝道:“大胆鼠贼!偷了我们的马还敢胡说,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刚一扬刀,旁立盗党早不等招呼,抢过去当头就是一铁棍。史二龙方喝:“要活的,我有活问!”
盗党棍已打到那人头上。只听叭的一声,挨打的神色自若,并未怎样,反是那盗党觉着虎口震得生疼,身不由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几乎栽倒,不禁大惊,忙喊:“这家伙扎手,大家小心!”
那人却点手笑道:“乖娃子,你喊怎的?有本领只顾使将来。卖马还不在行,卖两下打是我本行当。反正没有白挨,打完有账算,你们就快来吧。”
史二龙眼亮,见头一下就吃了亏,知道厉害,本想用几句江湖上的门面话套交情,道个不知,找台阶下。无如马在人亡,看来人行径,定是死在他手内,成心赶来找事,就此拉倒,里外都交代不过。眉头一转,忽起急智,忙摆手止住众人,向前答话道。
“朋友,你我素昧平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牵的这两匹马,实是我们两个弟兄所骑,不容不问。我们人多,即便内中有什么过节,也请通个姓名,两马上人现在哪里?”
“朋友此来,到底是为啥?敝总头领夏三黑最重交友,省得无缘无故,当真动起手来,伤了江湖上的义气。”
一边说,一边往前凑,右手紧握钢刀,左手按在镖囊上面,目注敌人,相机行事,准备对方一个神情不善,刀镖并举,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伤他要害,多好硬功也能打倒。
谁知那人仍是行若无事,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水贼夏三黑手下狗党么?怪不得一上来就依势行凶,硬的不行再来软的,吃强盗饭的脸皮都给你们丢尽了。想老爷子饶你们不难,只把兵器马匹和那动手打人的狗娃与我留下,每人再带一点记号回去,就算拉倒。”
言还未了,史二龙听不是路,觑准敌人一手牵马一手指着众人发话,神情甚是疏忽,身后虽似背有兵刃,并未取在手内,心想:“这厮自恃硬功,太已轻敌,这可活该是要送死!”
不等说完,悄没声猛一长身,右手刀朝前分心刺去,紧跟着左手取出三只钢镖,想打敌人两眼咽喉。旁立众盗党和史二龙同样心思,强忍着忿恨听敌人讥嘲,手底各有准备,一见头目发动,忙把兵刃暗器相继施去,一拥齐上。杨、樊二人绑在地上,看得逼真,先见群贼刀枪并举,抢杀上前,那人手无寸铁,方喊:“要糟!”
忽听“嗳呀”连声,人影散乱中,群贼纷纷栽倒,无一爬起,有两个似已死去,仰伏地上,手足都未见动转。
原来史二龙最先动手,刀刚刺到,吃那人一把连锋抓住一扭。史二龙万想不到敌人会空手接刀,用力大猛,来势是个冷劲,只觉虎口错裂,腕骨喀喳一声似已扭断,酸痛异常。心里惊急,一发慌,连忙撒手丢刀纵起,百忙中还在妄想以平身绝技反手连珠镖败中取胜。纵时将头一偏,左手甩向右肩头,一镖刚发出去,猛觉后心上似有千斤铁锤打到,当时肺腑大震,两眼发黑,咽喉甜涌,“嗳呀”一声,跌爬出三丈来远,口鼻鲜血乱喷,死于就地。
第二个持棍盗党赶到时,已值史二龙丢刀纵起,见那人并未追赶,只朝前虚打了一掌,镖来一张口咬了个准,匆匆未暇寻思,仍照来时心思,妄以为敌人必是练有头功,改打下三路。棍还未打在敌人身上,便听敌人团着口音说道:“你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