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皋兰异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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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恶报徒伤心 残喘苟延惊后约 重关飞大侠 良朋佳会喜同仇(2)

杨涌回顾,无人尾随。樊长贵道:“如何?多亏我留了这份心,特意指东说西,挨球的如是老实乡下人,我说多大的话也没干系,要是他妈的丧门星,我那么一叫阵,他必往金沙镇去寻晦气,我们早走他的娘,他往哪里找去?现时追来,我便给他来个一醉解千愁。你在旁拉个脸儿,净说好话,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镇也要出这个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没事了,快些走吧。”

杨涌无法,只说。

“但愿如此。可恨今儿走时因要走慢,没叫他们匀下两匹马来,只要了钱,随路零雇。要有马,遇上事,跑起来就容易了。”

二人边说边往回看,一视出口仍无人追,才放了点心,脚底加劲,一口气跑出三里多地。樊长贵酒意未消,四顾无人,又信口开河狂吹起来,只略换了点口气,说自己如何见多识广,善于临机应变,杨涌知他酒德如此,才脱险境又犯毛病,气他不过,说道。

“多亏你见多识广,差点没闹出乱子来,还有脸说啦!你看这里是旷野,黄土堆子,人家都在地底下啦,人们又穷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来不是玩的。我劝你安静些好,没的丢了人,算体面!”

樊长贵恼羞成怒,嚷道:“我是能软能硬,不算丢人!谁像你这脓包,软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

杨涌也怒道:“驴日才能软硬呢!你不害怕,方才跑啥呢?”

樊长贵怒道:“那我并非胆小。真要讲打,凭那两驴日的,真正未必是爷们的对手,出门人不惹闲气罢了。”

杨涌知他是胆小无耻,欺软怕硬,专跟自己人过不来,再说几句,就许和自己来个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愿让他,无如今日身在旷野荒郊,天色又极昏沉,越显得危机四伏,景物阴森怕人,想了想只得忍下,但是气总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阵,忽然失惊道:“你看来路那株杨柳树下,影绰绰的是啥?”

樊长贵这时正是口里越强心里越发虚,加以口头上把杨涌得罪,防他到时使坏,又担着一份心,闻言吓了一大跳,刚拨转身回问。事有凑巧,正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隐隐闻得人喊马嘶之声,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连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吓退,“嗳呀”一声,慌不迭回头就跑。

杨涌胆也不大,只比樊长贵沉稳,见风中隐有马嘶之声,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回顾来路,已被黄尘布满,什么也看不见,再看看前头,樊长贵已然逃出好几十丈,忽把身朝自己倒退着走,好似知道强盗要来必由身后来路,有自己断后便可无事情景,心方暗骂:“这挨球的真不要脸!”

倏地又是一阵狂风,那人马喊嘶之声似更真切,心中一惊,忙即伏地静听。风并未住,人马喊声又似心虚所致,并无其事,前面旷野平沙,来路更是凶险,不问所闻真假,此间终非善地,还是追上樊长贵,赶到镇上比较好些。想到这里,爬起来往前便跑,一看樊长贵已没了影子,前途一望平沙,怎么快腿也不会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里,忙奔过去一看,谁说不是?

原来西北边省最是穷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见人烟,穷乡僻野之间,休说砖屋瓦舍,便茅檐土墙都难遇见。人民还是上古穴居野处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断崖危壁之间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个两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将三面打拍坚实,再顺北面坑壁往横里挖,掘成一间问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时,就原来的泥土掏掘成的。较富足的人家,不过炕上多件粗席和毡子,一个木制炕桌和几身羊皮袄裤,一些零星用具罢了。那极穷之家,除家主要出外卖苦力,有件把短衣袄裤外,余者常有终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们也知赤身卧土不大好受,因为无力制办毡子,便想出一种妙法,每当土炕掘成的当儿,先用一桶米或麦粉之类熬成稠汁,匀匀地往炕上泼去。炕内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干,又泼上一层较稀的汁,似这样三回过去,炕面上便结成一层白皮。

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齐卧上面,日长月久,人的汗汁相与融会,一同浸到土里,磨得那层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鉴人,决不丝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虽然简陋昏暗,却是冬暖夏凉,炕洞内升火无多,到得冬来,照样一室融融,温暖如春。只是人民终年不轻洗涤,藏垢纳污,气味难闻,他们习惯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樊长贵失足坠落这一家姓杨,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赶脚卖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还有父母,一家老小十来口,养着四五匹牲口。当地共有十几家居民,他们还算是个首户,哥几个出得门多,见得事广。这日老大老三出门未归,老二正从镇上赶脚回来,带了十个黄糖馍、一斤烧驴肉、一瓦瓶老烧,正陪着父母吃喝说笑,不料樊长贵倒退着走来,一脚踏虚,掉了下去。杨二喝止,已自无及,忙抢过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长贵跌时,听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学了两天武,尽管失脚,还想卖弄,也不想想下边是深是浅,径将两脚一躇,双手一分,身往后仰,打算一个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离地只得丈许,如若老老实实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伤不了哪里,这一耍花招,反倒自寻苦恼。

杨二刚伸手想接,见他全身翻转,手足乱动,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没有接着,还几乎吃他甩了一脚,只得往旁一闪。樊长贵头已及地,身子还未翻过,这一下恰好闹个倒栽桩,上半身连头笔直往下言去,喀嚓一声筋骨错响,“嗳”了半声,把颗整头倒筑在颈腔子里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还算杨老头是个会家,知道这是一个巧劲错了骨髓,稍微救迟一步非闷死不可。忙奔过去,伸出两手中指,一边一个勾住他耳朵眼,双膝盖抵紧肩头,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声筋响,樊长贵一颗小尖头虽然脱窍而出,人已几乎闭过气去,痛得两眼泪花乱转,坐在地下哼声不已。

杨老头见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杨二去取半碗水来,正要扶起询问,杨涌也从上面赶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阶,跑下去见了杨老头父子,问知就里,不由笑得肚痛。

樊长贵哭丧着一个脸骂道:“挨球的!酒里也不知放了什么蒙汗药,亏我眼亮,见机得早,没得倒下,走了出来,两太阳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退着走,想不到这里地下会有人家。你是晓得的,若在平日,莫说这高一点小坑,那年咱们当铺里闹贼,我一个人打跑了八九个,三四丈高的风火墙,不是一跺脚就上去,连点声音都没有么?今儿会阳沟里翻船,还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脚踏虚,赶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齐天大圣传授,一个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来怎么也跌不了。偏生酒力发透,眼睛太花,明看见底下有好几丈深,虽想浅得连阴沟都不如,等到头筑了地,才知上了两眼的当。要不练过二十多年苦功,差一点没把吃饭家伙全缩到肚子里去,连肚肠一齐撞断,那才糟呢!其实就缩进这一点,不过错了点骨筋,没相干的事。我常错着玩,为的是好躲人家的飞镖。原不要紧,就没人帮忙,我自己运气,把劲往起一长,也冒出来了。我还没顾得运气,这位老汉心好,却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亏得我赶紧运气,往起长劲,脑袋才冒出来,再慢一点,脑袋不要紧,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杨涌见他才现了眼,别人救了他,一个谢字不提,反吹大气,说人家多事,方觉不大合适。那杨老头幼年曾练过武功,常跑江湖,是个外场人,性情又极耿直,如何听得这个!方冷笑一声想要发话。杨二更是心直口快,见老父面有怒色,立时抢先说道。

“客人来路只有三柳集有几家卖牛肉泡馒首的铺子,附带卖酒,那都是守本分买卖,客人怎会吃了他蒙汗药酒,又还能走得到这里?真是怪了!更想不到客人还有这么好的功夫,头缩到颈腔里,能自己运气,叫它往起长。早知如此,我爸白费气力倒多事了。好在错骨笋没什么相干,客人也常错着玩,何不让我爷儿俩开个眼,再试一回?”

杨涌听出口风不好,知道甘、凉民性强悍,差不多都会两下,这两父子,小的不说,连老的都生得那么硬朗,估量不大好斗。不等杨二说完,忙赔笑脸道:“老哥莫怪。我这位朋友素好诙谐,酒德不好,适才在馍铺多喝了几杯,一路上胡说没完,到处得罪人。多蒙二位美意,我这儿代他道谢吧。”

杨二冷笑道:“我说呢,人的头怎会自己缩出缩进呢,原来还是酒给支使的。”

樊长贵一听,人家要叫他缩头试验,这老的还可,这小伙子又生得那么雄赳赳的,不禁胆怯心慌,正愁没法转弯,听杨涌说他酒醉,越发以假为真,故意乱说道:“我的杨老哥,你知道什么?我老西得过异人传授,手脚还会变双份呢。”

杨老头听他疯言疯语,认为真醉,才消了气,由他乱说,不去理会,径向杨涌请教。

杨涌自然也不肯说出真话,只说:“我二人是省城里商店中伙友,我姓杨,他姓樊。因买卖亏折,关店散伙,因为带钱不多,打算步行回家,不料在前镇小铺中吃馍,同伴吃醉发酒疯,向外乱跑,追出来,人已没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远才将他寻到,不想打搅了老汉。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暂坐一会,要是天色晚了,说不得只好向老汉和这位老哥借宿一宵呢。”

杨氏父子见二人自动变色,神态张皇,又无行李随身,闻言并不甚信。杨二还想盘问,老头上了几岁年纪,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汉虽穷,极爱朋友,仗着儿子孝顺,也还能挣几个,吃穿不算为难。像二位远客到此,莫说一天半宿,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也没啥说。就老客路上有个风风火火,既投到我这里,就是我家人。哪怕我爷儿俩担不起,也必打个平安主意。这里地方太野,二十里左近就有金字号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汉不歪,没事便罢,有啥事最好实话先说,免得事到临头坏了老客的事,还显着我爷儿俩不够朋友。”

杨老头词色甚是实诚豪爽,按说应该告以实情才对,偏生杨、樊二人都是半吊子,假江湖,始终抱定出门人见人只说三分话的信条,不但没有就势改口吐露真情,反因杨氏父子穴居野处,言动粗豪,闻言倒生了一两分心。杨涌恐樊长贵露出马脚,抢口笑道。

“老汉好意我知道。我老西向来有一句说一句,真要有什事,决不敢在这里投宿来连累朋友。再说我两个连回家盘缠都怕不够,那吃空心饭的线上朋友也不值他照顾,只求借宿一宵,明儿一天亮就走。老汉放心就是。”

杨涌实因适才那把沙子来得奇怪,既怕强人行劫,又疑神疑鬼。这里虽不一定是个善地,既已自行投到,只好相机行事。看他父子行径,如不露白,说话再留点神,想必无妨,如有追踪强人,却是个最好的藏伏之地。这老汉好像爽直,他父子在此久住久跑,盗党窝巢行动须瞒不过他们。少时进屋,花言巧语一套交情,前途无事,扰他一吃一住,明早走他的娘,要有什么险,好歹也可以打听出一点真情,绕躲过去,到大镇集上,再雇两匹牲口,赶上大队。一造谣言,假说路上如何遇见强人,全凭巧计调虎离山,后来吃人困住,半夜里逃了出来,如今盗党向别处追赶,正好越追越远,大队没有出事,全是自己的功劳。他们多刻薄,怎么还不闹他个几十两银子犒劳。一边答话,一边想着心思。

却不料杨氏父子粗中有细,见他说时目光不定,说的话又不够过节,仿佛疑心自己,怕受连累似的,心中老大不快。杨二忍不住插口道:“我爷最爱朋友上门,更爱管人闲事,是到我家的远客,从没教人为了难走,不过是话说在先。老客既说没事,我父子当主人的已算有了交代。现在先请进屋,煮点热水先喝了,歇歇乏,再做吃的。夜里我父子睡得死,万一有个招呼不到的地方,那我们就告罪在先了。”

樊长贵几次话到口边都吃杨涌拦住,好生闷气,闻言不假思索便抢口答道:“那个自然。慢说我们两个穷人没人看相,即便有那不识时务的,想在太岁头上动土,有个风吹草动,我早迎头出去打发,决连累不了你老二位。”

言还未了,忽听上面有人发话道。

“老西说话须要应点,现在上面就有人等你,快上来吧!没的把后面夏三黑党羽引来,给人家好朋友惹事。”

杨二人虽外场,一听二人的对头竟是黄河口岸总瓢把子夏三黑一伙,未免也是心惊。好在自己有言在先,来人说话也有尺寸,便不愿再管闲事,只拿眼望着二人微笑。

樊长贵早吓了个面无人色,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杨涌勉强站起,先向上前施一礼,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英雄,你老在上,休听我这伙计乱说,他都是适才几碗黄汤支的。没你老人家不圣明的,我们实是两个苦伙计,因为知道他们得罪了贵当家的,怕路上惹事,不敢跟着大队一路走,借词儿闪在后面。诸位英雄爷爷,就杀了我两个也出不了气,济不得事。他们这一队是好几帮合着走,哪一帮都是发财还家,特带点粗货回去做幌子,就便贴补一点盘川。金子银子都包好放在车盘底下跟草料袋里,油水多呢!他们由金沙镇出来,假作进省,却由小路改道回走,眼下也不过在七里铺后苦水井一带路上。诸位英雄高抬贵手,饶了我两个,去追他们多好!”